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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打疙瘩,再用气,劲不匀,忽粗忽细忽轻忽重,手下没根,笔头打颤,变成锯条了。黄山寿把笔一扔,脸赛白布。
这一来,没人敢上阵。名气顶大的张和庵,专长工笔花卉,平时都是小笔头,哪敢贸然出手?到了这节骨眼儿,谁都明白,一栽就栽到家,不如装傻充愣不出声,不叫人看见才好。韩家老爷再让,就成了你让我,我让你,嘴上相互客气,好赛要把别人往井里火里死里推。
尹七爷咔嚓一撂茶碗,起身甩着两条细胳膊走来,这架势赛长坂坡赵子龙入无人之境。叫人再搬一条长案连上,拿两张纸,接头并齐,使镇尺压牢,这家伙,居然要画一条两丈长的线,真是打古到今没听说过。只见他先在右边这头下角画个童子,再在远远左边那头上角画只风筝。打笔筒抽出一管羊毫大笔,蘸足墨汁,眼睛半闭,略略凝神。忽然目张赛灯,就打这右端孩童扬起的小手,飘出一根绳,赛有风吹送,悠悠升空,遥遥飞去,神化气,气入笔,笔走人走。气带人走,笔领线行。笔头到了两张纸接口处,不磕不绊不停不结,线条又柔又轻又飘又洒脱又劲韧。真赛一根细绳,能打纸上捏起来。笔管在瘦指头里转来转去,这叫捻管。画出的线,忽忽悠悠。有神儿,有味儿,有风儿。他横处走出六步,忽地身子一收,小脑袋茸毛一张,笔头一扬一住一拾,线头刚好停在风筝的骨架上。两丈多的画上,虽说只有一根线,却赛有满纸徐徐吹拂的风。
没听有人叫好,却看得个个见傻。那些人原本是画画来的,倒赛是看画来的。
八哥也不管自家身份,对韩家老爷说:
“您说这画值多少银子?”
“一尺一两金子!”韩家老爷说。非此不能表示他懂眼。
这话这价,把一屋子天津卫名家吓懵。尹七爷有根,没懵,还那神儿。众人瞅他,只能瞅见两个鼻子眼儿。
天津卫八大家数韩家最阔。有权能治有钱的,有钱也能治有权的。韩家老爷捧的人,县太爷也当人物。打这儿起,天津卫蹦出一位尹七爷。尹七爷画有根,人也有根,过河不拆桥,念着萃华带知遇之恩,在萃华带挂笔单卖画。天津卫有头有睑的都来买画,挤成虾酱。只好预先约定,交一半定金,排个等候。润笔是韩家出的例儿,一尺一两金子。可“益服临”张家不甘称俗,出价一尺二两,一抬一哄愈抬愈哄。卖一张纸才多少钱?尹七爷抹两笔就成金,这真叫点纸成金。萃华斋和尹七爷对半分成,一下一块发大财。西关街鼎福营造厂来人揽活时说,外边都嚷嚷黄家要依照租界洋楼样子盖楼。三天两头便有媒婆子登门,冲着病病歪歪半死不活的二少爷提亲说媒。连门口要饭的也见多。黄二奶奶信神信佛,听见要饭的在墙外叫唤,就叫精豆儿拿几个铜子去打发,好给自己来世积善积德积福。可这一来要饭的成群结队,大门口一片片破衣烂袄,扯着破锣嗓子叫苦叫穷叫疼叫饿,把二奶奶叫烦了,只好叫来影儿弄条狼狗去赶去撵。
八哥虽不精通买卖,却看清世道。本华斋势头正旺,更要加柴吹风,火上浇油,借劲添劲铆劲使劲,便与惹惹和九九爷一合计,立时印了八百张传帖,交由八哥那帮弟兄城里城外各处张贴散发。帖上印着:
萃华斋津门纸局之冠百年老号旧址锅店街现今开设北城乡祠东街白衣巷胡同南口为扩充营业起见各货大加整理如南纸简笺喜寿屏联八宝印色湖笔徽墨簿籍表册石版印刷学塾用品无不刷旧翻新精益求精以期仰答赐顾诸君之雅意特邀画界最负盛名千金一道尹瘦石公挂单售画诸君士女如爱尹公墨宝请临本斋无限欢迎此启。
帖子一出,满城皆知。这“千金一道尹瘦石”叫得好。是八哥随口诌的,却把尹七爷的能耐全包进去。外号比大名好叫响。这“千金一道”又跟萃华斋穿联裆裤。这下眼瞅着就把几家南纸局挤垮。连买擦屁股的草纸也找到萃华斋来。九九爷乐得打早到晚咧着嘴,把嘴巴上的皱纹挤到耳朵边,模样变年轻。他对惹惹说:
“你爹在时也没这火爆过。咱纸局要还阳了。”
惹惹成了黄家大红火。天天里出外进,黄家个个朝他说好听的。十多年,二奶奶没拿正眼瞅过他,连丫头精豆儿也给他后背瞧。如今单说精豆儿,亲妹妹赛的。总拿些吃的使的用的悄悄掖给他。不知是二奶奶给的,还是精豆儿偷偷弄出来的。他问,精豆儿不说,眼儿变成一对桃花瓣儿。一天,精豆儿拿个带丝趣的绣花梳子套儿塞在他大白手里,就势轻轻捏了捏他小手指头尖,好赛捏了他的魂地。打小没女人这么待过他。他瞅着这比自己矮两头粉面红唇俊俏小女人,浑身冒邪火。夜里躺在老婆身边,总掉过背,寻思着和这小女人怎么闹怎么美。糊里糊涂把老婆想成这小女人时才来劲儿。心想,如今是时运财气艳福迎头全来了。这叫做:坏事没单,好事成双。
这天饭桌上,二奶奶拣大的肥的香的,夹在他碗里。酒喝多点,借劲儿忽把憋在肚里的话说出来:
“听说咱祖上传下个金匣子……”
不容这话多说,刚这一句,二爷的脸色跟死人差不多,撂下筷子剩下半碗饭走了。二奶奶也咯噔一下收起笑脸,没人敢吭声。精豆儿站在二奶奶身后朝他招手。他想好事要坏,心头一惊,酒劲一扫光。话说到这儿,改不成躲不过岔不开。话撂在这儿,人也撂在这儿了。再瞧,人全走净,一桌子残羹剩饭碟子碗儿,独独他自个儿。又想,这金匣子里头到底藏着嘛玩意儿?为嘛一提,老黄家天塌地陷死了人赛的?早知这样不该提,都是老婆逼他困他非提不可。好不容易补好的锅又砸了!他“啪”给自己一个嘴巴,打得一个饭粒从嘴里蹦到桌上,大肉身子一抬就要回家,给那专坏事的娘们儿一顿狠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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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倒霉上卦摊
第七章 倒霉上卦摊
嘛一样,没一样。世上没重样的东西。甭说人甭说脸更甭说命,两只蚂蚁瞅着一模一样,爬起来快慢不同;两个水珠瞧着不差分毫,可各呆在各的地界儿:一个沾在花瓣上,一个掉进阴沟里,一天一地一香一臭一个有光有亮一个无影无踪。再往深处说,一件东西自己跟自己也不一样。今儿模样漂漂亮亮,明儿绊一跤,摔掉大门牙,说话撒气漏风,即便补上个金牙,一张嘴照人眼,模样也变。再比方,天生一条油黑大辫子里,藏进一根白发,不当事儿。不知觉不知觉,辫子就花了,再变可就变不回来。
这里头多少道理且不说,且说惹惹进了家门,赛点着药捻子的炮,说炸就作。兔皮帽一摘,死猫赛地远远扔到桌上。砸倒帽筒;马挂当中一裂,硬把两个盘花疙瘩绊儿扯断,穿鞋就上炕,大仰八叉一躺,眼珠子瞪圆瞪红瞧房顶,好赛瞧哪儿,哪儿着火。老婆桂花一开口,他就拿话呛。黄家人向例女人厉害。惹惹占上风也不过开头三板斧,桂花火一上来便丢盛卸甲一败涂地屁滚尿流。近一阵子,惹意在外边威风,时不时发点小火,桂花不觉顺他由他。气愈顺愈盛愈旺愈长,河是过了劲就要返回来。这叫做阴阳消长,一长一消一盛一表,一衰一盛一消一长。六岁的胖儿子肉球儿要跟他亲热,一条小腿刚跨上炕沿,就给盛气十足的惹惹一脚蹬下去。肉球儿哇哇哭,桂花两眼瞪亮,问他要干嘛?惹惹忽地一挺肚子坐起来,吼道;
“还问我,问你!好好的事叫你闹砸啦!我说别提那金匣子,你非叫我提。一提,二叔二婶全翻脸。好不容易圆好的事儿,一下子全毁啦!咱谁也没见过那金匣子,你知道那里头有嘛,为嘛总盯着那谁也没见过的破玩意儿。这叫我今后还怎么往二叔家去,全玩完啦!”
桂花是个大火药罐子,惹惹冒火她就炸,惹惹一炸她更炸。扯脖子一叫,鼻子眼珠眉毛全离了位,声音赛杀鸡:
“好呵!作怪我,我怪谁。谁说你家有个祖传金匣子,谁说你爷爷有遗嘱放在里头,不是你那不长命的爹!谁猜那匣子里头装着珍珠玛璃大元宝,不是你这个王八蛋是谁?嘛,我闹砸了,当知谁说那匣子里的东西拿出一件就够吃半辈子?嘛,我闹砸了,我为谁?自来黄家人谁拿你当人?你忘了,大年初一去拜年,你那肥猪赛的二婶,见面就给你后脑勺。如今叫你进门上桌吃饭,就美得你不知哪是北了。你当人家拿你当人了,拿你当傻小子!当小跑几:当狗使唤!为嘛一提金匣子他们就翻脸?那匣子里头有你应该应得的一份!你在人家面前当孙子,受气往家里撤,算嘛男人:我倒霉跟你这王八蛋,没胆子有能耐也行,没能耐有胆子我也认了,任嘛没有,没吃没喝没穿没用,活象要饭的!孩子大人见了娘家人就往小胡同裹扎,怕人笑话。我上辈子干嘛缺德事儿啦,跟你这脏包受穷还整天受气呀……。
说到这儿,大哭大叫大闹,眼泪赛开河。索性把头发拉散,一头扎进惹惹怀里,扯衣服捶胸口挠脸揪耳朵。惹惹知道拿嘛话也挡不住止不住她,愈闹愈大愈凶愈狂;他使劲一推,把挂花推个驴打滚儿,叫一嗓子:“我不活啦,跳白河去!”夺门往外跑,拿出个寻短寻死的样子,却赛逃灾逃难逃捐逃出家门。
在外头东转西转瞎转一通转,转悠来转悠去就来到北门外的鸟市,瞧瞧红嘴黄莺虎皮百灵,逗逗飞,远远叫,逗逗神儿,心里的乱七八糟才静下来,可抬头瞅见一只野雀,落在干树枝上往下打量。笼中鸟不得自由,却天天有人侍候吃喝,总比野雀空肚子瞎飞强,歇不住呆不久无家可归有家难回。这想法合上自己,好不自在。
一路走出乌市,便是院门口。这儿没店没铺没房,一大堆摊子棚子挤得热热闹闹,卖吃卖喝修破缝穷五行八作,江湖上的金瓶彩挂也夹在当中。先前一到这儿,必得看看洋片杂耍变戏法儿。今儿打不起兴致,瞧嘛都没劲。拉洋片的出洋相,耍杂耍的赛耍猴,变戏法的唬弄人。一个棚子吼喊乱叫锣鼓乱敲闹得正欢,上前冒一头看,原是打滦州来的影戏,这倒新鲜,有心钻进去瞧,只见门两边写着一副对联:
有口无口且将肉口传皮口,
是人非人聊借真人弄假人。
】
大对联旁还附一副个对联。
天下事无非是戏,
世间人何必认真。
一琢磨,立时没了心气儿,才要走,忽听右边一个声音朝他说。声赛敲钟,直贯双耳:
“这位大爷,您转过脸儿我瞧瞧。”
他扭睑瞧见对方。敦敦实实一个红胖大汉,油皮亮脸,双目点灯,秤头鼻子,大嘴赛船,大耳朵赛鞋底子,耳朵垂儿是两肉蛋,好比庙里老佛爷耳朵,满脸福相。板赛地挺着方肩圆背,坐一张木头桌前赛口钟。桌上摆着笔、墨,摇课使的三制钱,占筮使的竹筒子,插一把发红发暗又发亮的竹签子,一准是五十根;一叠子八格纸给小砖头压着,怕风掀跑。风干好事也不干好事。上边拿四棵竹竿挑块白布当棚,太阳照白布,一片光亮,唱戏赛的,却是个卦摊。可卦摊上唯独没半本相书,看来一切天机神数过去将来眼前祸福都装在他肚里了。
惹惹本是玩玩乐乐大闲人,嘛事不定心,无所求,不信命。天津卫算卦相面这套五花八门,走江湖所道“金批彩挂”,头一字“金”就指相面算卦。象什么梅花数马前课批八字黄雀叼帖坐地不语灯前神数奇门遁甲,相面相鼻相手相口相耳相痣,他都试过,向例当玩。说对了,一乐;说错了,也一乐。金批彩挂,全凭说话;谁信谁愁,不信不忧。今儿更没心思玩这个,抬手抱拳拱拱说;“谢您了,我还有事。”才要走。这红面相士说:
“哪去!您没处去,到十字路口了,该问问道儿了。”
这话一下逮住他。他一怔功夫,红面相士便道:
“您别疑惑我的话,您的事儿全在脸上。想打听,我告您。不想跟您要钱,只想给您指个明道儿。您要打算糊涂着,只管走,我不烂您。”
这话赛根绳,套住惹惹脖子,愣拉回来。惹惹说:
“我腰里钱不多,够你使三天。你要说对,我全摆在这儿,错了,我掉头就走。”
红面相士说;
“这话要是打别人嘴里说,我就叫他走。您说,我不当事。为嘛?俗话说——倒霉上卦摊。可不是您找的我,是我找的您。为嘛?您的事别人不知,我知。我看您人不错,害人之心没有,防人之心也没有。当下落到这地步,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家里逗着,外头挤着,瞧不着路,够委屈您的。我是不想叫您两眼一抹黑走下去。谁在乎钱不钱呀!”
愈说愈对心气儿。红脸相上拿眼在惹惹大睑上画一圈儿,便说,
“三十四,癸酉年生人,属狗,老人全不在了吧!”
开头三句就叫惹惹吓一跳。脚没蹦心蹦,红面相士笑道:
“这不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