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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石 作者:毕淑敏-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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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工作!”年青的机要参谋倒不是吝惜他的血,觉得人格受到了蔑视,愤慨地质问道。 

   “我正是为了能够安安静静地工作。”徐一鸣冷漠地望着他。 

   尤天雷快速恩忖着:化验员为何对我发这样大的火?难道真是为了替炊事班长抱不平吗?噢!对了,这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暗暗抱怨自己的粗心大意,他长期以来忽视了这个最潜在的敌手。化验员凭借天时,地利,人和,具有优越的竞争条件。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危险势必不断加大。自己每次进化验室,见到的都是楚河汉界,相隔甚远,谁又能知道这不是化验员的表面姿态呢!他急忙调整了思维方向,转守为攻道:“我就是一天往化验室跑的次数再多,也不如你们这样安安静静工作,呆得时间长!” 

   徐一鸣恼怒了。自受袁镇科长所托,他一直以朱端阳的保护人自居,现在,这火竟烧到他头上来了,他极想剖白自己,绝不曾存非分之想。但都是未婚男人,这表白又能有多少力量! 

   他迟疑着。尤天雷咄咄逼人地望着他。朱端阳的身影已从远处走近。 

   “尤参谋,你我都是男子汉。你记住我的话,我徐一鸣,绝不会娶朱端阳做老婆的!” 

   “此话当真?”尤天雷反问。 

   徐一鸣没有重复。真正说话算话的人,是不喜欢重复的。 

   尤天雷不得不佩服这勇气。他不敢说,也不能说。人,不应该放弃自己的努力和追求,爱情是一件很严肃郑重的事,在什么情况下,他都不会轻易放弃这种权利。但是,他可以等到女兵们服役期满。只是在这期间,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感情这东西,可是最易变化的。况且就是徐一鸣,横生变故的可能性,也绝非一点没有。情场也同战场,是来不得半点粗心大意的。 

   狡智的机要参谋立刻想到另一个主意:“徐化验员,我佩服你的为人。我给你介绍个对象,怎么样?”说罢,从内衣口袋的皮夹里,抽出一张相片。 

   姑娘很漂亮。徐一鸣看也没看,冷淡地说:“这么漂亮的姑娘,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你他妈混蛋!这是我妹妹!”面孔白皙的机要参谋粗鲁地骂起来。 

   徐一鸣发现自己唐突了。机要参谋是聪明人,今天的交锋,足以使他有所收敛。他把相片还到尤天雷手中。从以前化验的记录本上,查出尤天雷上次检查的结果,抄在这次的化验单上。 

   “拿去给医生看吧。别发这么大火,咱们不是还打算做亲戚吗!” 

   朱端阳走进来,恰好听到这最后半句话,不由得抿起嘴一乐。“看来自己还担心他们会有口角,完全是多余的,她希望大家都快活亲热。 

   徐一鸣的心,紧缩得疼痛起来。 

   他怕见这微笑。直到这时,他才深切地感到自己失去了一样多么宝贵的东西。他一直在心中替自己辩解,说自己对她的关心爱护,完全出自一种同志式的友谊。当真的决定永远同她做同志时,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现在翻悔,也许还来得及,况且这种允诺,本身并没有约束力。没有什么能约束一个成年男子对他所爱的姑娘的追求,除非他自己。但徐一鸣不会翻悔。他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昆仑山是一座雄性的山,昆仑骑兵支队是一支男性武装集团。阴差阳错,来了一个班的女兵。对于这样一片广阔的土地,实在是杯水车薪。袁镇科长的决策是正确的,把女孩子们保护起来,让她们象天上的月亮一样,每个人都可以仰头看见,每个人都不能据为己有。边防线不是内地的公园学校,哪里都可以乱,昆仑山乱不得。倘自己同尤天雷争执起来,千里边防将传为笑谈!这是军人的耻辱!他答应过袁镇,他不会食言,今天,他又答应了尤天雷,他同样不会食言,女人,对军人来讲,应该是一个被遗忘的字眼。昆仑山上来了女人,这是命运开的玩笑。不要纠缠在这个恶意的玩笑中。快去走历代军人走过的路吧。在家乡寻一个老实本分的婆娘,上侍父母,下育子孙,自己才可安心戍边。军人已经做出了众多的牺牲,无非是再多一点。虱子多了不痒,帐多了不愁。徐一鸣说话是算话的! 

   徐一鸣觉得自己很高尚,但是他忘了,在做出这种决定的时候,朱端阳会怎样想? 
第九节


   春天到了。假如一定要在昆仑山上划分四季的话。 

   春天的唯一标志是道路开封。军区并没有忘记当初派女战士们上山的目的,明令她们到一线哨卡去巡回医疗,同对方的女兵一比高低。 

   内地的人,以为西部是边疆,西部的人,以为昆仑山是边疆。真正到了山上,你才知道距离国界还远着呢! 

   但这一次是到一线的前卡去。近到用肉眼看得到敌人,当然敌人也看得到我们。军区的目的也正在于此。 

   前面就是国境线。 

   朱端阳焦急地等待着,等待一种并乎寻常的感觉。没有,什么也没有,一模一样的山,一模一样的冰河,甚至连对面山上敌人的岗楼,也建造得同我们大致相同,只不过略低一点。地图上那条鲜红的未定国界线,无声无息消失在绵延的山岭中。 

   女兵们在等待一个好天气。连日大雾,十几米外使一片混饨,自然是不宜展示的。边防站粗野的士兵变得腼腆文雅起来,以至他们彼此相处时,都觉得对方好象变了一个人。不过骂起领队来的尤天雷,还是同仇敌忾,觉得他实在艳福不浅。 

   尤天雷正在同一个偶然闯进营区的老者交谈着。他们说着一种奇怪的语言,连站上的翻译都听不懂。这是尤天雷的过人之处,他对昆仑山上众多的边地语言很有研究。 

   看不出老人究竟有多大年龄。灰白的头发与灰白的胡须毛碜碜地纠结在一起,黑眼珠洞穴般地在其深处闪着幽暗的光。斜披一件用黑耗牛线连缀起的皮衣,脚下是整张羊皮卷成的筒靴。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看得出他要到哪里去。他双手合掌,念念有词,目光飘缈地注视着极远的苍穹。在那里,有一座边民们传说的圣山。 

   老人指指自己,指指军人们,最后指向他赶的羊群。 

   羊群毛色污浊,看得出跋涉过很远的路,羊犄角上挂着沉甸甸的羊毛小袋子,压得羊直不起头。使这种常见的动物显得陌生。 

   老人见大家围向他,索性做了一个用手掌砍脖子的动作。这更叫人莫名其妙:不知是他要杀人,还是人要杀他,或是他要自杀。 

   尤天雷把他的话翻过来。 

   请解放大军买一些他的羊杀了吃。好多天见不到牧人,没办法用羊角上的盐巴换青裸。他不吃肉。如果再换不到粮食,他跌倒后爬不起来,就到不了圣山了。 

   原来是这样。 

   哨卡领导拿来粮食预备送给老人。他来自一块遥远而有争议的土地。对这种国籍未定的边民,人民军队有救援他们的义务。 

   老人执意不收。 

   请解放大军不要坏了他一路苦行修下的善果。 

   没办法,虽然哨所并不缺羊肉,为了使老人安心,还是买下了他的羊。 

   当场宰杀。 

   朱端阳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场面。羊被老人分成两群,把待杀者角上的盐袋解下,绑在幸存的伙伴身上,两群羊都发出极其凄切的叫声,象在进行最后的诀别。 

   牙咬着匕首的屠夫们逼近了。 

   拽住羊角就地一滚,羊便被掀倒在地上。寒光一闪,羊腹便被挑开了。一只魔爪似的手凶狠地从羊腹探入,完全凭感觉,扪住活羊那颗砰砰乱跳的心,扣住心根处一扭,羊心便滚落下来。随着冒热气的人手脱出,汹涌澎湃的热血汩汩而出,将死羊身下坚硬的冻土,冲击成一个漩窝。 

   只有这样宰杀的羊,肉才洁白鲜嫩。 

   更令人惨不忍睹的景象还在后面。 

   目睹同类的死亡,羊群颤慄起来,突然,一些晶莹的水袋从还活着的羊胯间纷纷坠下。袋膜柔软而透明,象是薄薄的塑料袋,颤动着,并不破碎。于是,朱端阳和所有在场的人都看清了——水囊中有一个粉红色的精灵在挣扎,那是一只成形的羊羔。 

   这太残酷了。 

   “你问他,为什么要杀死这些母羊?”朱端阳愤怒了。她是女性,对幼小的生命,有天然的痛惜。 

   尤天雷迟疑了片刻。老人是羊的主人,想杀哪只就杀哪只呗!看朱端阳怒冲冲地盯着他还是委婉地翻了过去。 

   老人缓缓答道:“朝圣的路,是圣洁的路,它们原不该在路上做下这等罪孽,还是早早了结了好。” 

   事关宗教信仰,谁还能再说什么! 

   第二天,极澄清的天气。 

   女兵们迫不及待地朝山上嘹望哨爬去,那里是哨所的制高点。从平原黄土地上的操场开始,生离死别,万水千山,她们走过了漫长的道路。现在,昆仑之行的最高价值就要实现— —让所有的人都看一看吧,谁是世界上站得最高的女兵。 

   到了。 

   依山构筑的土碉堡,蛇行坑道。手摇步话机,简易发电机,武器和弹药。 

   一刹时,朱端阳感到深深的失望。这就是我们的边防!它是那样残旧,那样简陋,简直叫人觉得不堪一击。千千万万日夜忙着搞文化大革命的人们,以为我们有一个多么强大的国防。若是知道真正的前线,破烂得象个土围子,他们还能安然地打派仗吗? 

   朱端阳不寒而栗。只有这时,她才体会到什么叫血肉城墙。不管共和国内怎样混乱,这里必须象磐石样坚固。没有任何现代化的装备,祖国只能用她赤子的身躯,来抗击任何可能发生的侵略。一种近乎悲壮的情绪统辖了她。 

   唯一可以称得上先进的,是一台望远镜。 

   警卫战士将观察位置让给朱端阳。 

   望远镜倍率很大。朱端阳凑过去一看,吓了一跳。太近了!简直象透过窗户在看自家的院子。 

   只是她看到的,是一个装束与我们完全不同的外籍军人的黑洞洞的枪口! 

   在这一瞬间,朱端阳忽地明白了——什么叫国土!国土不是土,而是一条线。一条看不见摸不着而又无时无刻不在的线!两个种族,两种社会,两个截然不同的国度,被它从天到地刀剁斧劈般地割裂开了。在这条线的两侧,扼守着各自的军人。山是一样的山,水是一样的水,天是一样的蓝,风从这边刮到那边。唯有人不一样。他们成为各自国家的标志,屹立在这荒芜的土地上。朱端阳年青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热血象海浪般澎湃着。她觉得自己消失了,或者说升腾了。无论你个人多么渺小多么卑微,有着多少自身无法超越的缺憾,在这一瞬,你变得伟大而崇高,因为你代表着你的国家,个人消失了,被抽象成一种符号,被赋予一种常人无法得到的神圣使命。有幸能成为一次国家的象征,是难以比拟的幸福。就像我们辽阔的国上上,有多少亿亩稻麦菽粟,但只有一株谷穗,被镶在庄严的国徽上。它永远沉甸甸地低着头,谁又能计算它的价值!在人的一生中,假如有一次,你代表过你的祖国,这金子一样的记忆,将照亮你的一生。你会清楚地感到,从那个时刻起,你长大了,变成一个新的人。对祖国的责任,像昆仑山一样,压在你的双肩,叫你永生永世无法安宁。 

   朱端阳在心里呼唤着自己所有亲人的名字:你们看到我了吗?我是世界上站得最高的女兵!我在保卫着你们! 

   女战士们跑出上堡。金色的朝阳透过稀薄的云纱,将聚光灯似的光束,打在她们身上。料峭春寒,山顶的陡岩上,凶猛的山风鼓胀起她们草绿的大衣,象展翅欲飞的雁阵。 

   唯一遗憾的是:没有任何特征,可以显示她们是女性。 

   姑娘们把军帽除下了。 

   齐耳的短发,逗号一样的小抓鬏儿,平头的小刷子辫……头发,比正常稍长一点的头发,将无尽的阴柔之美,氤氲在世界屋脊之巅。 

   朱端阳急了。她有着女孩子中最妖烧的美发。妈妈说过,是从胎发留起的。她一把扯开橡皮筋,黑发象瀑布一样散在腰间,当它们被山顶的巨风掀起时,该多么象一面美丽的旗! 

   朱端阳正准备出去,望远镜里的景象突然变化,出现了一个异国的女兵。她穿着一套橄榄绿色军装,掐腰很细的上衣,缀着亮闪冈的扣子,仿佛是银制的。脸上施着脂粉,但并不过分,显出很妩媚的样子。无论朱端阳对她怀有多么深刻的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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