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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羞怯地将它在读书会上交出时,没有得到好评,但受到了鼓励。
第二次我交出的诗,终于在与我们有关系的那家报纸副刊上发表了。诗是这
样的: 忧郁像一只小虫,静静地蹲在我的心峰。
不愿说也不愿笑,
脸上挂着一片生之烦恼。
生活像一只小船,
航行在漫长的黑河,
没有桨也没有舵,
命运贴着大的旋涡。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在小足球场上消耗的时间比花费在课业上的时间
要多,还没有真正走向生活,对将来有无数幻想,却写出一些这样低沉的语
句来,现在看来真是可笑的。这是一个坏的开始:不是出自衷心的感受,而
是为了——仅仅是为了要写作,而且是装模作样地摹仿别人的腔调写作,“为
赋新词强说愁”。
但无论如何,我是从这里开始了我的文艺的道路。在这以后,我大胆
得多,也更提高了写作的兴趣。不过后来主要是转向杂文了。这是由于鲁迅
的影响。他当时用“晓角”的笔名(我们从笔调上认出了是他),以《立此
存照》为题在《中流》杂志上发表了一些精悍的杂文,我的杂文的总题目就
用了《恐口无凭》。此外我写过两篇短短的小说和几篇速写,也还继续写过
几篇诗。可以说,也是从这里开始了我的生活道路。读书会不是一个严密的
组织,它主要是靠友谊结合起来的,人数不确定,成为核心的是五、六个人,
多的时候到十多人。不仅仅是讨论文艺创作,也讨论时事和哲学,经常争得
面红耳赤。有时就漫谈,扯闲天,甚至玩玩笑笑地打闹起来了。这是一群自
命为进步的青少年,我们不仅阅读一些进步的文艺书刊,也还硬啃着《新哲
学大纲》、《政治经济学教程》一类厚厚的社会科学书籍。当时抗日救亡运动
的浪潮正从北方向南方开展,后来发生了“一二?九”运动。我们中的几个
核心人物参与了武汉市救亡活动的组织工作,我们这一群人大都投入到了这
一浪潮中,而且是武汉市“民族解放先锋队”的第一批成员。其中有几个被
国民党逮捕,我也被学校开除,不得不转学到外县的一个中学去。这究竟是
一群还没有成熟的青少年,在当时的进步的书刊的影响下面,也由于目睹了
旧社会的一些黑暗和不平,有向上的要求,有爱国的热情,但都还有着浓厚
的小资产阶级的烙印和习性。我们就在时代的风浪中成长,经受着锻炼和考
验,后来有的随波逐流,有的落荒,有的更是堕落了,但更多的人则还是坚
持着他们的道路,不断地在前进。我所结识的这一群友人和我参加的这一段
活动,对我以后的道路发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应该说我是有着一个较好的起
点——在这个起点上,曾生长过一代革命者。后来在无论是怎样的情况下面,
我都没有背离开始的方向。但由于始终没有能够克服自己的一些致命的弱
点,我走得很慢,很艰难。如今回顾时,我发觉,在漫长的四十年后,我离
我的起点并不远? 。二一九三八年,当武汉沦陷前几个月,我流亡到重庆继
续上学念书。我广泛地阅读着一些文艺报刊,并未想到投稿,我认为自己还
远没有达到向一些比较知名的报刊投稿的水平。我终于投寄出的第一篇稿
件,的确是在“情不自禁”的情况下写出的。
在这里,我只能简单地谈一谈这一段故事:一九三九年的年初,一个
和我同班的女同学突然提出要我和她一道到延安去。我立即就同意了。延安,
这是当时一般倾向进步的青年所向往的革命圣地,我是动过好多次念头想去
的。但当时我对她允诺的原因主要还是在她本身。我们共同参加校内校外的
救亡活动,同台演过几次戏,有过一次长谈。
从最初起,我对她就怀着一种隐蔽的感情,在当时的年龄,我是决不
会向她倾吐什么的。
然而,她大约也能够感受到。她是湖南人,有着爽朗、热烈的性格。
她的提议使我感到意外而又惊喜。于是我们悄悄地着手一些准备工作。我去
找一些关系,而她以生病为借口请假离校住在外面。事机不密,这件事被一
个三青团员向校方告发。训育主任找我去盘问。我矢口否认一切,但还是受
到了申斥,而且被看管了起来,不准离开校门一步。
我立刻设法通知了她,她躲藏了起来。我们还想继续贯彻我们的计划。
由于我不能离校,一切很难进行,而她要再返校也不大合适。她让人带来一
个便条,告知她决定和一个女伴一道先去成都,在那里等我,希望我寒假去。
而为了逃避学校和她家里的寻找,她们将不坐长途汽车,而是搭一条运货的
木船沿长江到乐山转成都。我得到她的通知正是期终考试的前一天。我心情
不安,终于冒着被开除的危险从学校溜了出来,在长江边上找到了她所要搭
乘的那只木船。她和她的女伴已经在船上了。船第二天就要开行。她希望和
期待着我会来送她,但又以为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当她见到我时是异常惊喜。
我们在冬日的河滩上来回走着,谈着,说的都是一些很一般的话,却又似乎
都有着含意,我感到甜蜜又哀伤。几小时一闪就过去了。我必须在晚自习前
回校,我们不得不分手了。她送我爬上高高的江坡。我知道我不可能去成都,
这会是我们最后的一次会面。我头也不回地走了,为了不看到她的眼泪也不
让她看到我的眼泪。我刚好赶上晚自习,学校没有发觉我的溜走,这一点没
有使我感到高兴。有什么呢,开除就开除吧。我面对着明天就要考试的功课,
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心情沉重、痛苦、感伤,突然拿起了笔,写下了一首
诗,题目是:《别》。诗第二天就投寄到靳以编的《文群》副刊去了。天知道
我是怎样对付了那几天的期终考试的。这首诗是有着真实感情的,但一首送
人到革命圣地——延安去的诗,竟是如此伤感,一片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就
连我自己,在不久后就对它感到不满了。但几天之后诗就刊登出来了,那是
一九三九年的二月,而且还有人称赞。
这将我写诗的热情引到了一个高潮,成了《文群》的经常的投稿者。
同时我也留意读一些别人的诗。有一次,我买到了艾青的诗集《北方》(他
抗战前出版的诗集《大堰河》我是后来才读到的),那是一本薄薄的六十四
开的小册子,给予我很大的感动,而且在诗的形式方面,为我展开了一个新
的天地。
一九三九年春到一九四三年,那三、四年间是我写诗最多的时期,投
稿的范围也渐渐扩大了。我真想好好记述一下在一九四○年夏我是怎样先后
结识了几个写诗的友人和我们的那一段生活,不过那应该是另一篇回忆的题
目。这里我只能简单地提一下,除了C(他年龄比我们大不了几岁,抗战前
就在知名的文学刊物上发表诗了)以外,都是刚刚写诗的年轻人,流亡的穷
学生。他们有才华,有抱负,也有所追求。但并没有真正走进生活和接近人
民,他们的歌声美丽,但有些飘渺;他们的激愤的喊声是真挚的,但并不深
沉。这是几棵刚出土的新苗。对于当时老一辈的知名的诗人,他们尊重的是
其中的几个。对于当时的诗坛,他们有自己的看法。我们认识以后不久,就
决定办一个诗刊,经费问题依靠在熟人间募捐解决了。诗刊的名称是《诗垦
地》,断断续续一共出了六期,后来遭到了国民党反动派的阻挠和查禁。对
于几个青年人办的这么一个小小的刊物,他们也是不能放心的。
我的诗有几个赞美者,却受到了一个长者的责难,说那不过是小资产
阶级的东西。
这使我很愤愤不满,内心暗暗地发誓一定要写出一些好的诗来。——
但终于没有能够写出,反而写得更少,在一九四四年以后,几乎不写诗了。
我不必掩饰我在二十岁前后的种种缺点:骄傲、虚浮、锋芒毕露,生活上的
吊儿郎当,思想上在进步的外衣下掩盖着的小资产阶级情怀。在深重的民族
灾难中,在抗日战争的浪潮中,在反动派的黑暗的统治下面,我却浮游在自
得其乐的小天地中——这是指生活情况,也是指精神状态。我自以为反抗着
什么,追求着什么,多次的政治迫害增加了我骄傲的资本。不能说我没有做
一点工作,但我只是这个大时代的一个可笑的“骑士”而已。当时一位友人
曾称我为“马克”(这是冈察洛夫长篇小说《悬岩》中的一个虚无主义者),
他是善意地、亲热地就好的一面这样来比拟的,现在看来,这是一个无意的、
然而辛辣的嘲笑。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够写得出好的诗呢。当时的作品已经
全部丢失了,现在留存下来的少数一些,都是凭记忆抄出的。我且举出两首
短诗做例子来说明一下我的创作倾向。门
——写给老朋友们看
莫正视一眼,
对那向我们哭泣而来的女郎。曾经用前进的姿态来吸引我们的,
是她;
曾经用美丽的谎言来欺骗我们的,是她。
而她
在并不汹涌的波涛中,就投进了
残害我们的兄弟的人的怀抱。
今天,她又要走进
我们友谊的圈子,
她说,她现在才知道
只有我们
才是善良的灵魂。
让她在门外哭泣,
我们的门
不为叛逆者开!
(1940年)
另一首诗是:
青春
让我寂寞地
踱到寂静的河岸去。
不问是玫瑰生了刺,
还是荆棘中却开出了美丽的花,——我折一枝,为你。被刺伤的
手指滴下的血珠揩
上衣襟,
让玫瑰装饰你的青春,血渍装饰我的青春
(1941年)前一首诗《门》是针对武汉时期读书会中的一个女朋
友的,她当时已经嫁给了一个在武汉曾迫害过我们的国民党党棍,却又渴望
着我们的友谊。写这首诗,我当然自以为是站在进步的立场上的。情绪是真
实的,诗又很短,所以还不大容易看出问题。后一首诗《青春》虽然也很短,
却明显地暴露了我。“让血渍装饰我的青春”,这是炫耀自己的进步,但全诗
却是以小资产阶级的感情为基调的。我那段时期所写的诗,大都也就是如此。
我当时并不是完全没有认识这一点,虽然那认识是有一定限度的。我也渴望
写出表达人民感情的诗。但仅仅靠主观愿望是不够的,我不能拿出自己所没
有的东西。如果一定勉强写下一些豪言壮语,那就不过是虚伪。而我厌恶虚
伪。我也写过人民的苦难,如《乞丐窟》、《熟睡的兵》、《市外》等等,但那
只是出于一个旁观者的浅薄的人道主义,而不是感同身受的血泪的控诉。当
我真诚地写出一点什么时,那当中当然也有我的追求、我的搏击,但也暴露
出我思想上、感情上的疮疤。我不必矫情地说自己缺乏写诗的才能,但在诗
中——在一切艺术作品里,特别是在诗中,比起技巧来,思想感情是更主要
的,是决定性的。只有至善至强的人才能有至善至强的诗。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认识到了这一点——应该说,我才逐渐体会
到了这一点,因为那道理我是很早就知道的。我感到苦恼,我有过挣扎,进
行过探索。我写过少数几首还算健康的诗,如《铁栏与火》等。如果我能够
在这个基础上提高一步,那么我的诗就有可能进入一个新的阶段。这首先就
要求我的思想感情能够有一个根本性的转变。而我当时还是飘浮在一个狭小
的圈子里,对自己的生活状况和思想状况不满,却又随遇而安,得过且过,
没有努力从那里跨越出去。在主观上又缺乏追求的激情,不敢正视和解剖,
更没有决心和力量去改正自己的缺点。我对过去自己写的那些诗,除少数几
首外,大都有一种厌恶情绪,又无力写出更好的诗。另外,我又感到我的友
人们是走到我的前面了,为了使自己不致于显得那样落后,我采取了一个消
极的办法:不写。大致从一九四四年开始,我停止写诗有十多年,偶尔也写
一两篇,更多的却是写散文、短论、杂文之类的了。有的人却还是称我为“诗
人”,他们没有想到这对我不过是一种讽刺和嘲笑,使我内心感到悲哀。三
我没有想到我又会写起诗来,而且是在那样的一种境况下面。
一九五五年的五月十六日——我特别记得这一日期,因为这天正是武
汉解放六周年。
我曾以巨大的热情和欢乐迎接了这个大城的解放。我没有想到,六年
后的这一天,我的生活竟然会发生这样一个巨大的波折。突然地我失去了一
切,单人住在一间小房里。一方面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