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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瞅精豆儿脸,比鬼还怕人。鬓角的花耸拉着,瞪眼手指院子,张嘴赛洞,说不出话。二奶奶是狮子脾气兔子胆,不知外头有嘛,不敢出屋,只问:
“嘛,嘛,嘛呀!你这样怪吓人的!”
精豆儿上前,小嘴凑在二奶奶耳朵边,急急地说:
“咱家不干净,昨儿闹了一夜……我刚一出门,好赛……”
二奶奶马上使手堵住精豆儿的嘴。登时后脖使子冒冷气,头发根发炸,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一根汗毛下边一个鼓鼓的鸡皮疙瘩。扭身一屁股坐在床上。两眼珠转来转去,好赛瞧哪儿哪儿有鬼。忽见亮堂堂玻璃窗外站着个白白细细的大无常,才要叫,再瞧原来是长长一道阳光。一下吓得差点闭过气去,手推精豆儿,说:
“快去叫惹惹,叫惹惹快来!”
精豆儿没胆子出屋,站在房中间拉牌子喊惹惹。惹惹正在前头铺子折腾纸,这老远,愣听见精豆儿叫她,赶到二奶奶屋,只见两张白睑,精豆儿一说有鬼,惹惹吓得旱地拔葱蹦老高,以为二奶奶精豆儿是两鬼呢!静下来才说道:
“压根也没听说咱宅院不干净呀!”
“有过,十年前咱家还有打更巡夜的。那年秋后,打更的听见西边经房里有响动。那院子一直没人住,可听到里头有说话声、走道声、斟茶倒水还有磕瓜子声。你二叔不信神也不信鬼,转天夜里去推门,那房子没人住谁会在里头插门,可门就推不开,还听有女人咯咯笑。九九爷打西头吕祖庙请来个老道,使了法,一剑打窗户扎进去,拔出来,剑头有血。”
“我的妈呀!”惹惹说,“是不是大仙?”
“谁知道、老道二话没说就走了,打那儿院子就静了……”
精豆儿说:“快叫惹惹跑一趟,去请那老道来!”她也不赛往常那么机灵,直着眼赛两墨点,有点犯傻。
“不知老道还在不在呢、 那年就八十八了, 当下还不九十九?”二奶奶说,“叫九九爷快去请吧,他熟!”
惹惹忽赛想起谁来,说:“不用老道,我有能人,我去请来!”说着扭身大脚丫子已经踩在门坎外,几步就跑到街上,赛鬼追的。
就这么一闹,不知谁告谁,谁传谁,不多会儿一家子都知道家里闹鬼。唯独没人告诉二爷,告不告他全一样。天塌不惊,地陷不慌,没有事能叫二爷:喜怒哀乐,愁怜爱恨愤忧。没这些,也没嘛怕的。虽说如此,大伙认准他昨夜也遇见鬼。今早二爷到前院用早饭时,脸皮赛蒙块灰布,平时他最爱吃石头门坎的素包子,顶少也得吃两个,今儿才咬一口,叼着包子就走,赛猫赛狗,一看这邪乎样,事情就不一般。
不光二爷,二少爷个儿也闹得厉害,躺在床上不动劲儿,心跳成一个儿。跳到厉害时,鸡胸脯一下下往上拱,拱得助条骨嘎嘎直响。问他只说,昨晚上有人往他窗户上吹气。马婆子向例信邪不信正。人说嘛,她有嘛,也说有人住她窗户吹冷气。还把九九爷拉去看,居然看到她窗纸上有两洞,洞眼有棱有角,她说一准是长指甲女鬼抓的。影儿说得更玄,愣说他夜里起来撒尿时瞧见这鬼,八尺来高,披头散发,粉面红唇,聋拉一尺半长大舌头,滴答着血。马婆子说:
“这就是老爷在世时,在后花园歪脖柳树上吊死那丫头,莲花!头十年在西院经房,叫老道拿剑扎着的那个也是她,报冤报仇来啦!”
灯儿说:
“我不信,我怎么没觉到。”
影儿说;
“你睡得赛死狗,把你连床抬走,你也不觉得。”
大伙把话一凑,事就明了,鬼出来了。直说得眼发直腿发木后脊梁发疹。好赛鬼就躲在自己身后头。人人缩脖,好赛都矮了一截子。正怕正慌正乱的功夫,千金一道尹七爷来了。每回尹七爷来,黄家人赛大年初一天亮接财神,迎着敬着供着笑着陪着,九九爷乱乱轰轰糊糊涂涂,不知打哪儿蹦出这句话:“今儿铺子盘货。”说完自己听自己的话不对劲儿,人老不灵舌僵嘴迟,转不过弯儿来。尹七爷嘛人,人在下边混久了,比上边人更会看神气听口气摸心气儿,知道这是挡驾。立时不高兴。心想没我尹瘦石点石成金笔,你们黄家饭桌至少天天少两菜。当下尹七爷名大气壮,人要得意,便没韧劲,性赛干柴,沾火就着。张口便说;
“今儿来是跟您打个招呼,打明儿起,我尹七爷改在墨香堂挂笔单。上个月还有两幅六尺中堂卖出去没结账,回头您把账结了,叫影儿把润笔给我送家里去。”
不容九九爷挽留,打帽架摘下帽子扣在头上就走。九九爷追上去。心一急,忘了门坎,摔个昏天黑地,爬起来再瞧,尹七爷甩着两条细胳膊一路走去,那架势拦不住。回到铺子一琢磨,事要坏。尹七爷是铺子两只手,八哥是两条腿。这两人都给得罪,一个走了一个不来,没腿没手,有嘛干头?买卖人最会讨人欢喜,怎么自己刚头连句人话也不会说,都是叫鬼闹的。想着想着,心里赛废掉的后花园长满了草。
没一会儿,意惹请来一位能人,干瘦小人,戴圆眼镜,镜片湛蓝湛蓝,这人就是蓝眼。
刚头蓝眼在家抽烟袋,好赛正等惹惹来。惹惹一敲门,蓝眼就在屋里说:“我说不出三日你准来找我吧!”真是料事如神。站起身特长烟袋杆往腰后褡膊上一插,将倚在墙角一块带把儿的八卦罗盘交给惹惹拿着,说声:“走吧!”就来了。
蓝眼一进黄家门,于巴小脑袋拨楞鼓赛的来回转,后脑勺上翘起的辫子头,赛壶把儿,跟着转悠,镜片刷刷闪蓝光。一路进了二道院,坐在茶厅。九九爷忙关了铺子,带着灯儿来上茶上点心,点烟侍候,一边叫影儿去关大门。家里有事,不能叫外人知道。精豆儿搀二奶奶出来见蓝眼,二奶奶脑门箍一道梭子状绣花抹额,显然受了惊吓,怕再吓,把这大冬天防风的玩意儿也戴上。
惹惹上来说:
“这位是蓝天师,算卦看相瞧风水无所不能,一身功夫,还能施展法术驱鬼捉妖。人家轻易不出头露面,八抬大轿也请不动,一听咱的断事,二话没说就来了。蓝天师,这位就是我婶子。”
蓝眼下巴轻轻一点,镜片一闪。闲话没说,提着木头罗盘到当院,取了院子正中摆在地上。罗盘上画三道圈,里圈是子丑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官,中圈是坎艮震登离坤兑乾八官,外圈是壬子癸、丑艮寅、甲卯乙,巽辰已,丙午丁,未坤申,庚酉辛,戌乾亥二十四方位,中心黑白一对阴阳鱼儿。蓝眼东瞅西看南瞧北望,再挪挪这罗盘,扭脸问二奶奶:
“您盖这宅子时,请谁看的风水?”
二奶奶说:“哟,这哪知道。盖这宅子时,我还没过门子呢。怎么,不好?”她以为蓝眼看出毛病察出祸根。
蓝眼说:
“圣人也得择地而居。皇上生在皇宫,死在皇陵,无论阳间阴间,都得讲风水。不单皇上讲,百姓照样也讲。”
“您的话我爱听。我们宅子哪儿不对,您只管说。”二奶奶陪着笑脸说道。
蓝眼面皮糙,看不出表情,眼镜片子厚,瞧不出神气。声调干巴,没高没低没顿没挫,可张嘴就一套:
“好,您想听就告诉您——居家住地,先要讲地势。东要有流水,名叫青龙;西要有大道,名叫白虎;南要有污池,名叫朱雀;北要有丘陵,名叫玄武。您这房子往东是白河,天津卫最大的河,终年有水,再好不过,青龙有了;往西是北门里大街,天天车水马龙,白虎有了;往南,城里净是些臭水坑,城外一片芦苇荡,天连水,水连天,朱雀也有了;往北,虽说咱天津卫没山,可北边地高,玄武也算有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配齐不易,摆妥更难。这四样,叫做四神相应,大吉大利之地!大明永乐二年,明成祖建天津城,就按这地势摆设的。所以我问您当初盖房子时谁看的风水,是位能人!”
蓝眼开门见山,扔出这几句,赛一股清风,把二奶奶也把全家人人脸上灰土赛的晦气一扫而光。
九九爷对蓝眼说:
“天师,您刚说话这会儿,我想起来,盖这宅子时,看风水的先生是河东陈家沟的商四爷,大号叫赛诸葛。”
“他是我舅舅。”蓝眼说。
一家人听了更服蓝眼,这叫祖上有根,没根不服人。
蓝眼对二奶奶说:
“刚头说是地势。单看地势不成,我还得看庭院各处,各间房子的地形地相。各房各院各有各的视法,这里头讲究大啦,错一点不成,差半点也不成。比衙门的刑法律法严多了,刑法律法有商量,这没商量。我得各处转转,有毛病没毛病,一看就透。不论妖怪藏在哪儿,也甭想逃出我这双眼。”
直说得眼冒蓝光,光芒逼人。
二奶奶朝蓝眼两手合十作揖,说道:
“求天师千万救我一家子。九九爷,您和惹惹快陪天师去看吧!”
没料到,这一看,下面放事的曲曲弯弯全都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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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阴长阳消
第十章 阴长阳消
九九爷打十三岁就进黄家,六十有八,比二爷还长十岁,瞧过二爷尿裤,看过二奶奶进门那两天哭天抹泪撒大泼。这老宅院出哪门进哪门,当初哪间房子许进哪间不许进哪间干嘛用哪间住过谁谁住过,全在他肚子里。惹惹离开这宅子时年岁虽也不小,可他记粗不记细,又在外折腾多年,新事压旧事,旧事赛旧画,早就糊涂了。九九爷则不然,没新事,记旧事,连哪扇门拉手嘛样的,嘛时候坏的,又换个嘛样的,都记得牢牢,好赛他耳朵坏了,换的耳朵。
九九爷提一大串铜钥匙走在前,惹惹陪蓝眼随在后。没在里院走,拨头回到影壁前,往西到头,一道门关着,挂条长锁,摘一把钥匙捅进去,用劲拧弯,锁舌头才“咯”地弹开。门轴快锈死,惹惹掉过屁股顶,吱扭扭才开,进去一瞧,打南向北好长好直好深一条走道,看不见地砖,满是没脚没膝的野草,长短足有几十丈。好赛进了深山古道。两边高墙,一道道院门,全赛死人的嘴,闭着。
“这是西跨院,大少爷没离开这宅院时,这西院就没人住了。至少十年没人进来过……。”九九爷说。
蓝眼没言语。九九爷打开正把着西南角的头道院门,里头的荆条蒿草足有一尺高,甭说进人,脚也插不进去。虫飞蝶舞,反添凄凉。几间房门窗有开有闭,窗纸给风扯去,里头一码漆黑,冒冷气。惹惹不觉一步退到蓝眼身后,赛怕那鬼钻出来。九九爷说:
“这是经房。当初办丧事和尚老道念经的地界儿。老太爷和老爷做古时候,打大悲院请来和尚就在这儿做的道场……”
“归西之路,正好念经。”蓝眼说罢转身出来。
进一道月亮门,也是破门烂窗歪梁斜柱碎瓦败墙废井死树,横竖扯的蜘蛛网反照阳光,锃亮银亮贼亮。木头上的油漆快掉光,却还看得先前都是朱红大漆。惹惹说;
“我姑姑出嫁时,好赛就在这儿办的喜事。”
九九爷露出笑颜,愈笑脸上摺子愈多。他说:“太少爷记性真不赖。这叫鸳鸯房,门叫鸳鸯门。姑爷来串门都住在这儿。那时候,柱子上挂着金漆大匾,房檐下悬着水晶玻璃凤尾灯,四月里满院子海棠花……唉!”说到这儿,脸耷拉下来,一脸摺子赛掉在地上。
蓝眼没吭声,上下左右看一眼,扭身出门。
下一道院,推开门,一片黑拥上来,赛进了夜里。惹惹说:
“这就是那年着火烧的这房子吧!”
“可不是,好没眼儿,自个愣烧起来。幸亏离着展家花园涌济水会近,来的快,邻居们使挠勾上手就把房顶掀了,要不非把前后几个院子连上不可!”九九爷说,“那天大火苗龙赛地往天上蹿,火星子直往你二婶房顶上掉。多亏头三天连下大雨,房子精湿,没烧起来,可这院子烧得净净光。两屋子书,一张纸也没剩下。原先这是老爷老太爷念书的屋子。那时候嘛样?几十亩房子院子,看不见一粒尘土。上下人都穿得整整齐齐,头是头,脚是脚。一次我裹腿的人字儿打歪了,老太爷叫我解开重缠。一张带字的纸也不准往地上扔。每道院都有个字纸篓,带字的废纸扔在里头。隔七天,崇文会派人来敛走。那是嘛规矩?家能不旺,业能不兴?现在算完啦,主仆不分,上下颠倒,甭提崇文会的字纸篓,您瞧瞧茅坑去,旧书都擦屁股了。洋人一句话,赛过县衙门的告示,国破家败,不闹鬼闹嘛?”
惹惹耳听九九爷说话,眼睛却瞅着书房廊柱上的木头对联。对联板子烧糊,费半天劲才念出一句:
“文心活泼认源头。这是下联,上联一个字儿也认不出来了。”
九九爷立即说道;
“上联是,‘学端品详由正路’。书房门两边也挂一副对联,烧没了。上头是,‘潇洒谢红尘满架图书朝试笔,光明生玉案一窗明月夜鸣琴’。”
惹惹大眼睁圆,叫道:
“九九爷好记性呀!”
九九爷说:
“哪是记性好,老太爷那时候,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