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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1期-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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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人和大爷一样,谋生的本事一概全无,全靠典当房产、地产、古玩字画、金玉珍宝为生,又不肯委屈将就点滴,很快就坐吃山空。有说某公主因生活难以为继,只得将自己的凤冠送进当铺;有说某贝勒子沿街讨乞,最后倒毙街头;有说某王孙公子沦为捡破烂的;有说某位命妇竟坠入了烟花院……那可都是女真人的后裔,第一代皇帝何名“努尔哈赤”,意思是“持箭领队之人”,那持箭领队之人如何想到,他统领的队伍,最后会落到这个下场? 
  福晋也没有王爷幸运。 
  她亲历亲见二格格跟着乔戈老爷一起进的家门,说是在报纸上见到父亲过世的消息,赶忙回来奔丧,至于他们二人如何一同回来奔丧,则略去不提,不过明眼人一看便知。 
  只见福晋将乔戈老爷看了又看,用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回了乔戈老爷的请安,便回房歇息去了,甚至没有吩咐下人给生米煮成熟饭的新女婿上杯茶。尽管二格格觉得有些出格,但也在意料之内,谁让自己与此人私奔。 
  一向达观、乐天知命的福晋,当天晚上却在自己房里上了吊,连个所谓的遗嘱都没有留下。谁也猜不透她为什么自尽,难道仅仅因为二格格私奔? 
  从古到今,私奔的闺女多了去了,也没见到哪位母亲以这种方式来表示自己的不满。佣人们私下议论,这也太过了吧,让二格格和乔戈老爷何以自处! 
  后来的后来才知道,正是这位乔戈老爷,引领革命军抄了王爷的家,并敛尽家中财物。若是如数交给革命军也算秉公办事,可是听说乔戈老爷和革命军分了成,或许福晋有所耳闻,谁知道呢? 
  如此这般,这样的女婿何以相处; 
  又何以向死于革命副产品的王爷,失踪于革命副产品的三格格交待; 
  又何以面对二格格,自己不能接纳这样一个女婿的因为所以…… 
   
  三 
  二格格和乔戈老爷似乎有过几天相亲相爱的日子,不过就像雨后彩虹,很快过去。此后,就是那种不即不离的境况,可也很少听到他们口角。 
  谁想到这样两个人不吵则已,一吵起来,简直无法回头,还说什么夫妻没有隔夜仇。 
  谁又能相信,即便独处也像是在不断点头称是的乔老爷,居然能发出那样的咆哮。 
  只听二格格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原来不过是个奴才。” 
  “错,应该说我们是奴隶,是生来革统治者命的奴隶。” 
  “不,你不是奴隶,你是奴才。奴才和奴隶不同,奴才是见利忘义;卖友求荣,最没有人格的东西,而奴隶是有独立人格的人。你有什么准稿子吗?从来没有,你的准稿子就是卖友求荣。毁了我们家算什么,你当我们都像奴才那样把身外之物当回事? 
  “除了大清,帝国,看看隋、唐、元,哪个朝代不是奴才掌权,奴才有奴才的本事,你说是不是……好比你很能审时度势,当年同盟会汪精卫等人在日本组织刺杀摄政王,是你利用我父亲与宫里的关系,打探到摄政王的行止、时间、地点告诉了同盟会。 
  “行刺失败之后,同案人都被抓进监牢,你呢,没事人一样逍遥法外……你要是一竿子插到底我也佩服,眼瞅辛亥革命难成,你煽动我们姐妹二人去美国,为的是给自己留个后路。是的,是我们要求父亲放我们去美国的,可谁知道风云莫测,我们上船的前一天你又得知辛亥革命就要起事,而且万无一失,又想把三妹留下,谁知道你留下她的真正动机是什么……送信人错把该给她的信给了我,我也将错就错了。” 
  乔戈老爷回嘴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三妹不是你害的又是谁,我要娶的本来是她,是你调了包。如果她有什么不幸,你不是杀手又是谁。” 
  “幸亏是我留下,如果三妹留下可就惨了。 
  “也好,不留下真还不知道你的底细,你以为我就是大小姐、少奶奶一个?以为我这些年来进进出出是在玩儿票?不,我把你查了个一清二楚,现在,听说你又要投靠共产党反对国民军了……” 
  随后,就是镇纸或砚台摔在地上的巨响,可见用力之大,还有瓷器碎裂的声音,本就所剩无几的老瓷器,肯定又毁了几件。 
  从此他们形如路人,形如路人倒还好,其实是成了永不可解的仇人。 
  更想不到,有一天他们竟然拔枪相见。 
  那天晚上,他去后院储藏室取一幅旧画准备修裱,回来时经过书斋中厅,正好撞见他们争吵。 
  他走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躲在大掸瓶的后面。掸瓶之大,足以挡住他的身影,那还是当年宫里的赏赐,可能因为不好搬动,才免去被革命军“没收”的下场。 
  想来他们已经吵了许久,等他撞上的时候,已经进入总结阶段。“……原来你就是那条毒蛇。” 
  “是,是我把你们起事的时间、地点告发给了当局,只是为了给一个奴才一点教训,告诉他什么是做人的本分。” 
  “你好歹毒。” 
  “歹毒的是你,不是我。等着吧,我会把你送到该去的地方。” 
  “还不知道谁把谁送到他该去的地方……”乔戈老爷慢慢地背过身去,又在猛然回身的当儿,用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二格格。 
  二格格手里不知何时也握上了一支枪,比乔戈老爷神奇的是,根本没见二格格有什么动静,一枪却已在握,并放出她那很飒的一笑。 
  乔戈老爷根本没把二格格那神出鬼没的功夫放在眼里。“倒是我,应该给一个不知天高地厚、遗老遗少一点教训……” 
  他们几乎是同时开的枪,只是二格格慢了一眨眼的工夫,先被打中。 
  她不是枪法不准。毕竟是女人,毕竟乔戈老爷是她的亲夫,或许是下不了手,也或许没想动真格的,倒让乔戈老爷抢了先。 
  他马上从藏身的掸瓶后冲出来,三脚两脚就要跑去找医生。“大夫!大夫!” 
  乔戈老爷将枪口对准了他,“不许动,动我就开枪。原来你在这里,今天的事,你要是走露半点风声,也是这个下场。” 
  看到二格格被子弹射中,他没有考虑自己能做什么或不能做什么,只知道赶紧找大夫,救二格格一命,现在看来,不但救不了二格格一命,自己也不能幸免一颗子弹子。 
  事后回想起来,他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乔戈老爷不接着给他一枪? 
  随着乔戈老爷一命归天,他永远不可能知道,乔戈老爷并没有忘记,当年,小小年纪的他,时不时为他和三格格传递情书的往事。 
  毕竟乔戈老爷对三格格有情有意,尽管最后娶了二格格,但那不是他的本意,而是阴错阳差;尽管他寻花问柳,可那不是男人的天经地义? 
  乔戈老爷走去探了探二格格的鼻息,二格格一动不动,像是被打中要害,再没有可能反手,或是根本断了气。 
  然后乔戈老爷掸了掸自己的手,看了看他,仅用眼睛就将他定在原地。 
  然后从容地走到书案前,依次拉开书案上的那些抽屉。肯定在找银票、房契、文件之类的东西。 
  此时,一个尖峭的声响,像一枚尖利,带有长哨、长尾的投枪,划过空中。一颗子弹,不偏不斜地射进了乔戈老爷后脑勺的正中。 
  乔戈老爷当时就栽倒在地,一声不哼了。 
  他忙向已被乔戈老爷判了死刑的二格格看去,只见她还是面朝下地匍匐在地,显然已经没有翻身的力气,这一枪她是以自己后背为依托,以便不摇不颤,反手射出。 
  她的手也一直在后背上搭着,看来,她是再也没有力气把手从后背上挪开了。 
  他从来以为,二格格练刀、练枪,不过是玩儿票,也从没见她派上什么用场,只见她用了这么一回,还真用对了地方。 
  又想起二格格常说的话,论斗心眼,咱斗不过汉人,要说盘马弯弓,汉人可就差了一着。 
  不敢稍作停顿,马上就往外跑,一面慌里慌张地对二格格说:“您等等,您千万等等,我这就去请大夫。” 
  二格格叫住了他,“你给我站住。没用了,谁也救不了我。你过来,过来,我这儿还有比找大夫更要紧的事。” 
  除了马上找大夫,他认为什么也不重要。 
  “赶快过来,没时间磨蹭了。”二格格从没有这样声色俱厉过,看来情势危急,只得听二格格的吩咐了。 
  他心惊胆战,趟着满地横流、竖流的鲜血,走了过去,把二格格抱在了怀里。 
  “瞧你这点儿胆子……”二格格紧紧抓着他的手,不停地倒气。 
  他从不知道一个要死的人,而且是女人,会有那样大的力气,好像攒了一生的力气,都在此刻使了出来。 
  “我这一番是有去无回了……家里还有些值钱的东西,我去了以后,你到我房里拿去,檩条东边朝上一面是挖空的,东西就在里面。现在都留给你了,不留给你也会被外人拿去。这些东西变卖之后,总能担保你以后有个不愁温饱的日子,实在不行这一处房产也能卖些钱,别担心,我早就写好了房契。此外,还有半幅画卷;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我一辈子对不起‘她’。” 
  他不清楚为什么自三格格走后,二格格从来不提三格格的名字,提起三格格就是一个“她”。 
  “这半幅画卷,无论如何替我交到她手里,她一看就能明白我的意思,当然,这个罪怎么赔也赔不起了,一辈子吧……不论哪半幅画,都是一钱不值,只有合成一幅,才能无价……我指的不仅是钱财……拜托你了,既然你错把黄杨当黄松,这个错,也只好由你来纠了。再说我把你从小看大,信得过……对不起了,不过你又对得起我吗,咱们算是两清了。” 
  从不认输的二格格,最后说道:“这辈子我算是栽大发了……”说罢,她笑了笑,这种时候,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那模模糊糊、费了多年心思的猜想,这才落了实,他果然把信送错了人。 
  这叫什么事啊!原来二格格、三格格遭的难,都和他息息相关。 
  谁又能替他赎回这么大的罪呢。 
  这件让他悔恨一辈子的事,怎么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该着他那天从外头回来,该着他在门洞里碰见了随事处的那位眼生风、嘴生情,人见人待见的乔戈老爷; 
  该着父亲是这家王府的“家塾”,二格格、三格格的汉语家庭教师,他们也在这宅子里有了一席之地,进进出出、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来二去成了比亲人差不了多少的人…… 
  如果乔老爷没在门洞那儿碰见他,这一切变故倒是不会有了,王府里的人,难道下场就会更好? 
  他活了九十多年,九十多年里他看过多少人事沉浮,多少悲欢离合……所有的戏文、小说都比不上啊。 
  《红楼梦》又如何,如果曹雪芹活到现在,也会自愧不如。 
  二格格去世后,他开始学习英语,除了房产和那半幅画卷,变卖了所有的东西,化为飘洋过海的盘缠。幸亏二格格喜欢拍照,他又带上了三格格的照片。 
  就这样,脖子上挂着一个画筒,画筒里装着那半幅画卷和三格格的照片,去了旧金山、洛杉矶、甚至纽约,遍访了那几个城市的唐人区。 
  在旧金山,他查访了大大小小的旅馆,有些当年极负盛名的旅馆早已倒闭,即便那些还在营业的旅馆,当时的服务生过世的过世了,退休的退休了。 
  倒是找到几个旅馆、几个退休的服务生,问起这么一个中国女人,却是无可奉告。 
  查找旅客登记的历史资料,也没有找到三格格的名字。也许她在旅馆登记时用了化名,也或许因为她根本不懂英语,将错就错。 
  苍天不负有心人,最终他还是找到几家当年著名的、尚在营业的旅馆,比如建于1909年的Renoir酒店和建于1910年的Fitzgerald酒店。 
  Fitzgerald酒店典雅的旧日风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三格格不论到什么时候,也不可放弃的品位,她肯定在这里落过脚。 
  据Fitzgerald酒店的一位老人回忆,确实有个单身的中国女人,在饭店居留过几周,后因付不起房租退房,退房后去了哪里,就没人知道了。 
  他向老人出示三格格的照片,老人看了又看,最后摇摇头说:“对不起,是不是这位小姐,我无法肯定,在我看来,中国人长得都是一个样子。” 
  是啊,在他看来,西方人何尝不是长得一个样子。 
  他甚至去过成立于1894年的犹他州家谱图书馆,大海捞针般地翻阅过华人的家谱。 
  盘缠花尽,毫无所获,只好脖子上又挂着那个画筒,打道回府。 
  当客轮一声长鸣,离开旧金山码头的时候,他心有不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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