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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气不贯,阴气不散;阳气一松,阴气就盛;阳气一逼,阴气便退;阴气到头,阳气回头。这两样,一高一低一进一退一强一弱一反一正。
惹惹被挤得没退路,逼急眼,去找八哥、八哥左边眉毛一挑,问道:
“咱哥俩谁也不准瞒谁,老实告我.你跟那小妖精到底有事没事儿?”
惹惹顾不得面子,把“事儿”兜底一说,八哥笑道。
“隔着笔帽就能写字,你傻啦?她肚里孩子不定是谁的哪!你养活过儿子,连这还不懂。哎,你那肉球不准是你的吧!”
惹惹“啪”一拍脑门,立时觉得天亮地亮眼亮心亮,大叫道;
“我怎么叫她蒙住了!”
“你不傻,谁能蒙住你。你是中了那小妖精的邪了,你怕她闹事儿:“
惹惹面露笑容说:
“是这么回事儿。你这一句话,事全透了。”
“我这才半句话,还有半句。你还一半蒙在鼓里呢!使邪的不单那小妖精,还有那坑人蓝眼。他俩是一明一暗。”
“这话瞎说了。自打金家花园那次,我再没见过他。”
“傻巴,不是你不想见人家,是人家不想见你。昨后响,老亮给北门外一家套火炉,瞅见你那小妖精去找蓝眼。她和蓝眼勾上手、你家可就比闹鬼闹长虫闹黄鼠狼热闹多了。我看这邪劲儿使到头啦,非端了他们不可,要不你这二百来斤就搭在里边了!”
“治蓝眼?说得容易!他会混元功,一发气,你右手比左手短一截。我试过,没假。他还能隔一丈长,把人打一个跟斗。”
八哥沉了沉说:
“那也甭怵,咱有人。我去请龙腾云龙老师。龙老师到,他就是使洋炮也顶不住。”
当下两人商定一条绝计。邀来那群小哥们儿,城里城外布下阵来。把这二妖圈在阵中。
夜里,精豆儿躺在床上刚磕眼,忽听有人敲外墙,好赛使块灰片敲,轻而又轻,却极是清晰。每次三下,一个时辰一次。精豆儿不知何人何意何故,一直不敢闭眼,使耳朵紧贴在墙皮听,除去这声儿,嘛也听不出来。后来嗡嗡的响,赛蜜蜂,却是自己耳朵里的声音,才要翻身入睡,听到有人在房上走,踩得瓦片嘎巴嘎巴响。吓得她喊了两嗓子;“有人,贼,抓贼!”可是前院马婆子走了,里院二少爷死了。二奶奶病了,灯儿影儿还在好远。她摸把剪子想夺门出去,只听窗根底下有人咳嗽一声,门声说一句:
“害人终害己。”
这声音赛鬼,阴冷阴冷,听得头发根竖起来。精豆儿算大胆子,把剪子使劲一扔捅破窗纸,“咔嚓”落在外边地上。此后再没动静,也不知窗外那人那鬼躲在哪儿。她背靠墙,围着被,浑身打哆嗦,眼睛盯着窗户直坐到天亮。先是月照窗纸,亮赛月亮,天月是圆,窗月是方。窗纸亮,破洞黑。慢慢窗纸暗,破洞亮,直到洞眼透过光来,壮着胆地开门看并没一人,地上剪子却掰成两半,剪子尖正对自己。精豆儿转着小眼,思忖半刻,没声张没叫人,回屋收拾个鼓鼓小包袱,没打正门走,翻后墙走后门出了黄家,也没走大街小街,钻来钻去都是小胡同。天津城里小胡同全通着,这样一直钻出北城门直奔蓝眼家。心想决没人看见,哪知这一举一动一切一切都看在人眼里。
这叫做:
明处有限,暗处有眼;
对着心眼,还有心眼。
天寒地不冷,龙老师有功夫。光脑袋不戴帽子,大脸通红锃亮,好赛霞光映照;油光乌黑棒槌粗大辫子,豹尾巴赛的直垂腰根;皂袍皂裤皂鞋宽宽绰绰松松快快,全是单的。坎肩也没穿,好赛过夏天,只在大襟口别个朱砂葫芦。黑发黑眉黑衣服黑眼珠,白牙白袜白袖口白眼珠,红唇红脸红手掌红葫芦,就这红白黑三色儿。叫人爽快爽眼爽神!身后跟着四个徒弟,一码竹布黄衫,高脚白袜,齐到膝盖下头,头扣卷沿小帽,外套豆绿粤缎缺襟坎肩,个个也是精气神十足。
龙老师在蓝眼门前两丈远的地界儿站定,八哥立时借来条板凳一放。龙老师坐下,头正脖直肩正腰直大腿平小腿直脚面平后跟直,双腿与肩同宽,两只大手红润润放在膝盖上。先是两眼直望蓝眼门板,跟手收了目光,眼皮微合,赛闭非闭赛睁非睁赛睡非睡赛笑非笑,这是调气聚气运气。这当地早有一帮好事的闲人来看热闹,老亮扛头狗圣孙猴那帮弟兄等在四边,冲众人招手,不叫出声,只悄悄说;
“龙老师降妖来了!”
有好戏看谁捣乱,没人使嘴都使眼。惹惹忽然“咦”一声,只见龙老师脑袋顶赛香炉冒起白烟,先淡后浓,腾腾升空,有人以为龙老师烧着了。忽见龙老师拾起双臂,翘起双掌,向前缓缓推去,掌前好赛有股气顶着,肩头手腕一较劲,远远蓝眼那扇门竟然嘎嘎响,赛要裂。这股气比大风劲儿还大。猛然就听咔嚓巨响:这门原是朝外开的,这一下连门轴带门框全离槽,硬推进去!登时把众人看傻,惹惹又傻又乐。心想蓝眼这回遇到高人,只是不知蓝眼使嘛招应付。
门一散,蓝眼闪着蓝眼儿打屋里出来,后头跟两壮实小子。蓝眼叫道:“哪个王八蛋活够了!”出门一瞧这阵势一怔,可没慌,稳住劲儿对龙老师说,“你这老小子姓嘛叫嘛,想干嘛,找死还是想长寿?”
龙老师轻轻一说,声音却赛鼓楼上的钟,送进每人耳朵,也沛然贯进蓝眼干巴小耳朵里:“我来替这位大少爷降妖!”说着一指身后的惹惹。
蓝眼再看,惹惹没了,躲到八哥身后,他高,脑袋却在八哥脑袋上头,好赛一人长两脑袋。蓝眼微微一笑说:
“我这朋友既然不讲朋友,咱就拿能耐招呼吧。”
这话吓得惹惹心里赛小鸟扑愣扑愣跳。
龙老师很少人前露面,蓝眼不知天津卫有这一号。认识有底儿,不认识没底儿,可认识有认识的法儿, 不认识有不认识的法儿。 他眼镜片朝龙老师一闪,便说;“你这点秽气,也敢在我蓝天师面前放。今儿叫你老小子开开眼,明白明白嘛叫混元气。把你心肝肺肠子肚儿折腾出来,不过三口气。我一抓就能抓来天地未开阴阳未分的混元气,一下把你打进护城河!”说着,举起一只干黄细白小手,在空中一挥一搅一抓一扔,扔向众人,叫道,“我把混元气打进你们身内,你们大伙都比比自己两手看,我敢说,你们左手比右手都长一截子。”
众人伸出两手一比,都吓一跳。八哥也比手,果然长一截,少说三分,多说半寸。惹惹对八哥说:
“他上次就给我这么使过一次,可不能小看他。”
这话叫龙老师听到,哈哈大笑说:
“你们城里城外转转去,哪个左手不比右手长一截?两脚还不一般大哪!右手干活,肉紧筋紧骨头紧,除非左撇子!”
大伙恍然大悟,原来蓝眼唬人。一句话就破了蓝眼的招儿。惹惹八哥见自己请来的人高,高兴见笑容。蓝眼说:
“老小子,你小子左手叫我使混元气抻长,不敢比手,没尿儿,还使谈言唬弄大伙,你敢比比自己两手?不敢比就乖乖认输滚蛋。”
龙老师说:“你爷爷天生右手长!”说着右手一伸,胳膊忽地长出一尺,手指头长出三寸,抬手打头上折一枝树枝,缩回来还原样,手捏树枝掏耳朵。
好好的胳膊怎么凭空长出一尺?不单大伙,蓝眼也看呆,眼珠子赛粘在镜片上。八哥对蓝眼说:“坑人,小心龙老师伸手抓住你。”说得众人哈哈笑。
蓝眼叫道。“好小子,天师我哄哄你们玩,不知好歹,今儿跟你们动真格的了!”一抬手,身后那两小子打屋里端出把大师椅请蓝眼坐下;又抬出个板凳,摆在龙老师和蓝眼中间,点支蜡烛,滴了蜡油,粘住蜡根。一朵烛火当中烧。蓝眼稳住身子,缓缓举手,手心朝天伸直胳膊。忽地脚脖一抖,打下达到上边,打脚脖子小腿膝盖大腿大跨腰肢胸脯肩膀脖子下巴嘴巴鼻子耳朵眼皮脑门脑顶直到胳膊手腕指掌指尖,抖碍赛一根藤鞭。连后脑勺上那壶把儿赛的黄毛小辫也左甩右甩,插在后腰上那杯长烟袋也东晃西晃。
龙老师说:
“这式子倒挺好看,好赛戏里周瑜生气。”
蓝眼赛没听见,手在空中忽一抓,赛嘛也没抓着,又赛全抓着。忽往场子中间那蜡烛一扔,说也怪,烛火忽长忽大忽明,火苗足蹿起半尺长。蓝眼镜片闪闪,目光穿过镜片直逼龙老师说:
“混元之气乃天地之精气,见到了吧!你再不滚,我就把你当蜡烧了。”
众人又见傻。惹惹对八哥说:
“这回咱哥们儿要惨!”
话音没落地,龙老师手一根,赛股气冲去,好好一根蜡突然自个儿“啪”地打中间断开,上半截掉在地上,只剩下半截粘在凳上。龙老师朗朗说:
“你这蜡头里掺油了。有能耐把这下半截照样来来,叫我见识见识。”
蓝眼嘴巴赛给塞子塞住。龙老师说:
“八哥,点上蜡。”
八哥说声:“好您了。”上去点上错。好稀奇!蜡点着,火苗子不朝上,都朝蓝眼横着,赛一股风吹的。没风,是气。蓝眼没法叫火苗立起来,更别提把火苗转过来。一下栽到家,脑袋眼皮辫子全耷拉下来。赛秋后拉过秧的一架子黄瓜叶子。
蓝眼打后腰拔出大烟袋,点着药棉,使手指往铜烟锅里一弹,想使这雕虫小技挽回点面子,可这冒火的没落进烟袋锅,竟然一出手就赛虫子“哧溜”飞上天,眨眼没了。这块地界儿,到处全是龙老师发的气!蓝眼手一松,大烟袋“叭嗒”掉在地上。
龙老师说道:
“你连嘛是气都不懂,谈嘛功夫。气是丹田一股正气。有正气,压邪气。气在哪里,在人身上。心正气正,气正气足。纳正气干丹田,百炼方能得气。哪能凭空一抓就来,你当是变戏法。能叫你抓住的,是切糕!”
众人一阵大笑。龙老师说:
“叫藏在你屋里那小妖精出来:“
没等蓝眼去叫,一个小女人跑出来。“蹼通”一下跪下,叫道:“大师饶我,我叫这家伙毁了!”说着就细声细调嘤嘤哭起来,眼泪说来就来,劈啪掉在地。
龙老师说;
“你毁人,谁毁你,你是自己毁自己.你们都偷了大少爷家嘛东西?”
惹惹见精豆儿哭成泪人,当众栽面够可怜,想到自己跟她龙凤一场,虽说分不清情爱肉爱还是心爱,反正热热乎乎亲爹亲姐相互叫过,心里一软便对龙老师说:
“平平常常的东西就算了,只问她一件,份没偷我家祖传的金匣子。”
精豆儿这才开口,抽抽噎喳地说;
“哪见过嘛金匣子,只有一个小金元宝,是大少爷送给我的。”
惹惹大脸一烧,心软让不过心狠。到了还叫她连骨头带肉咬一口。铁嘴八哥从旁一下明白,为嘛那天惹惹抱着假金匣子打黄家出来,说是五个金元宝,里头却是四个。眼下不是踉惹惹揭老底儿的时候,便把话撂在肚里。龙老师嘛人,一心里一片阳光,嘛事一放进去就雪亮。就对蓝眼和精豆儿说。
“你们说,这事是官了还是私了?”
蓝眼说。
“江湖人,不见官。”
八哥在龙老师耳边轻声说两句,龙老师对精豆儿蓝眼两个说;“好,你俩今儿就给我滚出天津卫。打明儿起,只要叫我碰上,我就叫你们成这板凳!”说着单手一推,丈来远的凳子“啪”一声巨响,纷粉碎,凳面凳腿散了一地,跟手龙老师起身回去。
惹惹不敢留在这儿,拉着八哥跟龙老师一齐走,好赛一阵龙卷风一卷而去。
蓝眼精豆儿几个半天不知说嘛做嘛想嘛,看热闹人中一个眼尖,忽叫:
“瞧,龙老师的气!”
瞧天,太阳云彩,瞧不见气;瞧地,土地砖头,也瞧不见气。却见刚刚龙老师头上的树枝,已然冰解霜消,正滴滴答答滴答水儿。一如天暖,回春转阳。
惹惹和八哥进龙老师回府,小谈片刻,再三谢过,兴致勃勃到黄家。远远就见灯儿站在门口发呆发木。一问才知,黄家一下少了两人:影儿和九九爷也都不见了。
灯儿说,刚头有人在门外喊影儿,影儿出去又返回来,扛一大包袱就走。灯儿问他去哪儿,他只说:“傻蛋!你就守着这坟头哭吧!”九九爷打天亮就没见。灯儿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房房院院转悠三圈,也没找到人影。这是绝没有过的事,天天天亮,九九爷头一个爬起来扫院子,随后就收拾茶厅和铺面,这事有点邪门儿。惹惹说:
“影儿是有人送信儿给他,走了是好事儿。可九九爷怎么能没了,没九九爷可怎么办?”
“先别乍乎,到他房里瞧瞧。”八哥说。
九九爷房里整整齐齐,使的用的铺的盖的都用平时样子放着,嘛迹象都瞧不出。墙角使几张草帘子盖着一堆东西,掀开看竟是些残坏的花砖雕木字匾。尤其这些雕砖,都是高手马顺清精心刻的。这柱头斗板反云马蹄墩龙门草四方角兵盘檐百凤头抢草脊,连脱落的泥蛋子“算盘珠儿”也都敛来。灯儿说这都是九九爷打西边老宅子抬来的,也不知他收藏这些破烂干嘛。惹惹明白,真正恋这破家的正是这老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