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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大鲤鱼,哪来大吉利。
可到了鱼市没大鱼,顶头一斤来沉。大年根儿底下,好东西都抢光了。惹惹不甘心,想起鱼阎王老麦,一铆劲,穿过城池出南门过海光寺,去到大苇荡。这天奇冷。大河盖盖地,干苇子冻成冰棍儿,根根透心凉。风头带刃,刷刷割脸,可惹惹心里有股热气地顶着,迎风还大步。眼前天晴冰暗,日亮冰亮,风寒冰寒;唾地成冰块,眼毛都发粘,只有不怕死不要命的才拿镩子凿凌眼,钓冰窟窿。惹惹想到八哥说过,鱼阎王老麦一天不约三十斤不回家,只有鱼阎王会在这冰天雪地里。想到这儿,抬眼就见远远左边河心一个老头子蹲在冰上垂钓,一准是老麦。过去一叫一问一瞅,不是!是个更老的家伙,满脸硬摺子赛刀疤,都是给冷风刮的。
“大爷,您知道有位叫鱼阎王老麦他……”
老家伙冻成一团,袖手卷腿儿,鱼竿拿腿夹着,听他一问,冻硬的胡子朝南边一撅。更远更远那边深灰暗灰反光发光的冰面上,有个黑点,赛只乌鸦,就是老麦:他谢过老家伙,心急脚快跑过去。差十多步远,脚底赛抹油一哧溜,又来个老头钻被窝,这次不比上次,上次是泥,这次是冰,冰赛光板,手抓不住,身子收不住势,一直飞到老麦身前,叫老表拿腿挡住,可差点把老麦一齐撞进冰窟窿。他抬起笑脸说:
“我又求您来了。上次也这么掉一跤!”
那人没言语,忽见这人是老麦又不是老麦,人变年轻,脸鼓皮细眼亮没胡子。这人说道:
“我是老麦的兄弟,小麦,您有嘛事?”
“我跟您哥哥是朋友,他帮过我忙。我想求他四条四斤重的大鲤鱼。他人在哪?”
“没了。”
“好好的怎么没了?”惹惹一惊。
“上个月钓鱼回家,路上给一辆马车轧死。车要是空的还好,偏偏一车鱼,足有一千斤,愣是叫鱼轧死了!”
鱼阎王让鱼轧死,这叫嘛报应?自古能人全死在自己能耐上,废物没一个死在自己废物上。惹惹总觉浑身冷得打哆嗦,声音也打哆嗦。
“你能帮我弄四条……两条也行……钱好说……。”
小麦摇摇脑袋,打凌眼提上个网兜来。网上满是冰渣儿,里边全是小鲫鱼,顶大不过半尺长。一出水就冻,尾巴一弯就硬。惹惹人凉心凉心气凉,这一凉,觉得不妙,怕不是好兆。
大年三十。黄家到处挂灯。惹惹打九九爷屋铺底下找了盏老宅子使的羊角灯,洗涮上油一新,上挂绳下拴穗中间插花,玻璃罩上拿红漆写个“黄”字。惹惹字儿打小就没写规矩过,这一写肥肥大大歪歪扭扭憨憨实实,八哥说个个象他自己,大嘴巴大脸盆大肚子大屁股。拿光一照,暗淡多年的“黄”宇见了光彩。
为了将就二奶奶,祭神辞岁祀祖先拜尊亲吃午饭这套就挪在二奶奶屋里。全神大纸贴在迎面柜子上。人间信奉的神佛全在上边: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太上道君、如来佛、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和合二仙、玄武、文昌、文曲、武曲、奎星、寿星、观音大士、雷公、电母、城隍爷、土地爷、财神爷、关帝爷、灶王爷、龙王爷、药王爷、二郎神、王灵官、神萘、郁垒、钟馗、河伯、东海龙王西海龙王南海龙王北海龙王,眼尖娘娘斑疹娘娘百子娘娘千子娘娘子孙娘娘乳母娘娘送生姐姐、雷部邓元帅辛元帅庞元帅毕元帅石元帅吕元帅刘天君谢天君葛天君……人没数,神没数。不分佛家道家,有谁算谁。全神全拜。忘拜一个,招灾惹祸。红纸墨笔,脸都贴金纸,叫金脸。柜上还摆着祖宗牌位蜡烛香炉神将佛龛供果供品黄钱纸银。蜡头一亮,香烟味一窜,二奶奶立见精神,眼珠有光,气色转正。桂花拿枕头垫在她背后,点三柱香插在她手里,居然捏住了,嘴巴叽哩咕噜地动,想必是祈求祷告。完事桂花接过香插在炉里香燃一半,二奶奶眼神忽直;惹惹以为二婶要完,吓一跳,原来是瞧香头。桂花翻开桌上一本《神传二十四种香谱》,查对三柱长短,只见香谱上画着,三柱香中间和左边高,右边短,是“孝取香”,主凶。桂花拿剪子上去假装剪蜡捻儿,乘机把右边那往香轻轻一拔,拔成一般高。扭身对二奶奶说;
“瞧,三柱一边高,“平安香’!平安无事大吉祥!”
二奶奶眼神立时活了,精神了,好看了。
惹惹乐呵呵说:“二婶,不会儿我们拿炮把邪气一崩,明年您就全好吧!”说着扭脸对灯儿说,“二叔怎么还不来。该吃年饭了。”
灯儿打灯笼去,马上回来说:
“二爷说不来了,叫二少奶奶回头把吃的东西送去。”
惹惹说:“嘛事碍得过年。把灯笼给我,我去。你上前院去把八哥叫来吃年饭。”出门便跑到二叔门前敲门说,“二叔,您总得吃团圆饭呀,今儿不比平常,大年三十过年呀。”
打里边黑黑冷冷空空旷旷传出一句子干巴巴枯枯索索的话。
“日复一日,哪来的年。”
惹惹给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没头没脑,再说再请再叫,里头没话。惹惹转回来,八哥已然坐在屋,惹惹变副笑脸说:
“二叔拉肚子,甭等他,咱吃吧。”
有别扭藏着,有事儿掖着,有笑挪到脸上,有好话挂在嘴边儿,就这么过年。
今儿大伙打头到脚打里到外全一身新。惹惹头上一顶崭新亮缎黑帽翅,给大脑袋撑得锃圆,顶尖一颗红玻璃球儿,赛只鲜樱桃。青黑海龙对襟绒马衬,里头一件湖色青纱青行棉袍,当胸一排疙瘩绊儿,个个盘成大云字花,地道是这一年刚流行的袍褂。这一身衬着肥头大耳细皮嫩肉,活活一个大宅院的大少爷了。桂花拿出当年出嫁过门那身行头。这套行头即使前些年过年也舍不得穿出身儿。上头是五彩交金线三镶三滚满花红袄,下头是元青百褶鱼鳞裙,样式花色料子虽老虽旧,赛戏装,又压在箱底多年,有股樟脑味儿,可老东西有种沉着劲,雍容华贵气,新东西没法儿比。人配衣裳马配鞍,往常那种穷气贫贱气倒霉气全没影儿了。再在额头抹粉嘴唇抹油腮帮抹胭脂,香瓜髻上插两朵裕丰泰大红线花,一副喜庆相,换天换地换个人。桂花还给二奶奶鬓角插个大金聚宝盆,给儿子肉球脑袋上扎根朝天杵,脚下套一双老虎鞋,脖子挂一副叮铃当嘟响的长命白银锁。真是眼睛瞅哪儿,光彩在哪儿。这么多年,桂花头次过年这样象样儿,不是要转运是嘛。甭说她一家子,八哥和灯儿今儿也穿得有模有样。平时短打,此时袍子马褂,胳膊腿不随便,举手投足支支楞楞,赛台上唱戏的。
酒足饭饱一嘴油。子午交接时,放炮崩邪气。怕吓着二奶奶,一帮人全跑到前院。桂花抱着肉球在茶厅里隔窗子瞧。惹惹八哥灯儿三人将起袖子,先拿竹竿挑起一大长技雷子鞭点着,一边配上二踢脚。放炮怕断气,跟手便是南鞭北鞭钢鞭钻天鞭炮打双灯黄烟带炮,接着又是烟火盆子万龙升天飞天百子孔雀开屏八仙上寿海屋添筹鱼龙变化草船借箭还有对联宝塔莲塔火扇牌坊葡萄架高粮地四面斗襄阳城。鞭炮在空院子里一响,震得耳朵发木发麻发疼,烟花喷放,火树银花,五彩金光,照得天亮地亮房亮人脸亮。惹惹一瞅茶厅窗子,隔着玻璃桂花和肉球红光照脸满脸笑。惹惹大声叫道:“还有个两尺高的大泥寿星呢,我放给你们看。”声音不大。压不过鞭炮声。
忽然一个地老鼠咬一溜火,打袍子下边钻进裤裆。惹惹忙捂裤裆,怕烧着那东西,身子还往上一蹿。正巧好大一样东西“当”地正砸他脑袋上,他还以为天塌了,吓得一喊,却听墙外有人叫。
“进财进水来啦!”
低头看,原来一捆柴禾,拿红绳扎着,上头贴张金纸,写着“真正大金条”字样。是那些穷鬼借着人过年高兴,送柴(财)呈吉祥讨小钱的。八哥咧嘴哪牙笑着叫道。
“财气当头罩呀!”
惹惹乘兴对灯儿说:
“快去,扔一把铜子儿出去!”
一大把铜子儿扔出墙,登时外头一片叮铃当嘟下小雨赛地金钱响。
年过去,劲使尽,羊角号灯叫风吹歪,满地鞭炮屑地,土箱子里满是鱼刺鸡爪鸭肠果核瓜皮菜根白骨头破福字。人也乏了,换一番情形一种局面。劲是气,气是精,精是神,劲一泄。精气神差一块,过年时说那些吉祥话没一句顶呛,二奶奶病不见坏可丝毫不见好,正月十三一早突然浑身使劲儿说起话来,说话赛鬼哼哼,听不清,却听得叫人起鸡皮疙瘩。惹惹忽然想起一句老话。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心里头敲小鼓,忙跑到前院,想打发灯儿快去请王十二。不巧灯儿八哥全有事出去不在家。急得惹惹站在大门口冷风里直转悠,风吹得风帽两边那两片“啪啪”直抽脸,赛左右开弓打嘴巴。
桂花明白,这是回光返照。她心里一直惦着件事,再不问全玩完,趁屋里没旁人,坐在床边凑近二奶奶说:
“二婶,实话跟您说,惹惹他爹跟您这俩个房头,本是一根子上的两枝几。可两家不和,闹这么多年,谁也不肯说明了,其实就为了那祖传的金匣子!时到如今,不是我们还图那破玩意儿。想想您这家,大空架子,我们有心没力,这三房大院,吃喝拉撒,哪儿不得用钱?再说天天还得给您买药。我们不图它,可人活在世上,不能没钱。你总得为我们想想.要是穷得我们没闲,一走,谁侍候您……”
二奶奶大鼓眼一眨一眨听着,剧白的脸忽然一下胀得通红,心急脸红,赛憋着嘛,跟手浑身猛抖,抖得床铺吱扭吱扭直响,要完。桂花急得对着她耳朵大叫:
“您倒是说呀!人死,嘛也带不走!”
二奶奶断断续续就说出两个人名:“二爷、你爷爷……”下边有声没字,有气没声,跟着没气,一蹬腿,完了。
不会儿,灯儿回来,惹惹上去“啪”给他一个山响大嘴巴。跳脚喊道:
“人死了,你回来干嘛?”
黄家办丧事,少不了那一大会。二奶奶停在房里时,二爷只来过一次。可这次不比二少爷死时那次。二少爷死他们是动了心,这次不动心不动色不动情,好自独立深谷,眼前一片空空流云。惹惹打侧面看他,人瘦多了。却静得出奇。静赛石清赛水闲赛云淡赛烟空赛天,神气赛经棚里请来念经的和尚老道。
送走二奶奶的第三天,惹惹正在前厅料理办丧事甩下的杂事,忽听有人叫他,扭头一看,一个老者身穿灰布棉袍,头戴月白里子马莲坡大檐帽;背个黄布口袋,胳膊夹桐油纸雨伞,裤脚校在高腰袜筒里,脚套一双草编的棉靴篓子。再瞧一惊,竟是二叔,刚要说话,二叔已经打大门出去,身轻赛风,走路赛飘,惹惹追上去说:
“您要去哪儿呀?”
二叔只答四个字儿。
“东南西北。”
这话似答非答,惹惹急了,说:
“这家怎么办?”
二叔瞧他一眼,眼里一片迷糊,好赛云洞。没等惹惹再问,人便去。门对面墙根蹲着个矮矮胖胖黑衣黑脸大蝙蝠赛的糟老头子,见到二叔,站起身没打招呼却一并走了,嘴里不停出声哈哈哈。
惹惹装一脑袋浆糊回到院内,找到八哥把话说了。八哥一听,叫道.
“那糟老头子就是老哈哈吧!多少年没见过他,怎么勾上你二叔呢?”
“我跟你一样,你不知道我也全不知道。我二叔这是去哪儿呢?”
八哥糊里糊涂,糊里糊涂说:
“上山求神拜佛成仙去了吧!”
这一来,黄家大院空空荡荡只剩下惹惹桂花两个。桂花听说二叔走了,灵机一动,叫惹惹八哥随她到二叔那院,要找金匣子。惹惹心里正不是滋味,一听金匣子三字就火,说;
“哪来的金匣子,根本没那玩意儿!”
桂花立时声调高起来。
“有!你二婶临死时告我的。你不找,我找!这么大堆破房子,下雨漏了你拿嘛补。穷鬼别装阔佬,不行我也走,我不跟你喝西北风!”
“动不动拿走降人!你走就走吧!”惹惹叫起来。嘴巴子肉直抖。
八哥嘴快,赶紧插进来说:
“嫂子话没错。如今这金匣子论情论理论命都该你得了。你是黄家的千顷地一根苗儿,继承祖业堂堂发正,哪有自己的财宝愣不要的理。那匣子找来找去,就差你二叔那几间屋没找过。说不定真在那儿。”
惹惹只好跟去。一开门吓一跳,满眼经文书卷。在他三人眼里这份穷劲乱劲破劲烂劲就别提,好赛除去这铺天盖地带字的旧纸糟纸擦屁股纸别的嘛都没有。惹惹看见地上有个和尚打坐使的蒲团和几件五衣七衣,还有香炉诗瓢尘尾禅榻,更信鱼市那火眼金睛万爷真有能耐。八哥和桂花翻箱倒柜,揪砖刨地。惹惹无心干,忽见地上有本破书。全是洞,不知是虫子还是老鼠咬的。拾起一看,是本《四书本义汇参》。书里不少文章惹惹小时念过,一看记起来,不看全忘。掀开一页正是孔夫子《论语》中的“阳货篇”,有句世人皆知的话:“子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两个洞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