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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上大水罐的顶部。河水跟上来了,淹过罐顶,几乎把他们冲倒。他们互相搀扶着立成了柱子。两天两夜,没吃没喝,瞩望两岸,是那种只可诅咒的空旷。一个说看样子咱们死定了,可是我还没活够,我不想死。他朝着隐隐可见的那棱格勒寺不停地作揖:佛爷保佑,佛爷保佑。一个不说话,死就是沉默,那就提前沉默吧。就这么绝望着,突然水就落了,那棱格勒妖女收回了欲念,不再纠缠。他们开着水罐车出来,一上岸就软了,再也开不动车了。司机说我要是再过这条河我就不是人了。
1994年6月,油建公司的一辆卡车陷进河里,水流漫过车厢,眼看就要没顶了,司机和乘客弃车而逃,水浪翻上车顶就撵过来。他们没命地跑啊,幸亏离岸不远,水浪将他们拍倒时,已经可以扳住岸边的石头了。被遗弃的卡车到了冬天水枯以后才从淤泥里挖出来,已经不是车而是一堆废铁了。
如此弃车而逃的,光我知道的就有不下三十个人,七辆卡车和五辆吉普被那棱格勒妖女的粉拳揍扁了。这样的女人,敢于打铁砸钢的女人,要了你的命还要你跟她做爱的女人,一定是冷艳无比的,一定是淫荡无度的,一定是天上的公主人间的王后了。这狗日的女人,残酷的雌性希特勒,教会人们的只能是不怎么美妙的举一反三:荒原,一切不可逆料的野性的景观,往往具有冷艳之美、淫荡之风、残酷之性。暴水如此,飓风如此,烈阳如此,泥淖如此,干旱如此,严寒如此,连辽阔、连寂寞、连沙砾石头,都是如此的冷艳,如此的淫荡啊,荒原为证,你永远警惕的,不是女性的鬼魅妖娆,而是你自己无法摆脱勾引的神赐的天性。
我天性喜欢冒险,趁着去西部油田旅行的机会,就说过一过那棱格勒河怎么样?朋友说你要去,我跟着,我路熟人熟,尽量不叫妖怪媚了你。我心说那或许就没劲了,我但愿能看到河水淙淙响的地方,丽若晨星的女子跃然而出,艳光一闪,便霓虹璀璨,便黑夜白昼,便人间天上,便是一河仙界之花的烂漫了。如此就死去,就给她——生命给她,心脏给她,那个东西也给她,人活着,不就是为了给啊给吗?
我们上路了。正是七月,荒原上草长水流的时候,我们从花土沟出发,坐着大型五十铃,过大乌斯,过芒崖塬,过黄风山,过甘森草原,到达塔尔丁,再往前就是那棱格勒河了。我们被筑路队拦截在离河岸两公里的地方。筑路队长说不能过,这个季节,轿车不能过,卡车不能过,大型五十铃也不能过,你们这些人就更不能过了。朋友说我们就是来过河的,过不去你队长想办法。队长是朋友的朋友,皱着眉头说非要过?过去干什么?朋友说世界大战发生了你知道不知道?地球末日来临了你知道不知道?东边的太阳落山了你知道不知道?那边就是彼岸,过去就是西天,你说我们过去干什么?队长笑了:好好好,让你们过,叫妖女子拉去睡了觉我可不负责任。朋友说睡觉可以,送命不行,你不负责谁负责?队长说咱们先吃饭喝酒,明天再说。
在筑路队的简易工棚里住了一宿,一大早赶往河沿,不禁有些茫然:哪里是河呀?队长说脚下就是河了。至此我们才明白,那棱格勒河是数十股水流的合称,这些水流今天这里,明天那里,胡乱流窜着,仿佛没有禁锢的思想。好在那棱格勒河有世界上最宽阔的河床,水流的自由奔涌得天独厚,你就流吧,流到哪里都是那棱格勒河。队长说五十多公里宽的河床上不便架桥,我们就浇筑了几十座漫水桥,让水和车都从上面过。但就是这样,也得看季节,现在这个季节任何车辆都不能单独过。
这时我们发现一个庞然大物正在朝我们移动。朋友说你把铲运机调来了?队长说我只有这一个办法了。于是,双引擎,六百匹马力,轮胎迹近三人高,山一样雄伟的德国造铲运机,拖起了我们的五十铃,就像历史的车轮那样,碾着坎坷,碾着涡流,轰轰烈烈往前走去。我看到水的咆哮中无数金色的光芒宝剑似的刺来,但是不痛;看到水中到处都是女人的眼睛,就像漂滚着十万八千个黑玛瑙,玛瑙的瞳光寒寒地激射着我们,但是不痛;看到妖女的红唇正在裂开,裂开,吸着水,吐着水,朝向我们,踏浪而来,猛地咬我们一口,但是不痛;看到女人的发辫瀑泻于昆仑雪峰,黑绸似的流淌着,满河都是花簪了,辫梢蓦然撩起,狠抽我们一下,但是不痛;看到我舍命而来,在勾引与被勾引之间流浪,青春激荡的时候,一头撞向南墙,但是不痛;看到筑路队长迎着水浪朝我们扑来,大喊一声:小心。我们在惊愕之中触摸水的冷艳,适才明白:
过河开始了。
《远去的藏獒》 阅读青藏地理《远去的藏獒》 断裂和崩溃之湖(1)
青海湖——断裂和崩溃之湖
“青海湖是我国最大的咸水湖,面积为4427平方公里,湖面海拔3197米,最深处38米。湖中有5个小岛,以海心山最著名。”这是1966年4月版的《中国地图册》有关青海湖的介绍。
在这里我想说的是,青海湖会不会永远都是中国最大的咸水湖?会不会它现在已经不是了呢?或者说,即使它现在还是老大,那也是逐渐缩小走向衰弱的老大,用不了多少年老大的地位就会拱手相让了。谁也无法阻拦这个自然地理的悲剧按照它应有的逻辑发展下去。令人无可奈何的趋势中我们看到的情形只能是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实际上作为古大海的遗存(也有人认为是三百万年以前,因地层断陷产生洼地积水而形成的新构造断陷湖泊),青海湖的历史一直就是一个越来越小的历史。1988年,中国学者和瑞士、澳大利亚学者合作研究青海湖古气候特征时,在湖畔黑马河边一米以下的黄土层中发现了十余件以刮削器为主的旧石器和骨器以及大量的炭渣、灰烬、贝壳,经确认这些遗物的形成年代距今有一万一千年左右,它出现在高于青海湖现在水位一百多米的黄土阶地上,说明那个时候青海湖的水位比现在至少要高出一百米。远古的人类居住在湖边的洞穴里,渔猎为生,繁衍生息,不知道有没有想到他们面对的那座大湖和人的生命一样,也全然不是永恒的。
面积的缩小是不可扭转了,那么湖中的小岛呢?是不是如同《中国地图册》介绍的那样永远都是“有5个小岛,以海心山最著名”呢?会不会现在已经不是了呢?是的,已经不是了。其中崛起于湖西水中的鸟岛早就和陆地连为一体,不再是真正的岛屿,只能算是半岛,或者连半岛也算不上,只能算是一片湖岬或一片滩涂了。由于湖水沉降,湖中的小岛即裸出湖面的礁石渐渐多起来,甚至连湖体都分裂成了几个以上。1985年我发表了中篇纪实小说《大湖断裂》,虚指道德断裂,实指湖体断裂。当时有人公开指责我:你这是胡扯,青海湖环湖一周一千里,这么大的湖怎么会断裂?直到2001年底,才有人告诉我:你没有胡扯,你说对了,青海湖真的断裂了。他提供给我一条发表在2001年10月23日《京华时报》上的消息,消息说:“中国社会科学院盐湖研究所特约研究员、博士生导师马海洲在研究青海湖卫星影像图时惊奇地发现,举世闻名的青海湖分离出了两个新的子湖。”(加上原来紧贴湖东岸的尕海和耳海,现已有了四个子湖。)该消息又说:“形成子湖的原因是湖水下降,湖底逐渐裸露,加上风沙侵袭,逐年形成了一条沙堤。”其实子湖一说纯属美化,说白了就是由于生态遭到破坏,湖床凸现,青海湖从中间断裂了,断裂成好几个湖了。时间终于证明:“大湖断裂”不是虚妄之言;时间还将证明,大湖会继续断裂下去,断裂成许许多多个子湖,然后飞快地消失在人类还有时间为它凭吊为它伤逝的日子里。
青海湖日益缩小和日益破碎的原因不外是生态环境的急剧恶化。这样的恶化既有天灾也有人祸,更多的则是天灾和人祸的联袂——人祸诱发了天灾,天灾扩大了人祸,总结起来无非就是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全球气候变暖,青藏高原上空的臭氧层黑洞兴风作浪,使得湖水的蒸发量与日俱增,好比有一只巨大的勺子不断舀起湖水泼向城市和陆野,虽然是“物质不灭”,但湖水一旦泼出去就不是水而是泥而是气而是废物了。二是雪山消失,冰川退化,作为水源补给的大小近八十条河流百分之八十已经干涸,主要供水河布哈河、乌哈阿兰河、沙柳河、哈里根河、甘子河、倒淌河、黑马河有的已是半枯状态,有的经常出现季节性断流。三是环湖草原牲畜严重超载,加上大面积开荒种粮种油,湖区人口不断增加,天然灌木林遭到严重破坏,原始的生态荡然无存,水土保持已是毫无可能,致使土地沙漠化的速度惊人,蔓延之势不可遏止。鸟岛四周二十年前还是一片野秀峥嵘的草场,现在已是风过沙起,黄尘一片;大湖南部靠近黄河的地段,无边的荒漠早已经代替了无边的草野;大湖北岸海晏沙漠的膨胀扩大更是来势凶猛,飞来的沙山座座相连,聚浪成海。在沙漠肆无忌惮的吞噬下,浩瀚的环湖草原岌岌可危,淼然的青海湖岌岌可危。
2002年夏天,当湖南电视台绿色传媒节目的制作者面对青海湖触目惊心的生态危机而寻找历史踪迹的时候,有人告诉他们,你们读一读《环湖崩溃》吧,那上面早就预言了青海湖的今天。几乎在同时,作家陈士濂撰文指出:“提到青海湖,《环湖崩溃》绝不能忽略。这部展示荒原人性的作品既是寓言,也是预言,它以振聋发聩之稀声,向世人提出了警策。” 《西海都市报》记者祁永年在该报发表《拯救青海湖》一文,文章第二节的小标题便是“环湖崩溃”。他写道:“《环湖崩溃》十七年前问世后,许多人认为它近似寓言,但这种寓言如今被现实地摆在了人们面前。生态危机是青海湖不能回避的现实。”
《远去的藏獒》 阅读青藏地理《远去的藏獒》 断裂和崩溃之湖(2)
1987年发表的长篇小说《环湖崩溃》是我以青海湖为依托忧患人与自然关系的一部作品,我在这里提到它并不是因为它有多么了不起,而是这部作品的确已经和青海湖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破坏过青海湖生态环境的人,同时也参与了对这部作品的指责。他们说它“歪曲了历史,侮辱了草原”,“夸大污点,耸人听闻,看不到美好,悲观主义”等等。遗憾的是,仅仅过了不到二十年,这部作品所依据的破坏生态的事实已经十几倍、几十倍地扩大了,环境的“崩溃”在我们极不情愿的时候成了现实的一部分。而《环湖崩溃》只不过是让我们有机会看到了青海湖走向衰弱的历史,看到了真实的穿透力竟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多少年以后,我们还会感到它那刺人心肺的锋芒。青海湖以及辽阔的环湖草原的人为破坏早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就开始了,草原退化、荒漠增加、河流枯竭、水位下降等等问题只不过是一个日甚一日的发展过程,它的结果必将是大湖的干涸和物种的灭绝。已经不会太遥远了,我们将站在卵石累累的老湖底,无可奈何地说一声:永别了,青海湖。
同时永别的自然还有湖中的湟鱼。湟鱼学名叫裸鲤,是著名的高原冷水鱼种。由于水体的寒冷、缺氧和高浓度的盐碱,以及几乎没有藻类植物作为饵料,全靠水本身的营养维持生命,湟鱼生长的速度非常缓慢,差不多十年才能长一斤,一年只能长一两。过去,居住在环湖地区的游牧民是从来不惊扰鱼类的,甚至为了防止进入河中产卵的湟鱼被马踩死,过河时总是弯腰用鞭子轻轻抽打水面。但是后来,从1980年开始,湟鱼资源惨遭破坏的警报就频频传来:鱼越打越少,越打越小,渔政人员遭殴,湟鱼面临洗劫。洗劫湟鱼的不光有本地的农民,还有成千上万来自四川、河南等地的偷捕者,他们使用严令禁止的底拖网进行铁壁合围似的扫荡,不管大鱼还是小鱼,几万斤几万斤地往外倒卖。湟鱼每年夏天都会进入河道在淡水中产卵,产卵时节,布哈河、沙柳河、哈尔盖河、泉吉河、黑马河等主要河流都会聚集大量的亲鱼。偷捕者就在这个时候下网,一网就是上千斤。中国人最气恼的就是听人家骂他们断子绝孙,可是他们干的却尽是让人家断子绝孙的事儿。有些人做得更绝,他们在河的上游拦河造坝,致使下游枯竭,半米厚的死鱼铺满了长达十多公里的河道。我看到和听到如此悲惨的情形,每每都会发出这样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