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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一个路口上走岔了,就渐行渐远了。他们不再有话。她的念想不再是他的了,他的也不再是她的了。想起梦里潇潇说心冷的话,中越不觉的就有些戚戚然,便忍不住拿起手机给多伦多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小越。
父女两个随便聊了几句,小越就有些不耐烦起来,说爸爸我要看“寻找尼姆”呢,图书馆借的带子,明天就要还。中越问妈妈在吗?小越顿了一顿,才说妈妈在楼上,项叔叔也在——要不要叫她?中越也顿了一顿,说不用了,没什么事,就挂了。挂完了,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心想潇潇大约真是对自己彻底冷了心了,要不然怎么能这么快就和那个姓项的上楼去了呢?要知道从前的潇潇可是出名的慢性子,从第一次握手到第一次上床,竟耗费了他整整两年的时光。现在的潇潇不同了,现在的潇潇是有经历的。她的经历是他给的,他用他的锐气砂纸一样地打磨着她的疵点斑痕,使她完成了从毛糙到光润的蜕变,可是到头来享受她的成熟的却不是他。
思路朝那条死路上一走,头就惊天动地地疼了起来,太阳穴一扯一扯,像有两只螳螂在挥舞着大钳子斗法。抹了浓浓一层风油精,直辣得眼睛哗哗地流泪,才渐渐缓和些。头刚好些,手上的伤口又疼了起来。其实头疼并没有缓解,只不过手上的伤口疼得更剧烈些,就把头疼给遮盖住了。这回的疼跟白天的疼又是不同。白天的疼有点像针挑,到了这一刻,就似刀削了。削也不是痛痛快快的削,却是那种半刀半刀没扎到底就拔出来的拖泥带水的慢削。中越猜想是药性过了,就起来又服了两片镇痛药,谁知这回药却是不管用了。非但没有镇住疼,反而身子阵阵地发起冷来。
只得脱了外衣躺到床上,厚厚地盖了一层被子。被子才盖上,就压得浑身黏黏的全是冷汗。踢了被子,露出半个身子来,便又颤颤地冷。盖了又踢,踢了又盖,跟被子斗了一夜的法,辗转反侧,竟是一宿无眠。到了凌晨,刚有了些软绵的睡意,却突然听见了门外的动静。
尽管中越的眼睛一直是闭着的,中越耳朵里还藏着一副眼睛,一直警醒地一动不动地盯着门。他耳朵里的那副眼睛已经适应了暗夜的树林,所以当台阶上刚响了第一声可疑的窸窣时,他立刻就知道了那不是风,不是水,不是落叶,也不是鸟兽。那是一个人,一个已经走到了他的门前,让他毫无退路的人——他知道最近的邻居也在三五分钟的车程之外。
他轻轻地起了床,打开手机,借着荧光屏上的光亮拨好了911的号码,只要一按发送键就可以了。然后他拿起了床头柜上的那把冰锥,猫腰朝着门走去,把眼睛紧紧地贴在猫眼洞上。这一贴,全身的毛孔顿时刺猬似的耸立了起来——他看见猫眼里装着一只硕大无比玻璃珠似的眼球。两只眼球几乎撞在了一起,中越听见自己的上下排牙齿格格地打起架来。
中越猛地拉开了门,门外的人没有防备,一个趔趄跌进来,几乎跌进中越怀里,把他手里的冰锥给撞飞了,哨的一声落到地上,溅起一片响亮的嘤嗡。曙色里中越依稀看见是个臃肿肥胖的女人,长衣长裙长头巾。开了灯,才看清女人身上背了一个草编的篓子。女人放下草篓,身子立刻消瘦了起来。中越问你,你是谁?女人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却突然弯下腰来,把头埋在两个膝盖之间,惊天动地地咳嗽了起来。女人的咳嗽很干涩,身子在黑衣服里一拱一拱的,如同啄木鸟在敲打着一截枯硬的树干。梆,梆,梆,梆,梆。中越终于听不下去了,就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女人一滴不剩地喝了,才将那咳嗽强压了些下去。
女人解下头巾,轻轻甩了一甩,便有些细水珠子溅到了中越的脸上。是露水。女人的脸终于无遮无掩地显露了出来——是一张常年在户外劳作的脸。中越一下子注意到了女人的颧骨和头发。女人的颧骨很高,刀削木刻似的尖利,两侧都是星星点点的太阳斑。女人的头发很长,晒得有些焦黄干枯,编了粗粗一根辫子,一路盘了两圈,还剩了一把梢,掖进了耳后,上面
插了小小一朵黄菊。女人一张嘴,露出两排粉红色的牙龈,脸相就渐渐地有些和善起来。
“陈医师,我是尼尔的母亲。这么早来打扰你,是因为我要赶着上班。”
女人的英文不是很灵光,一句话颠颠簸簸地走了千山万水,中越只听懂了医师、尼尔和母亲三个词,不过这三个词已经基本完成了一整句话的交流功能。这一带的印第安人,管一切与医院医疗略有关联的人都叫医师——这倒和中国有几分相似。中越懒得纠正,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心想这样的英文做一篇检讨得花多长时间?
女人也不等中越回话,就径自走过去,一把挽起他的袖口,查看咬伤的地方。纱布很薄,揭开来,露出底下翻起的肉。肉红红地凸起,浸润在一丝黄水里。女人又伸手探了探中越的额头,就骂了一连串“狗屎”。中越不知女人骂的是伤口还是她儿子。
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从布袋里摸出一把尖草叶子。女人将草叶子团在手心,窸窸窣窣地揉碎了,便有些乳汁似的草浆流了出来。女人将碎草叶子敷在中越的伤口上,中越呜地叫了一声,一把将女人推开了。那火烧盐灼似的疼痛过去后,就有丝丝缕缕的清凉渗了进来,脑子里的那团雾气渐渐散去,神志竟有了几分清朗。
“这是印第安人的草药,叫‘松鼠尾巴’,止血消炎,很灵的。”
中越听了,一愣,过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女人说的是中文。
“你,你到过中国?”
女人嘎嘎地笑了,牙龈闪闪发光。“我从中国来的。我是藏人,汉语说得不溜。”
中越又是一惊。半晌,才问:“你来这里多久了?怎么来的?”
女人不答话,却将背篓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装到中越的冰箱里。“素菜和肉菜,我都搭配好了,饭你自己做。一天吃一个饭盒,够吃一个星期。”
都收拾妥了,女人才拿起头巾擦了把脸,说:“陈医师,我家尼尔是一个早产儿,生下来只有一磅十盎司,换成中国的算法,也就一斤半。小时候在医院里遭罪太多了,所以就怕见穿白大褂的人。你运气不好,撞上了。”
女人说这话的时候,颊上的雀斑渐渐暗淡了下去,脸上就有了愁容。
“陈医师我想求你一件事。能不能也教我手语?尼尔开学进语言康复班,老师要用手语辅助教学。尼尔在学校里学了手语,我要是不会,他回家也没有人和他对话。
“两星期,就两星期。等到开学你忙了,我就不麻烦你。
“我给你做饭,洗衣服。我帮不了别的,能帮这个。我九点上班,每天七点来,学一个半小时就好。”
中越叹了一口气,说要学手语,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即使学会了,不长期练习也会生疏。两个星期,只能学个皮毛的皮毛。你真要学,最好是全家一起来,这样能一起练习巩固。
女人点头,说那我带尼尔一起来。
尼尔他爸呢?
女人摇摇头,说就我和尼尔,明天开始。女人的口气很坚决,中越找不着一条缝隙可以插进去一个拒绝的理由。
女人将头巾扎好,就背起草篓起身了。草篓空了,女人的步子一下子就轻快起来。女人走出门来,又回头,说:“我叫达娃,中文英文都是这个音。”
中越靠在门上,看着女人渐渐走远,脚踩过落满晨露的青草地,一路都是湿软的鞋印。北方的太阳厚重沉黏,照得女人和树林一片金黄。
小越:
爸爸一直觉得,乎语的姿势是最能表达一个人的个性和情绪的。普通的语言在表达的过程中经历了词藻和语气的污染,具有许多乔装掩饰的成分。可是手语却是从心里直接地赤裸地流出来的,来不及穿上任何衣装。我常常会从手语里看出颜色听出声响。
母亲:右手展开,拇指放在颏下,其他四个指头左右舞动。所有与女性相关的词都要借用这个动作——有点像汉语里的边旁。
父亲:右手张开,大拇指轻碰额角。所有与男性有关的词,也都要借助这个动作。
达娃坐在门槛上跟中越学手语。
门槛有些湿,达娃蹬了鞋子,把两只鞋子横铺开一排,请中越坐在上面。门框很窄,中越如果放松地坐下来,就没有达娃的位置了。所以中越让了达娃,自己却坐在了石阶上。台阶也是湿的,中越其实是半蹲着的,屁股并没有着地。这样的姿势他曾经在一些有关陕北苏区生活的旧照片里看见过,那时他绝没想到,他将会在北纬52度线上开始他的第一次拙劣摹仿。
他蹲下来的时候,视野里只有达娃的脚。达娃的五个脚趾放肆地张开,像蹒跚行走中的鸭蹼,趾间有些汗味间间歇歇地飘过来。中越的鼻子一牵一牵地痒起来,喷嚏却迟迟未来。夏天在达娃的脚背留下了清晰的印记——裹在鞋子里的那部分是黝黑的,露在鞋子外的那部分更是黝黑,黑得仿佛轻轻一弹,就能弹出一指头的阳光。
暑气爬到北纬52度,难免有些力不从心,早晚两头,风就带了些丝丝缕缕的凉意。达娃一年到头都裹着头巾,热的时节防晒,冷的时节防寒。中越的视线渐渐抬高,就看到了达娃头巾上的花样——是向日葵。无数焦黄的花瓣紧紧地窒息般地相互簇拥着,仿佛在无望地逃离一样看不见的灾祸。中越注意到了达娃的头巾,是因为这是达娃身上唯一一样带着颜色的物件。当然,达娃的头巾并不是中越视野里的唯一内容。中越眼角的余光里,还看见了尼尔站在十步开外的草地上,用甜草在编绳子。
尼尔一直没有和中越说过话——达娃向他招了几次手,他都不肯过来。这样的说法也不完全准确,其实尼尔和中越一直在对话,用他们的方式。他们用眼角的余光,雷达似的相互扫射,寻找,试探,躲闪。
早晨:左臂平放,代表土地。右手拇指张开,其余四指并拢,慢慢举起,代表太阳从地上升起。
春天:左臂平放,代表土地。左手掌拢成圆圈。右手五指张开,从左手圈里伸出,代表植物破土而出。
达娃的手势笨拙迟疑,仿佛是一头在树林里走失的羔羊,正探头探脑地寻找着出去的路。可是羔羊很快就找着了路,达娃的手渐渐地有了力度。达娃的五指并成拳头的时候,像是紧紧捏了一把雨后的泥土,指缝里流出了肥汁。她张开五指的时候,奋力弹开了手里的泥土,空气中溅满了绿色的水珠,那水珠划过空气的声响是热切的充满渴望的不知疲倦的。
尼尔依旧在编绳子。甜草在指间窸窣地穿行,绳子渐渐地长了,像一条青灰色的蛇,一瘸一瘸地在膝盖上匍匐行走。草编到了尽头,尼尔把两头对在一起,扣了一个死结,就成了一个环。
眼角的余光里,中越看见尼尔把草环往头上一套,朝着达娃慢慢地走过来。走了几步,又迟迟疑疑地停住了。
中越故意打错了一个手势。达娃也跟着错了。
中越看见尼尔又走近了几步,这次,就站在了达娃的身后。
中越又接着打错了一个手势,达娃也跟着错了一次。尼尔哇地吼了一声,从背后攥住了达娃的手指,摁下去,又重新打开。达娃转过身,把尼尔推到中越面前,对中越挤了挤眼睛,说尼尔你去告诉陈医师,他错了。
尼尔看了中越一眼,突然弯下腰,一头朝中越撞了过来。这次中越早有准备,一把揪住尼尔的衣领,将尼尔仰面朝天地按倒在地上,又将一只膝盖,狠狠地顶在尼尔的胸前。尼尔如同一只被大头针钉在木板上的昆虫,徒劳地挥舞着四肢,嘴里发出咿咿呜呜的呼叫,身子却动弹不得。中越听见身后达娃的脚步声,便头也不回地吼了一声:“达娃你给我住嘴,这里没人,你告我也没用。我们讲好了的,你得听我的法子。”
达娃和尼尔同时安静了下来。
中越的膝盖又加了些力气,尼尔如一条躺在锅底的鱼,扁了扁嘴,要哭的样子,却没有眼泪。中越把脸凑得近近的,半是手语半是英文地说:“你,敢,再咬人,我就,这样,压你,五天。”
中越松了膝盖,过了半晌,尼尔才站起来,犹犹豫豫地走到了达娃身边,坐下,拿眼睛蔫蔫地探着达娃。达娃不理,却弯腰去草篓里摸索着找了一包烟。撕了封口,抽出一根来,抖抖索索地竟打不着火。中越噗哧地笑了一声,说至于嘛,气成这个样子。你这个儿子,再宠下去就废了,我在为民除害呢。
达娃终于点着了火,抽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