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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滚烫。不知怎么抱住老伴,爬到沙岸上,见她紧紧闭着眼睛。他问:“你死了吗?你可
不能死!咱们还有两个儿子!三儿子快长大了,小儿子也生出来了。咱们还有两个儿子!”
剩下的半个夜晚他煮了一锅鱼汤,放了很多姜。土炕烧得热乎乎的,上面躺了剩下的两
个儿子和水淋淋的老伴。他知道她死不了,她不会撇下他对付这个冬天。
不过他知道那样的日子也许不远了。大约又过了两个冬天,老伴死去了。这个女人真
好,她伴着老头子过了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实在走不动了还送他一程……
以后的冬天是他自己的事情了。他沉着地生起炉火,把小屋里的寒冷驱赶到荒凉的旷野
里。
三儿子和小儿子没有前两个那么高大,他们差不多是一个比一个矮瘦一点儿。老伴在世
时,他曾经感叹:“这就是说,咱俩身上的火力不行了。”老婆子缺少牙齿的嘴巴咀嚼着一
块干鱼,又吐出来填进小儿子的嘴里。
干鱼一捆一捆积起来,堆放在屋角的一个搁板上。老人觉得这差不多了,可是第二天,
他还是带上渔具到海边去。
天冷了,他穿了一件长长的棉衣,真正的冬天就要开始了。海里的船不像秋天那样欢
快,像僵在了阴暗的水面上。整整几天没有看见小儿子了,老人心里有些不安。这是最小的
一个儿子,也是唯一的一个。后来小儿子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海滩上了,他才专心地钓鱼。
他知道现在的忧虑是多余的,冬天才刚刚开始。
小儿子自己有一条船,似乎自在得很。几年以前他要做个渔人,就必须跟上金狗。年代
变了,金狗也死了。这个满身疤痕的船老大死得不明不白,像是被什么人勒死在船舱里。
小儿子和媳妇扛着网具走在海滩上,那个女人见到老头子在不远处踞着,就会忍住笑发
出一声:“啧啧!”
有一次老人听到她发出的这种声音,就叫过儿子来说:
“别再让我听到这个!这是最后一回了!”
老人钓着鱼,十分气愤。前三个儿子都是壮男儿,可是都没有女人;最后一个儿子娶了
个女人,嘴里吱吱响。他想要是老伴在世,不会在乎这种声音的,她真是一个随和的好人。
他坐在海边做活,她就送饭,看他干一会儿。当一个男人老了,他的女人也像他一样老了,
满脸深皱,那么那个女人真是无比珍贵!
有一个冰凉的东西钻进衣领,后来才明白是雪花。他站起来看着,天边有一片灰色的云
彩。第一场雪就这样开始了。
他决定收起渔钩。那个小院里已经准备了对付冬天的各种东西,当冬天走近时,他就缩
进那个小窝里顽抗。他仔细地缠着渔线,一边看着星星点点的雪花落进海里。
每个冬天开始的情形都不一样:刮一次冷风,或者降一层毛茸茸的霜,有时甚至是下一
场大雨。不过用一场雪开头是最好不过的,它预示了真正的冬天。三儿子就是在冬天的第一
场雪里出生的,后来又在另一个冬天里离去了。他皮肤白白的,像雪花一样干净。这是老人
和老伴所能生出的最俊俏的孩子了,他们看着他长高了,看着他又黑又亮的眸子、长长的眉
梢,真不知道这个小子要来世上做些什么!
那时他来海上钓鱼,到野地打柴禾,都要领上三儿子。老婆子说:“孩子学不会这些,
不信你等着看吧。他不是在海边上做事的料儿。”老头子笑着,可是三儿子不吭一声,只用
忧郁的眼神看着他。老人不喜欢娇嫩的东西,人也是一样。可是这个孩子像个晶亮透明的海
贝,让人忍不住就要藏在贴身的小口袋里。
老伴临死的时候,最牵挂的也就是三儿子。
第一场雪照例下不大。雪后不久该是呼呼的北风,沙土会飞飞扬扬。老人准备了几个麻
袋子——当风停沙落的时候,沙丘漫坡上会积一层黑黑的草屑,细碎如糠,是烧火炕最好的
东西了。往年这时候他和老伴干得多欢,跪卧在沙丘上,像淘金一样筛掉黄色沙末,把草屑
收到衣襟里,再积成几麻袋。
风果然吹起来,直吹了两天两夜。风停了,老人提着麻袋往海滩走去。黑乎乎的草屑都
积在沙丘的漫坡上、坑洼里,他一会儿就装满了袋子。把袋子扛到肩上,要有人帮一把。他
一个人只好将它滚到高处,立起来,弓下身子顶住袋子。老伴儿伸手一推也就行了,他可以
顺劲儿来一下子,让它顺在肩上。三儿子跟着他跑一阵,在沙滩上滚一阵,老婆子不停地叫
着孩子。她要留下来继续弄草屑,坐在那儿,伸手将沙土和黑末子一块揽到跟前。老头子和
儿子返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在身边堆起很多的草屑了。三儿子远远地就指着妈妈说:
“爸,妈快把自己埋下了。”
不久,老伴死了,就埋在沙丘那儿。
她的坟堆也如同沙丘,大风吹来吹去,沙丘一个连一个,最后分不清她睡在哪座沙丘中
了……三儿子那句不吉利的话至今响在耳边。老人扛着草袋,走累了就倚着小些的沙丘歇一
会儿。他总觉得重新赶路时下边有谁推了一把,他想那还有谁,那还不是老伴儿那只瘦干干
的手吗?
他一连在沙滩上奔忙了三天,小院里堆了满满几麻袋草屑。
天越来越冷了。小儿子有时进院一趟,向手上吹着气,搓着。他说:“爸,刀割一
样。”老人斜他一眼,心里说:你经了几个冬天?小儿子看了看孤树上面,笑了。树枝上悬
了最后的一条鱼。那是条大鱼,油性也足,要多晾晒些时日。他咂了咂嘴巴,说:“肥得像
鸡。”老人抬头看着那条鱼,回想着把它拉上海岸的情景。好像就是它用血红的眼睛斜了自
己一下。小儿子将院里的东西一一看过,又看了屋里的火墙,一脸的迷茫。
老人一个人在院里的时候,手总也闲不住。他找了块木板,钉上长长的木柄,做成了推
雪的器具。几把扫帚用旧了,就拆开来,合成一把大扫帚。他用这把大扫帚清除了院子,然
后和推雪的木板一起小心地放好。再做点什么呢?老伴儿那时候见他转来转去的,就和他一
起剥花生、剥麻。天还不黑,老伴儿就动手做一家人的晚饭了,一会儿满院子都是红豇豆稀
饭的香味儿。三儿子在院里捕蜻蜓,小儿子负责保管捕到的蜻蜓。那时候还像一个家。
三儿子读过了初中,在院墙上写了很多外国字母。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数学”的意
思。“数学”是什么意思?他说“算帐”的意思。行了,终于有了会算帐的人了。老头子亲
自推荐儿子到海边卖鱼房里做会计。那时候老人兴奋极了,他终于明白这个雪白的孩子到世
上是做什么来的了。
一年之后,三儿子报名参军。老人并不反对,但还是习惯地咕哝了一句:“好男不当
兵,好铁不打钉。”儿子把漂亮的眼睛瞪圆了,说:“你怎么能说中国人民解放军是
‘钉’?”
他当兵走了。
他走了,冬天来过两次,都不像个冬天。小儿子长大了,成了这个小院里走出的第二个
渔人。老大死在南山,他算什么?也许该算个石匠吧?这个小院的第一个渔人可算条汉子,
不过不能学他,你得赖赖巴巴活下来……第三个冬天冷酷无情,滴水成冰,冻死了一头驴,
还冻死了一只羊。前线传来了作战的消息,战事演大。大雪朵像棉絮一样掉在小院里,老人
一边往外推雪一边盘算着什么。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以前也经验过,就是那一
次从南山走出来,踏着没漆大雪时的感觉,他在心里小声呼唤着:“我的儿子!我的儿
子!”
那个冬天的夜晚奇冷,他烧热了火炕,围紧了被子,牙齿还要打抖。那些夜晚他想,老
伴不在了,可不要发生那种事情,他一个老人呆在小院里可受不住那一下啊!白天他不出
门,缩在屋里,连小院也不怎么去。他躲避着什么东西。
终于有人叩响了门。乡长、村头儿,好几个人神情肃穆地跨进小院。其中一人捧着一摞
东西,上面放着一个精制的小盒,盒里有金星闪耀。老人迎上去,看了看,缓缓地坐在了厚
雪上。
奇怪得很,那个冬天他也过来了。三儿子没有了,送回的是一枚立功奖章。老人一辈子
也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东西。
小儿子抚摸着说:“要是金的,就要藏起来。”
一阵风吹来,树上那条鱼碰响了枝丫。老人倚着树干坐着,闭着眼睛。如今奖章就在屋
里的一个小钟罩里,它的一角被磨过,露出了另一种颜色……“你这个混蛋!”他骂了一句
小儿子,仍然闭着眼睛。
门响了一下,小儿子提来一只鸡。老人把它收拾了一下,搓上盐和佐料,悬到树上。这
是要做成一只“风干鸡”,它可以放到来年暮春。儿子叹了口气。老人说:“怎么不出
海?”
“给小船堵漏呢。”
“要出快出,半月后把船搁了吧。”
儿子愣愣地问:“为什么?”
老人没有吭声。他站起来活动着,弓着腰咳着,费力地说:“在家……熬冬。”
“冬天可是采螺的好时候哩。”小儿子奇怪地瞅着父亲的脸。
老人再不说话了,坐在树下草墩上,眯着眼睛。雪花无声无息地飘下来。
这一次的雪花越落越大,很快积了厚厚的一层。大雪下了三天。人们都呼喊着:“好大
的雪呀!”老人用大扫帚将雪赶出小院,在心里说:“这算大雪吗?我经过的那三次大雪,
埋掉了三个儿子。”
三天的积雪慢慢融化,天气骤冷。小儿子跑来,伏在窗上嚷:“爸,怎么还不点上火
墙?”老人在熬一锅稀粥,耐心地搅动着,说:“还不到时候。”
积雪化完了,天还那么冷。打鱼的人全都不出海了,在家里生起了火炉。小儿子忙了一
秋,没有拉炭,就抄着衣袖到父亲这儿找取暖的东西。老人没有给他,他哭丧着脸走了。
这样又熬过了几十天,天气慢慢转暖了,蓝天上白云飘游。小儿子扛着橹桨走出来,见
了父亲说:“俺这回不是把冬天过去了?”老人端量了一眼儿子,说:“给我回去,呆在家
里熬冬。”
儿子笑出了声音,因为他这会儿看见父亲穿上了自己缝制的生猪皮靴子,小腿那儿还用
粗布缠了。
老人对儿子后面的几个渔人说:“回去,回去。”
几个人对视了一下,往回走了。小儿子一个人站立了一会儿,也回家了。
老人缓缓地走上海岸。大海还算平静。他眉毛跳动着,遥望着水天相连的地方,又把耳
朵侧起来倾听。他好像听到了一件瓷器被缓缓地碾碎,咯吱吱的声音从海底传过来。当他转
过脸来的时候,看到有一半海水变了颜色。一线黑云在远处悬着,云与水之间像是闪着紫红
色的火苗。海浪一点点加大了,后来卷起一人多高,扑碎在砂岸上,有“昂昂”的回响。头
上还是晴天,可空中分明落下雪粉。空气一瞬间凝固了,像无形的冰筒把人裹住。老人转身
离去,步子急促。当他站在一个沙丘上回望大海的时候,大海已经没有了。
他知道那是风暴劫走了大海,用它制造冰雪和严寒,然后一古脑儿压向泥土。天地间有
多么凶狠的东西!
他跑起来,一口气跑回小院。
小儿子和媳妇站在小院里,见到老人回来了,就放心地往回走。老人说:“哪里也不要
去了。冬天开头了!”
他点燃了火墙,噜噜火声与风暴的声音搅在了一起。小儿子走到院子里,立刻呆住了。
雪花像一群惊慌的蜜蜂在旋动,树枝上那条肥鱼狠劲拍打着树干。天空一片昏暗,小院外的
东西什么也看不见。他退回了屋里,“嘭”一声将门关严。
老人从屋角提出一捆鱼,挑出两条油性足的扔进锅里。水滚动着,浓浓的鲜味满屋都
是。这种气味使人神情安定下来,小儿子和媳妇笑嘻嘻地围在锅台上。老人用一个勺子将水
面的泡沫刮掉,使汤汁变清。两条鱼的红鳍展开来,一瞬间活了,沿着锅边游了两圈。小儿
媳妇抓了一把葱姜,喂鱼似的投进水里。老人合上锅盖。
一个个冬天逝去了,新的冬天又来临了。老伴儿在世的那些冬天就在眼前,如今还嗅得
着她煮出的鱼汤。几个孩子依次坐在炕沿上,由他捏起雪白的鱼肉给他们一一填到嘴里。
天黑了,一家人躺在炕上,二儿子装成会打鼾的人,其他的孩子吃吃地笑。半夜里,老
伴儿弓着腰披着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