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株挺拔茂盛的大樟树,又想起一些什么地想了一气,随后敏捷地(当然也充满悲伤!)朝山坡上方琳的坟墓奔去。
安葬方琳的那块红薯地还在那一年就改种了茶树,如今那块红薯地上的茶树已茂盛得有一人高一棵了,蓬蓬松松地,方琳就睡在两棵茶树中央的地下。坟堆前立着一块麻石碑,约一米高,碑上凿着四个书本大的隶书字:“方琳之墓”,旁边凿着一行楷书小字:“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四月全体知青立碑”。汪宇走到墓前,心里无声地叫了两声“方琳方琳”,于是就弯下身搂住了碑石,紧紧地紧紧地搂着……文嫂拎着一只背篓,胸前还吊着一个口袋,一路摘茶叶来到了方琳的墓前。“老汪,你大老远赶来也累了,”文嫂觑着汪宇说,“你到铺上去睡一觉,去罗。”…
5
汪宇坐在坟堆的杂草上,两只胳膊和头伏在墓碑上竟睡着了。
“几点钟了?”
“快四点钟了吧?”文嫂也拿不准说。
“下午还有去长沙的汽车没有?”
“你文叔不得放你走。”文嫂说,边摘树上的茶叶,“歇一晚明天再走,明天是清明节,或许何平会来,去年和前年的清明节他都没来,明天应该会来。”
“所以罗,他明天也可能不得来。”汪宇不太相信文嫂的话,什么事都有淡忘的那天,时间是清洗伤痕的最无情的洗涤剂。
“会来会来,”文叔走上来说,文叔手中也提着个装茶叶的篓子。“何平要来收茶叶的。”
“收茶叶?”
文叔指着方琳墓旁的这几株鲜绿的茶树,“老何每次来都要带一包这几棵树上的茶叶回去呷。”
汪宇一惊,那灰白的脸上于是就一片困惑,他采下了两片鲜嫩翠绿的茶叶,当然是放进嘴里品味,牙齿一嚼,一种清爽的馨香如水一般在他唇齿间流淌。“是蛮好呷,”他不由得赞赏道,立即疑心这可能是方琳的骨肉之躯滋润了墓旁的这几株茶树。
“好呷吧?”文叔说,嘿嘿嘿地笑笑,歪着头。
那天晚上,汪宇就在“原知青点”歇了一晚,上半夜他怎么想钻入梦乡都进入不了,鸡叫四遍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自然就醒得很晚,上午十点来钟了才醒来。“文叔呢?”他步入从前的食堂,见文嫂正蹲在一只大木盆前剁猪菜,忙笑笑问。
“他搞秧田去了,”文嫂说,“你洗个脸。”说着她站起身去为汪宇热饭。
吃过饭,汪宇忙又起身围着原知青点走了一道,最终又站在了方琳的墓前,一双眼睛环顾着四周,知青们建的林场业已成大气候了。前后左右的山坡上全是绿油油的茶树,自然有一些村姑和村妇绕着茶树摘茶,向他这边张望。汪宇环顾几周后,心中不但不平静,反而更伤感了,于是目光又落在脚旁的墓碑上。“方琳,我要走了,我明年再来看你,我保证。”他低声向墓碑发誓说:“只要我没死,我保证来看你。”
汪宇走回文叔家,刚刚在靠背椅上坐下点燃烟,文叔就弯腰站在他儿子开的手扶拖拉机上嘟嘟嘟地回来了。他跳下手扶拖拉机,对汪宇一笑,“何平来没有?”
“没看见。”汪宇说,又道,“文叔,我就走了。”
“走也要吃完中饭再走。”文叔歪着头说,指挥他堂客,“搞饭搞饭搞饭,多搞两个菜。”
“我就走咧,不麻烦了。”汪宇站起身。
“麻烦什么鬼?我们横直要吃饭!”文叔说,当然就把站起身的汪宇又按到椅子上坐下。
“何平没来啊?”汪宇说。
文叔歪着头瞥汪宇一眼,“应该会来。”
果然,吃饭的当儿,几个人刚刚举起筷子,蓦地就听见两声喇叭叫“嘀嘀”,接着一辆深灰色的轿车驶到了坪上,在破破烂烂的手扶拖拉机旁停住了。车门打开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人钻出轿车,一只手提着一袋礼品,他就是何平。何平当然不是当年知青时代的何平了,已发了福,西装革履下的肚子挺得跟孕妇似的,脸上也添了许多肥肉,剪着个平头。倘若是在长沙的街上,或此时此刻在某个商店里迎头碰见,汪宇绝不会认出他就是当年与他睡一间房子还打过一大架的那个何平。
“文叔,”当文叔满脸春风地笑着迎上去时,何平客气地喊了声。
“老何,”文叔高兴道,“房里还有个知青呢。”
“真的?”何平兴奋地冲了进来。“汪宇?”何平判断道,“老汪。”
“老何。”汪宇说。
四只手理所当然地捏到了一起,亲亲热热。汪宇一眼就注意到了何平的两只手上戴着三枚巨大的金戒指,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上各戴一枚,右手的食指上戴一枚镶着颗绿宝石的金戒指,而左手食指上的那颗红宝石比绿宝石还大,有蚕豆那么大。汪宇心里当然就为自己一阵凄凉。“你好你好,日你的,你这鳖搞发了。”他用当年知青时代的口吻说。
“什么发不发,”何平说,放开汪宇的手,很高兴地从金利来西服口袋内掏出一包万宝路,递一支烟给汪宇,“我们十多年没见面了。”
“十七年了。”汪宇昨天晚上推算了时间。
“你看好快啊?”何平点燃烟说,“一下就快四十岁的人了。你一个人来的,冯焱焱没来?”
“她在一家中外合资公司做事,忙得鬼样的。”
“冯焱焱还是那样好强不?”何平瞧着汪宇,一脸愉悦,“当知青的时候,我印象中冯焱焱事事都要跟伢子比,蛮好胜的。”
“她还是那样,事事都要往前赶。”汪宇说,脸上却掠过一层阴影,“你混得蛮好呆。”
何平避开后面这句话且继续谈冯焱焱道:“你应该把冯焱焱一起拖来呀。”
一九七六年元旦前夕的那个晚上,福兴中学放电影,电影是老片子《英雄儿女》,说是公社专门招待知识青年看的。那是一个没有风的很晴朗的冬日,太阳是那种稀释的蛋黄色,当然就有点迷人。新知青点已不再只是打地基,而是开始砌墙了。冯焱焱挑着一担红砖(她跟我们男知青挑一样多!)飞快地走到一个泥工的身旁,把砖卸到泥工顺手就能拿到的位置上,正直起腰往回走时,我叫住了她。冯焱焱,你晚上去看电影不?我盯着她的圆圆脸说。
她很有点女孩味道地嘟起嘴唇,想了几秒钟说,我不想去看,这么冷的天。说完她斜睨了我一眼,那目光很亮,那亮中所包含的用心当然使恋爱中的我一下就领略了。
我也不想看。我说。
那天傍晚,大家早早就吃完了饭,忙着梳妆打扮,洗脸搽香,梳头换衣和把皮鞋擦亮什么的。大家并不是存心去看电影,《英雄儿女》尽管没看七遍八遍,但谁都看了一遍两遍,都是在学生时代就看了的。大家只是去凑个热闹,以此排遣生活中的单调乏味。
看电影去看电影去!一些知青招呼。
自然就有人高声响应,看电影去啊,《英雄儿女》来了!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有的男知青就这么吼着唱了起来。
很快,嚷嚷叫叫声和歌声笑声当然就“滚”下了山坡,一路远去,消失在暮霭沉沉的寒冷的旷野里。于是知青点里只剩了几对热恋中的知青,都借着这难能可贵的大好时光相亲相爱倾诉衷肠什么的。知青点回归到静谧中后,我的心却跳得很厉害了,我的脸都被心跳扭变形了。我怀疑隔壁房里,冯焱焱的那颗心也跳得很激烈。一会儿后,夜幕彻底吞噬了知青点,偶尔有农舍的狗吠声从远处迎风而来。我等了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坐在床铺上狼吞虎咽地呷了几根烟,轻轻拉开门,当然就轻轻地叩她的房门。
谁呀?她说。
我,何平。我小声回答她说。
门吱呀一响开了,冯焱焱穿一条鲜红的运动裤,上身一件紧裹着她的乳房和腰身的枣红色的毛衣。关门,她说,转身钻入被筒里坐着。墙上挂着一盏马灯,光亮自然就直接倾泻在她脸上,很温馨地倾泻。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圆圆脸上香气淡淡地飘入我的鼻息。
你就睡觉了?
不哎,我坐在床上看书。
你看的是什么书?
《早春二月》。她回答得很温情。
我的心跳荡得我脸上的肉都颤栗起来了。我想起了一个月前两人去运米的那个上午,自从那个上午后两人就疏远了。冯焱焱。
嗯。她偏着脸斜乜着我,那目光再不容我犹豫什么的了。
冯焱焱,我爱你,很爱很爱,真的,我向毛主席保证。冯焱焱没象在陡坡上那样切断我的倾吐,她痴迷地倾听我表白心肠,一双眼睛始终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眨也不眨。我翻来覆去地表白了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我也不清楚,当我感到要说的都说完了而反过来慎重其事地问她冯焱焱你爱我不时,她温柔地一笑:不知道。
你应该也爱我,我自信地估计着说,坐到了她床上,脸大胆地对着她的脸。冯焱焱,我想看看你的眼睛,我要看看你的眼睛。
冯焱焱则扭开脸,不肯同我近距离对视。那当儿我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当然是突然降临的,仿佛心田上躲藏着一只豹子,向它窥伺到的一只小山羊扑去一样。这就是说我胆量很大地捧住了她的脸,并把她的圆圆脸扳到与自己的脸面对面的位置上。
把眼睛睁开罗,我命令她说。
她仍闭着眼睛,但她却嘟起了两片红唇。
这是要我吻她。我只是迟疑了几秒钟就判断出了她嘟着嘴唇的含意。我于是把自己的嘴唇凑了上去。
你口里尽是烟气。她说,含满柔情。
男人嘴里都有烟气,我说,当然就更热烈地吻她,紧紧地胶在一起,很用心用力,那么冷的天居然就吻出了汗……我的小妹妹,小妹妹。当我们吻得气喘吁吁而松开嘴唇休息时,我就兴高采烈地一遍又一遍地这么强调说。
她自然就要更正事实,羞不羞,她小声说,你才是我的小弟弟呢。
两人对视一眼,于是又激情满怀地更长久更用力地接吻直至吻得头上冒汗。
散了电影,知青们一路尖声怪叫嘻嘻哈哈地回到知青点,并把房门捶得烂响时,我和冯焱焱才从接吻的甜密中醒悟过来。
好过罗,我打开房门后,与冯焱焱同住一间房子的两个女知青说,难怪不开门,嘻嘻嘻。
冯焱焱脸自然就一红,忙整理被我的手弄得凌乱不堪的头发。
严小平就是这个时候撞进来的,他手里拎着白铁桶,显然是去食堂里打热水洗脚。
我说你怎么不去看电影?另一女知青茅塞顿开的样子,当然是针对冯焱焱。
严小平只是瞅了眼我和冯焱焱,一句话也没说又转身迈了出去。
严小平就是从那天开始垮的,垮得一塌糊涂。那天以前,他是很想表现好并且也做到了的。劳动,他总是一马当先,人家挑二十口砖他就要挑三十口砖,人家担一百斤谷他严小平就非挑一百二十斤不可,人家两个人抬一根树,他严小平硬要一个人掮一根树等等等等举不胜数,但他一切都白干了,正所谓汗水白流了。
那天以前的严小平除嘴巴痞点外,做事还是很逗贫下中农好评的。
八代出生都属于正宗贫农的文叔就经常表扬他并且喜欢他。那天是他的分水岭,他把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吃苦在先好早招工回城的思想弃之于脑后,心里那个抑制又抑制的胡作非为的严小平于第二天终于就“喷薄欲出”了,而且立即就淋漓尽致地展现在大家面前。我不出工,我肚子疼。他阴沉着脸说。
但是一眨眼工夫,大家就瞅见严小平低着头,手里拿着只当时被称为洋瓷缸的大杯子大大咧咧地走出知青点朝坡下迈去。一会儿后,他又端着大杯子走回来,谁也不看,连文叔喊他也不理。
那是一杯九分钱一两的劣质白酒,他走几步就小小地抿一口,另只手里还有一个小纸包,是油炸花生米。他就睡在床上喝酒,边吃几粒油炸花生米。
严小平,你怎么回事罗。歇气时汪宇走进屋里见他这种情形,当然就吃了一惊。
没什么事,他说,不看汪宇,继续喝他的酒。他喝得酒醉迷糊,中午一口饭也没吃。晚上汪宇劝了他一气,老满哥也跑去劝他他才勉强咽了几口饭。
次日他又不肯出工,说是脑壳晕,又跑到代销店去打酒喝,于是又酪酊大醉,食不知味。大家都以为他过几天就会好的,都知道他这是失恋所致,尽管他喝醉了说酒活时也没透露一个字。或许他不打那一架就真的会象一些知青说的过几天就会好的,然而那一架把他打得一落千丈地往下垮了。他不是找他理应找的情敌打架,他跟代销店的王哥打架,一砌刀把王哥的后脑壳劈开了,血如泉涌,害得公社卫生院的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