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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 作者:蒲宁-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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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也站着,凝望着。在池塘岸边,我的脚下,倒影在湖底的天窍,暗泽无光,摇摇晃晃。几只野鸭把头藏在翅膀下,轻轻地睡在这水底的天空上,它们的倒影也深深地吊在水中的天空中。池塘后的左边,远处呈现出黑压压的一座庄园,那是地主乌瓦罗夫的,格列波奇卡就是他的非婚生子。池塘对面,一是一片直接沐浴在月光下的粘上斜坡。再过去,有一个月色明丽的乡村牧场,牧场后面。是一排黑黢黢的农家小木房……多么沉静——只有活着的东西才能这么沉静!突然,那些野鸭睡醒了,把自己身下平滑如镜的天空搅动起来,一齐发出惊惶不安的叫声,如雷震耳,响彻四周的花园……于是我慢慢地沿着池塘右边往前走,月亮又静悄悄地随同着我,在黑暗的树梢上漂游。对这月夜的美景,树木也陶醉得入神了……

  我们就这样在花园里兜了一圈。这好象是我们一起在沉思,大家都想到一块儿去了:想到那神秘的、令人苦恼但是幸福的恋爱生活,想到我难以预测的但应当是幸福的未来,自然,我们老想着的是安卿。皮萨列夫生前死后的形象愈来愈淡忘了。除了挂在客厅墙上的肖像之外,外祖母在留下什么呢?皮萨列夫也是如此。我想念他的时候,心中现在只有他的肖像,悬挂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家中的休息室里,是他刚结婚的时候画的(大概,他希望自己长命百岁吧!)。以前我还会想到:这个人现在在哪里呢?他出了什么事呢?那永恒的生活是什么呢?他大概到什么地方去了吧?但这些得不到回答的问题再也不会使人感到不安和疑惑,甚至其中还有某些安慰。他在哪里,这只有上帝才知检,我虽不理解上帝,但应该信任上帝,而为了生活得幸福,我也就相信上帝了。

  安卿愈来愈使我痛苦。甚至在白天,无论我的所见、所感、所读、所思,无一不与她连在一起。我对她一往情深,柔情似水,日夜思念。世界上如此多的美景,我们本可以在一起共享,但连我怎样爱她。也都无人可以倾诉,这使我十分痛苦。关于这样的月夜,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它已整个支配了我。时光流逝,就连安卿也渐渐变为奇谈。她那生动的容颜也开始淡薄。你真不敢相信,她曾经同我在一起,现在她还在某个地方。我现在只是在想入非非,烦恼地想到爱情,想到某一个美女的姿色的时候才想到她和感到她……



  夏天刚开始,我在那年订阅的《周报》上读到了一则简讯,说纳德松①的诗歌全集已经问世。当时纳德松这个名字甚至在最僻远的省份也引起了莫大的欢欣!我读过纳德松的诗,但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使我内心激动。“让无情的疑惑的毒汁在受尽折磨的心中凝结”——这在我看来只是一句愚蠢的废话。我不能对这样的诗篇怀有特别的敬意,它们说什么沼苔长在池塘之上,甚至说“绿色的枝叶”在它上头弯腰。但反正一样,纳德松已是一个“早逝的诗人”,一个怀着优美和哀伤的目光,“在蔚蓝的南方大海的岸上,在玫瑰和松柏之间逝世的”青年……当我在冬天读到他的死讯,知道他的金属棺材“沉没在鲜花里”,为了举行隆重的葬礼,这棺材被送往“寒冷而又多雾的彼得堡去”之后,我出来吃饭时是如此激动和脸色苍白,以至父亲不时惊慌地瞟我一眼,直到我说明感动痛苦的原因后,他才安下心来。

  ——————

  ①谢苗·雅可夫列维奇·纳德松(1862…1887)是俄国诗人。

  “唉,就是这些吗?”他获悉我只为纳德松的死而痛苦之后,便惊奇地间。接着他又以轻松的口吻生气地补充了一句:

  “不过,你脑子里多么糊涂呵!”

  此刻《周报》的简讯又使我激动万分。一冬以来纳德松的声誉更加不凡了。关于声誉的想法忽然闯入我的脑际,突然引起了我自己追求这种荣誉的强烈愿望。要获得这种荣誉必须从现在开始,一刻也不能延迟,所以我决定明天就到城里去找纳德松的诗集,以便好好地了解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除了一个诗人的去世之外,他究竟以什么来使整个俄罗斯为之惊叹,并对他如此钦佩呢?我没有什么可以乘骑的,因为卡巴尔金卡病了,几匹役用马都瘦得不成样子,必须徒步进城。于是我开始走了,尽管路程不少于三十俄里0我一早出门,沿着一条炎热的、空荡无人的大路不歇地走,约莫三个钟头就到了商业大街上的市图书馆。一位额上披着卷发的小姐孤寂地坐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这房间从上到下都堆满了硬壳书,好些书的封面都已磨损了。这位小姐不知为什么非常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风尘仆仆的人。

  “现在借纳德松的书要排队,”她漫不经心地说。“一个月以后您才可以等到……”

  我顿时发呆了,茫然不知所措。这不白跑了三十俄里吗!但是,看来她只是想稍许整我一下吧。

  “您不也是诗人吗?”她立刻笑着补充说。“我认识您,我看见您时您还是个中学生……我把自己私人的一本借给您吧……”

  我连声道谢,感到不好意思,也感到自豪,满脸通红了。我拿到这本珍贵的书高兴得跳到街上,差点撞倒一个瘦削的姑娘。这姑娘年芳十五,穿着一件灰色的粗布连衣裙,刚从一辆停在人行道附近的四轮马车上下来。这辆马车套着三匹奇怪的马——一色的花斑马,个儿不大,筋肉壮实,毛色、样子一模一样。更奇怪的是那个车夫,他拱起背来坐在驾车座位上,枯瘦如柴,身躯很小,却十分结实,衣衫褴褛,但装束讲究。他是个红发的高加索人,戴着一顶褐色的毛皮高帽,歪到脑勺后。马车内坐着一位太太,身材高大,仪态万方,穿着一件宽敞的茧绸大衣,相当严厉和惊奇地瞟我一眼。小姑娘大吃一惊,急忙问到一边。她那显出患肺结核病的黑眼睛,那有点发蓝的清秀的脸蛋,那可怜的、有病的双唇都奇异地透露出惊骇的表情。我更加茫然不知所措,非常激动和有礼貌地对她叫喊一声:“哎呀,千万请您原谅!”我头也不回,直往街下边飞奔,向市场跑去,只想在一个餐馆里喝杯茶,赶快瞄一下那本书。但是,这次相遇命中注定不会这样简单地就完了。

  这一天我非常走运。餐馆里坐着几个巴图林诺的农夫。这些农夫一看见我,就象同乡在城里相遇一样,高兴地一起惊叫起来:

  “这不就是我们的小少爷么?少爷!请到我们这边来!不要嫌不好,您来跟我们坐在一起吧!”

  我坐到他们旁边,心中非常高兴、希望能跟他们一起回家。果然。他们立刻提议顺便把我送回去。看来,他们是来运砖的,大车都放在城外,在别格拉雅一斯洛波达附近的砖厂里。整个黄昏他们都在装砖,要到“夜间”才能转回去。我在砖厂里一连坐了几个钟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暮色空蒙的田野,它一直伸展到公路那边。农夫们忙碌地装着砖。城里已经鸣钟晚祷了,太阳完全沉到变成红色的田野上,可他们还在装砖。我由于无聊和困倦而疲惫不堪了,突然有一个农民用力拖着一箱新红砖到大车上来,他向一辆在公路旁的大道上扬起尘土的三套马车点首示意,用讥嘲的口吻说:

  “那是比比科娃太太。她到我们那儿去找乌瓦罗夫。前天他就对我说了,他正等她来做客,还买了一只羊来宰呢……”

  另一个农民接上去说:

  “不错,就是她。驾车台上还有那个吸血鬼……”

  我定睛一看,立刻就认出了那几匹刚才停在图书馆附近的花斑马。我恍然大悟。自从我匆匆离开图书馆之后,一直不让我心中安静下来的是什么,就是这个瘦削的女孩,使我内心烦扰。一听说她正要到我们巴图林诺,我便跳起来,向农夫们提出一连串的问题。于是我立刻知道了许多事:比比科娃太太是这个女孩的母亲,她是一个寡妇,这女孩在沃龙涅什的一所学院读书,农夫们管这所学校叫“贵族机关”。她们住在顿河左岸自己的“庄园”里,生活相当拮据。她们是乌瓦罗夫的亲属。她们还有一个亲戚马尔科夫,与她们为邻,送给了她们几匹马。他的花斑马是全省驰名的,那个吸血鬼高加索车夫也一样有名。他原先是马尔科夫的驯马员,后来就在他家里“驯伏下来”了,成为马尔科夫的挚友。原因是如下的一件可怕的事情:有一次,一个茨冈偷马贼。想从马尔科夫的马群中偷走一匹最好的母马,结果被这个高加索人用马鞭抽得要死……

  我们在薄暮时分才离开城市。慢慢地拉,慢慢地拖,走了一整夜——那几匹瘦弱的马拖着百把普特重的东西已够尽力了。多么可怖的一个夜晚间!黄昏我们刚走上公路的时候,突然起了风,从东方卷来簇簇乌云,煞时间天昏地暗,使人忐忑不安。开始雷声隆隆,震撼整个天空,更可怕的是闪出一道道红色的电光……半个钟头后,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在这一片漆黑中,从四面八方有时吹来一股热风,有时一阵清风。那些粉红色的和白色的闪电,在黑黝黝的田野上到处乱窜,使人头昏目眩。那非常可怕的轰隆声、霹雳声不时在我们头上轰响,噼啪一声,有如山崩地裂,震耳欲聋。后来狂风大作,雷电交加,高空上的乌云,被蛇一样的白热化的电光划破,闪出齿状的火光,猛烈颤抖,极其可怕。接着倾盆大雨,雨声哗啦,暴雨不断抽打我们。在这种象启示录所载的闪光与火焰当中,象地狱般黑暗的天空在我们头上挪开了,看来一直把天底的深处都暴露了出来,以至可以隐约地看到那些象黄钢一样闪烁着光辉的云山,它们就象那神奇的、古来就有的喜马拉雅山脉一样……我躺在寒冷的砖头上,身上盖着一些粗布和几件厚呢上衣,农民们把能盖的都给我盖上了,但五分钟后全都湿透了。这种地狱的苦难和大洪水对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完全陷于新的爱情之中了……



  对我来说,普希金是我当时生活的真正的一部分。

  他什么时候使我着迷的呢?我从小就听过他的诗歌。我们提起他的名字几乎总是很亲见的,就象对一个亲戚、一个完全属于“我们的”人一样,无论在一般的还是特殊的生活环境里,他都同我们在一起。他所写的诗都是属于“我们的”。他为了我们并怀着我们的感情写作。在他的诗中所描写的风暴,“空中旋转着雪花的风涛”①,把阴云吹满了天空,就如同在卡缅卡的庄园附近,冬夜的肆虐怒号的风雪一样。母亲有时沉湎于幻想,含着一丝可爱的、慵倦的微笑,用古腔古调给我动听地吟诵“昨天,我和一个腰骑兵相对饮酒”的诗句②,这时我会问:“妈妈,同哪个骠骑兵饮酒?是同死了的叔叔吗?”当她朗诵:“我在书里发现一朵小花,它早已于枯了,也不再芬芳”③时,我也看见这朵小花夹在她自己那少女时期的纪念册里……至于我的幼年时代,那它是完全同普希金一起度过的。

  莱蒙托夫也与我的少年时代密不可分。

     蔚蓝的草原一片寂静,

     高加索象个银环,把它箍紧。

     它高临海滨,皱着眉头静静睡眠,

     它象个巨人,俯身在盾牌上面,

     倾听着汹涌波涛的寓言,

     而黑海在喧哗,一刻也不平静……④

  ——————

  ①见普希金诗《冬晚》。

  ②见普希金诗《泪珠》。

  ③见普希金诗《小花》。

  ④见莱蒙托夫诗《纪念奥陀耶夫斯基》。

  这些诗句多么迎合我少年时代对远途旅行的奇异的忧思,满足我对遥远和美好事物的渴望,适应我内心隐秘的心声,它唤醒和激发我的心灵!但我最感亲切的还是普希金。他在我身上唤起了多少感情!我常把他作为自己的情感和赖以度日的伴侣!

  我在严寒的阳光明媚的早晨睡醒,心中倍加高兴,因为我同普希金一起高声赞叹:“冰霜和阳光,多美妙的白天!”①他不仅如此出色地描写了这个早晨,而且还同时给了我一个神奇的形象:

     美丽的人儿,你却在安眠……②

  我在暴风雪中醒来,想起今天要带猎犬去打猎,于是我又象普希金一样开始这一天了:

     我问:天气暖和吗?暴风雪可还在下?

     地上有没有雪絮?能不能骑上马

     出去游猎,或者顶好在床上翻看

     邻居的旧杂志,直等到吃午餐?③

  ——————

  ①见普希金诗《冬天的早晨》。

  ②见普希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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