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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1期-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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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如他突然就不能做爱了,好不容易有个就要谈婚论嫁的女人,就因为他的床上功夫突然消失,一脚把他踹下了床。 
  现在的女人,对待性、金钱、房产、地位等等,但凡一切可以用戥子秤量的东西绝不含糊,绝对不会为抽象的爱情,不要说付出、哪怕是少收成一丝一毫也不可能。 
  他极不情愿地凑过去,敷衍了事地赞了几句。 
  老人说道:“我知道你不待见这幅画,谁也不待见,要是谁都待见,它的下场早不是这样了。画给你了,分文不取,只有一个条件……” 
  叶楷文不免好笑,想,这样一幅屁画,居然还好意思谈钱。 
  老人接着说:“我知道你想什么,风物长宜放眼量……只是有一个条件,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能丢了它。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神乎其神得很。这样一幅屁画,值得如此郑重其事、大惊小怪? 
  他似笑非笑地接下这幅画,心想,人一上了岁数就有点失准,希望自己老的时候可别这样。 
   
  四 
  机场送货的工作人员走后,叶楷文随手就把画筒扔在了墙角。 
  力气用得大了一点,这一扔,本就残破的画筒开裂了,画卷从画筒里掉了出来。 
  比起在北京看到它的时候,这幅屁画似乎又残旧了许多,而且有了水渍,不知是否曾被雨淋,或是有人不小心将饮料打翻在上。 
  于是画面一角翘了起来,怎么,下面似乎还有东西……过去看看仔细,原来下面还有一张画。 
  这当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古人也好,倒腾书画的商人也好,经常如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方见冰山一角,叶楷文后背的汗毛霎时竖了起来。 
  就像谁将一把寒气逼人,凌厉无比的刀架在了他的后颈上,可又不急于切下,只将锋利的刀刃,在他后颈上游来游去。那刀刃似乎在深深地呼吸着他的肌肤、血液的气息,并在这呼吸中辨识着什么。 
  又像面对一位他追逐已久的美人、此时却变作厉鬼在缭绕的云雾中忽隐忽现、似见非见,而事实上,他生命中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女人。 
  明明面对的是一幅画卷,和女人有什么关系?怪不怪?他那突然失去的、对女人的感觉,似乎又突然回来了…… 
   
  五 
  其实叶楷文涉“性”甚早。 
  也曾向若干女同学许下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诺言,最后都未修成正果。不是他背叛了诺言,即便他履行自己的诺言,她们也不肯嫁他了,毕竟当时青春年少,不知深浅。 
  叶楷文既没考上大学,也没走上仕途,更没有找到赚大钱的门路,最后又与太监无异,哪个女人嫁给他,不是自找苦吃又是什么! 
  不提太监那档子事,自龟兹“串联”回来,比起从前那个动辄宣讲唯物主义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又像占卜人那样,经常着三不着两地预言些什么,好比五塔寺的哪块石头缝底下有个小乌龟,活的。 
  同学们果然就在那里挖出个小乌龟,活的。 
  也有不灵验的时候,比方那次说是梦见了某某,并且情绪低沉,因为叶楷文说是梦见谁,谁便不久于人世。结果呢,那位某某不但没死,活得还挺滋润…… 
  从前叶楷文可没有这么神怪。 
  起初同学们都以为他是穷开心,因为他从来说话没正经,喜欢正话反说,所谓的冷幽默。 
  长此以往,大家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叶楷文可能真出了毛病。 
  文化大革命的气数,终有一天如风流逝、如云散去,一旦恢复高考,同学们立即与革命“拜拜”,掘地三尺、八方搜寻当年丢弃烧毁的那些书本,纷纷追求曾经鄙夷的功名去了。 
  叶楷文呢,一直没有正经的工作,有时摆个小摊儿倒买倒卖服装,有时给什么单位打杂、看大门……别看没钱,有次喝醉,竟用几张大钞,点了香烟。 
  等到来了钱,十块钱都别想从他那里抠出来。一位哥们儿得了癌症,最后不治身亡,留下妻小,连发丧的钱都凑不齐,还是同学们凑的。找他出把力,曾经慷慨的他不但不肯,还说:“我还想留着钱买啤酒呢……哼,等我死的那一天,还不知道有没有人给我凑钱发丧呢。” 
  对自己的“曾经”,也充满了怀疑。 
  那是他记下的笔记吗,跟模范青年似的; 
  曾经作为青春祭而保留的女人情书,如今看起来,就像网上那些小男女的帖子,那样的“文艺”,那样的酸文假醋; 
  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那些“文物”,笔记本、纪念册、毕业留言簿、女人的情书等等,付之一炬。 
  有位红卫兵战友,向人谈起当年他们这个组织为何命名“红卫兵”的往事,说:“就是保卫毛主席的红色卫兵。” 
  曾经比谁革命都彻底的叶楷文插科打诨说:“毛主席用得着咱们保卫吗,逗咱们玩儿呢吧,指不定他老人家在中南海里,如何掩嘴唿噜而笑呢。” 
  …… 
  对自己这些本质性的变化,叶楷文并非无动于衷,也曾想了又想,可就是想不出眉目。如果非要牵强附会,也许和那次在龟兹的经历有关。 
  为此叶楷文参阅了不少资料。 
  有一种理论说,人的大脑分左右两个部分,各司其职:左半部负责人类在语言、数字、概念、分析、逻辑等方面的职能,右半部负责人类在音乐、绘画、空间感、节奏感、以及想象力、综合力等方面的职能。 
  一九九八年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米勒教授,对几位患有老年痴呆症的病人进行了观察,在他们病情逐渐恶化的过程中,却突现出前所未有的艺术才能:比如制作出动听的乐曲,画出了不可等闲视之的画作等等,经“单光子发射断层扫描”,这些患者的病灶主要都在左脑。 
  难道说在龟兹遭遇的那次风暴中,他的左脑受到了伤害? 
  很有可能。 
  正是在那次遭遇后,叶楷文才对书法、绘画、古董,有了分毫不差的直觉。 
  不过这些理论也是众说纷纭,尚无定论。具体到他个人,更没有什么可靠的依据,只是他的猜测而已。 
  当年红卫兵革命大串联,除了八竿子打不着的革命理由,对叶楷文最实惠的收益是对大江南北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免费旅游。 
  甘肃、宁夏免不了在行,特别是“西出阳关无故人”、“长空雁叫霜晨月”那些诗句,简直就像如今那些旅游公司的广告,甚至比那些旅游公司的广告还煽情。 
  不知道在解放军里担任高职的父亲,从哪儿来的雅兴,喜欢唐诗宋词。 
  文化大革命期间,革命的叶楷文曾打算将父亲的藏书烧掉,可是父亲说:“知道不知道工、农、兵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基石?你敢冲击无产阶级专政的基石?” 
  比起老资格的父亲,叶楷文还是太嫩,面对振振有词的革命前辈,革命后生只能无以应,傻眼的结果是父亲保住了那些书,使叶楷文在文化大革命的尾声阶段,不致无所事事,可以终日躺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享用这等口味上乘的精神粮食。 
  从叶楷文“龟兹之行”的结果来看,他究竟是收益于、还是受损于这些“粮食”,可就说不准了。如果叶楷文不到龟兹去,一切又会怎样? 
  也许是青春的躁动; 
  也许因为龟兹这个名字,让他联想到一个男人伟岸的生殖器; 
  也许从父亲的哪本书里看到,人类历史上影响最深、最悠久的文化体系当属中国、印度、伊斯兰、希腊罗马;中国的敦煌和新疆,正是这四种文化体系的交汇之地,而这交汇恰恰在龟兹撞出火花…… 
  叶楷文决定到龟兹去。 
  很不幸,命运有时恰恰掌握在“心血来潮”的手心儿里。 
  那就是沙漠? 
  它与人们的传言如此遥远。 
  看来人类不但会给自己的同类以诽谤、污蔑,也会给自然以诽谤、污蔑。 
  不管人类如何嫌恶、诽谤、污蔑它,沙漠却以它倨傲的存在,让人类莫可奈何。 
  那就是沙漠? 
  不,那是抖动的丝绸,于瞬间凝固; 
  是汹涌的思潮,却突然关闸,欲言又止地令人颇费猜测; 
  是壮阔奔腾的河流戛然而止,而它活力四射的喧嚣也随之定格,一条河流便断然地悬挂在定格的喧嚣上,于是那喧嚣,竟比万仞高山还沉重了。 
  …… 
  但却不是从此归于沉寂。 
  那是收缩,为了能量更大的爆发; 
  那是面对连轻蔑也不值一抛的凡尘,闭起的双目; 
  至于大漠孤烟,无非是拒绝人类接近某个秘密通道的障眼…… 
  一具又一具或人、或兽的白骨,于上无飞鸟,下无走兽的茫茫无际中,间或、突兀地从沙丘内拱出,如重金属摇滚乐的响槌,令人猝不及防、震耳欲聋地敲向沙漠的胸膛,而后,这猝不及防的敲击又毫无痕迹地遁去,将叶楷文重新弃于没抓没落的荒寂之中。 
  荒漠中有一种不动声色的恐怖。能描述的恐怖,算不得真正的恐怖,而不动声色的恐怖,才是让人逃遁无门、无术的恐怖。 
  此种种,并没有让叶楷文失去与沙漠相亲相近的胆识,有的反倒是倾倒、迷恋。 
  风暴说起就起来了,没有一丝征兆,方才还是艳阳高照,转眼就天昏地暗,真可谓凭空风起。 
  哪里是风卷黄沙,分明是天地造就而成的这口大锅里的黄沙开了锅。 
  所到之处,一笔带过,天地万物,无不收入它的舆下,真该套上《红楼梦》里的那句话,落了个黄漫漫的大地真干净。 
  分不出是风暴的呼啸,还是沙漠的沸腾,或者不如说是上帝与沙漠惺惺惜惺惺的狂欢,总之那动静是惊天地、泣鬼神。 
  没人敢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同伴们迅速撤离,叶楷文却趁乱留了下来。他仰首观天,曲身跪地,独享这番天与地的狂欢,人生难得遭此际遇,幸哉、幸哉。 
  忽有一座宫殿在沙漠中显现,影影绰绰、若隐若现、似曾相识,叶楷文亦步亦趋,追随着它的踪影,转眼之间它又隐匿在风暴之中,正所谓的“绝尘而去”。叶楷文感到了莫名的、揪心的痛惜,好像错过了几生几世,难得相见的旧时相识。 
  这宫殿到底与他何干,他动的又是哪门儿情思? 
  风暴不过轻轻一扫,叶楷文便像一根羽毛那样,被轻轻托起,在空中无定地飘来飘去。 
  该不是飞往仙境?叶楷文正在异想天开,风暴的翅膀又猛然下沉,将他重重地撂倒在沙漠上。 
  他感到了沙漠在身体下的涌动,摆度极大,似一个挣扎的巨口,准备喊出无尽的、淹没已久、人所不知的秘密。 
  继而风暴又俯冲下来,将叶楷文的身躯紧裹,除了年轻时与女人做爱,再也找不到可以与之相比的力度了。那时他像钳子般地将女人紧扣,以至彼此的骨头都在这把钳子下咔咔作响。
  于是叶楷文就像被风暴挟裹的沙粒,不能自已地翻飞、狂舞,不知飞旋了多久,最后又被抛在不知所以的地方。 
  接着就是天摇地动。伴着天崩地裂的巨响,似有一只巨大的火车头向他驶来,像是早有预谋,并不急迫,稳扎稳打,步步逼近。 
  车顶还有一只至少若干千瓦以上的探照灯,直刺叶楷文的双目,顿时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 
  车头终于驶近他的身子,并将他吞没。 
  “完了。”叶楷文想。 
  他死了。 
  他的三魂六魄,飘飘摇摇,飞出三界、飘出五行。 
  俯视人寰,竟看到自己卑琐的躯壳,在风暴中徒劳地挣扎……接着,他又看到一个男人。 
  那男人是谁,父亲还是祖父,很像他的某位先人,不过也许就是他自己?否则他何以揪心如此?即便他的三魂六魄,早已飞出三界、飘出五行,这揪心的疼痛,仍旧让他疼痛难当;又如无声的符咒或呼唤,方才“绝尘而去”的宫殿即刻显现,与宫殿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女人。 
  这女人他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不论天涯何处,不论时光消逝得多么久远,叶楷文都能分辨出她的体味。那是一种奇异的花香,那种花朵,必得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鲜血的混合浇灌下,才能盛开,而且像昙花样地转瞬败落。 
  世人也许无缘见到这种花朵,但叶楷文肯定,那花朵的存在绝对不是自己的臆想。比如……比如什么? 
  男人,不过也许是叶楷文自己,与女人远远地相对而立,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似有怨不得解、剪不断理还乱;又似诀别在即,语已多,情未了……该不是哪出戏剧、电影里的情景,淡漠而又真切,如临其境而又荒诞不经。 
  有人说,人在将死的瞬间,会历历在目地回忆起自己的一生。难道这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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