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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遥抬起头,正好对上齐铭稍稍有些尴尬的脸。易遥沉默的脸在冬天早晨微薄的光线里看不出表情。
在齐铭的记忆里,这一个对视,像是一整个世纪般长短的慢镜。
2
“又和你妈吵架了?”
“恩。”
“怎么回事?”
“算了别提了”,易遥揉着胳膊上的淤青,那是昨天被她妈掐的,“你知道我妈那人,就是神经病,我懒得理她。”
“……恩。你没事吧?”
“恩。没事。”
深冬的清晨。整个弄堂都还是一片安静。像是被浓雾浸泡着,没有一丁点儿声响。
今天是礼拜六,所有的大人都不用上班。附近的小孩都还小,最大的一个念小学一年级。高中的学生奉行着不成文的规定,周六一定要补课。所以,一整条弄堂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不急不慢地行走着。
齐铭突然想起什么,放下一边的肩带,把书包顺向胸前,拿出牛奶,塞到易遥手里,“给。”
易遥吸了下鼻子,伸手接了过去。
两个人走向光亮的弄堂口,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浓雾里。
3
该怎么去形容自己所在的世界。
头顶是交错而过的天线,分割着不明不暗的天空。云很低很低地浮动在狭长的天空上。铅灰色的断云,沿弄堂投下深浅交替的光影。
每天放学上学,经过的一定是这样一条像是时间长廊般狭窄的走道。头上是每家人挂出来的衣服,梅雨季节会永远都晒不干,却还是依然晒着。
两边堆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日益吞噬着本来就不宽的弄堂。共用的厨房里,每日都在生着争吵。“喔唷,你怎么用我们家的水啦?”被现的人也只能装傻尴尬地笑笑,说句“不好意思用错了用错了。”
潮湿的地面和墙。
小小的窗户。光线弱得几乎看不见。窗帘拉向一边,照进更多的光,让家里显得亮堂。
就是这样的世界。
自己生活了十六年。心安理得地生活着,很知足,也很舒服。如同贴身的棉毛衫,不昂贵,可是却有凉凉的依赖感。尽管这是让男生在冬天里看起来非常不帅的衣服,但一到秋天,哪怕气温都还是可以热得人晕,母亲也会早早地准备好,唠叨着自己,赶快穿上。
就是这样生活了十八年的世界。不过也快要结束了。
四年前父亲辞去单位的职位,下海经商。现在已经是一个大饭店的老板。每天客来客往,生意红火异常。已经得意到可以在接到订座电话的时候骄傲地说“对不起本店不接受预定”了。
新买的房子在高尚的小区。高层住宅,有漂亮的江景。
只等夏天交房,就可以离开这个逼仄而潮湿的弄堂。甚至是可以用得上“逃离”这个词了。像是把陷在泥泞里的脚整个拔起来。
母亲活在这种因为等待而变得日益骄傲的氛围里,与邻居的闲聊往往最后都会走向“哎呀搬了之后我这风湿腿应该就好很多了,这房子,真是太潮湿了,蛇虫百脚。”或“我看你们也搬掉算了。”
这样的对话往往引来的都是羡慕的恭维,以及最后都会再补一句“你真是幸福死来。不但老公会赚钞票,儿子也争气,哪回不考第一啊。哪像我们家那小棺材,哦哟。”
这个时候,齐铭都只是远远地听着,坐在窗前算习题,偶尔抬起头,看到母亲包围在一群烫着过时卷的女人中间,一张脸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其实有好几次,齐铭在回家的路上,都会听到三言两语的议论,比如。
“齐家那个女人我看快得意死她了,早晚摔下来比现在还要疼。”
“我看也是,男人有了钱都变坏,你别看她现在嚣张,以后说不定每天被她老公打得鼻青脸肿。”
“倒是她儿子,真的是算她上辈子积德。”
“听说刚进学校就拿了个全国数学比赛一等奖,哎。”
就是这样的世界,每天每天,像抽丝般地,缠绕成一个透明的茧。虚荣与嫉妒所筑就的心脏容器里,被日益地灌注进粘稠的墨汁。
臭了。
齐铭每天经过这样一条狭长的弄堂。
路过易遥家的时候,会看到她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做饭。
她妈林华凤每天下午都坐在门口嗑瓜子,或翻报纸。
齐铭从厨房窗口把笔记本递进去,“给,帮你抄好了。”
易遥抬起头,擦擦额头的汗水,说,谢谢,不过我现在手脏,你给我妈吧。
齐铭将笔记本递给易遥她妈时,她母亲每次都是拿过去,然后朝房间里一扔。齐铭听到房间里“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的声音。
往前再走两步,就是自己的家。
钥匙还没插进孔里,母亲就会立刻开门,接下自己的书包,拉着自己赶快去吃饭。
吃到一半的时候,差不多会听到隔壁传来易遥“妈,饭做好了”的声音。
有段时间每天吃饭的时候,电视台在放台湾的连续剧《妈妈再爱我一次》,听说是根据当年轰动一时的电影改编的,母亲每次吃饭的时候就会一边吃一边长吁短叹,沉浸在被无私的母爱感动的世界。那段时间,母亲总是会擦一擦眼角几乎看不见的泪水,然后告诉齐铭母亲的伟大。
齐铭总是沉默地吃饭,偶尔应一声。
就像是棉絮。横亘在血管里。阻碍着血液的流动。“都快凝结成血块了。”心里是这样满满当当的压抑感。总觉得有一天会从血管里探出一根刺来,扎出皮肤,暴露在空气里。
每当母亲装腔作势地擦一次眼泪,血管里就多刺痛一点。
也只是稍微有一点这样的念头,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坦然地面对自己对母亲的嫌恶。这是违反伦常和道德的。所以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偶尔如气泡从心底冒出来,然后瞬间就消失在水面上,啪地破裂。一丁点儿的水花。
不像是易遥。
易遥的恨是**而又直接的。
十五岁的时候,偶尔的一次聊天。
齐铭说:“我妈是老师,总是爱说道理,很烦。你妈妈是做什么的?”
易遥回过头,说:“你说林华凤啊,她是个妓女,是个很烂的女人。我恨她。可我有时候还是很爱她。”
易遥十五岁的脸,平静地曝晒在夏日的阳光下,皮肤透明的质感,几乎要看见红色的毛细血管。
我恨她。可我有时候还是很爱她。
妓女。烂女人。这些字眼在十五岁的那一年夏天,潮水般地覆盖住年轻的生命。
像是在齐铭十五岁的心脏里,撒下了一大把荆棘的种子。
吃完饭。齐铭站起来刚要收碗,母亲大呼小叫地制止他,叫他赶紧进房间温书,说“你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说实在的,齐铭顶不喜欢母亲这样大呼小叫。
他放下筷子,从沙上提起书包,朝自己房间走去。临进门,回头的罅隙里,看见母亲心满意足的表情,收拾着剩饭剩菜,朝厨房走。
刚关上门,隔壁传来易遥的声音。
“妈,你到底要不要吃?”
“你管我吃不吃!”
“你要不吃的话就别让我做得这么辛苦……”
还没说完,就传来盘子摔到地上的声音。
“你辛苦?!你做个饭就辛苦?你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大家闺秀啊?”
“你最好别摔盘子,”易遥的声音听不出语气,“摔了还得买,家里没那么多钱。”
“你和我谈钱?!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钱!……”
齐铭起身关了窗户,后面的话就听不清楚了,只能听到女人尖利的声音,持续地爆着。过了一会儿对面厨房的灯亮起来。昏黄的灯下是易遥的背影。齐铭重新打开窗,听见对面厨房传来的哗哗的水声。
过了很久,又是一声盘子摔碎的声音。
不知道是谁摔了盘子。
齐铭拧亮写字台上的台灯,用笔在演算纸上飞速地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
密密麻麻的。填满在心里。
就像填满一整张演算纸。没有一丝的空隙。
像要喘不过气来。
对面低低地传进来一声“你怎么不早点去死啊你!”
一切又归于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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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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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拥有两个端点的是线段。*
拥有一个端点的是射线。
直线没有端点。
齐铭和易遥就像是同一个端点放出去的线,却朝向了不同的方向。于是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每一天,都变得和前一天更加的不一样。生命被书写成潦草和工整两个版本。再被时间刷得褪去颜色。难以辨认。
十三岁之前的生命都像是凝聚成那一个相同的点。
在同样逼仄狭长的弄堂里成长。在同一年带上红领巾。喜欢在晚饭的时候看机器猫。那个时候齐铭的家庭依然是普通的家庭。父亲也没有赚够两百万去买一套高档的公寓。阳光都用同样的角度照射着昏暗中蓬勃的生命。
而在十三岁那一年,生命朝着两个方向,出迅速的射线。
齐铭的记忆里,那年夏天的一个黄昏,易遥的父亲拖着口沉重的箱子离开这个弄堂。走的时候他蹲下来抱着易遥,齐铭趴在窗户上,看到她父亲眼眶里滚出的热泪。
十五岁的时候,他听到易遥说,我的妈妈是个妓女。她是个很烂的女人。
每一个生命都像是一颗饱满而甜美的果实。只是有些生命被太早的耗损,露出里面皱而坚硬的果核。
5
像个皱而坚硬的果核。
易遥躺在黑暗里。这样想到。
窗外是冬天凛冽的寒气。灰蒙蒙的天空上浮动着大朵大朵铅灰色沉重的云。月光照不透。
不过话说回来,哪儿来的月光。
只是对面齐铭的灯还是亮着罢了。
自己的窗帘被他窗户透出来的黄色灯光照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来。他应该还在看书,身边也应该放着杯热咖啡或奶茶。兴许还有刚煮好的一碗馄饨。
终究是和自己不一样的人。
十七岁的齐铭,有着年轻到几乎要出光芒来的脸。白衬衣和黑色制服里,是日渐挺拔的骨架和肌肉。男生的十七岁,像是听得到长个子时咔嚓的声音。
全校第一名的成绩。班长。短跑市比赛在前一天摔伤脚的情况下第二名。普通家庭,可是却也马上要搬离这个弄堂,住进可以看见江景的高档小区。
规矩地穿着学校地制服,从来不染,不打耳洞,不会像其他男生一样因为耍帅而在制服里面不穿衬衣改穿T恤。
喜欢生物。还有欧洲文艺史。
进学校开始就收到各个年级的学姐学妹的情书。可是无论收到多少封,每一次,都还是可以令他脸红。
而自己呢?
用那个略显恶毒的母亲的话来说,就是,“阴气重”,“死气沉沉”,“你再闷在家你就闷出一身虫子来了”。
而就是这样的自己,却在每一天早上的弄堂里,遇见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齐铭。
然后一起走向涌进光线的弄堂口。
走向光线来源的入口。
这多像一个悲伤的隐喻。
6
易遥坐在马桶上。心里凉成一片。
有多少个星期没来了?三个星期?还是快一个月了?
说不出口的恐惧,让她把手捏得骨节白。直到门外响起了母亲粗暴的敲门声,她才赶快穿上裤子,打开门。
不出所料的,听到母亲说,“关上门这么久,你是想死在里面吗你!”
“如果能死了倒真好了。”易遥心里回答着。
食堂里总是挤满了人。
齐铭端着饭盒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两个人的位子,于是对着远处的易遥招招手,叫她坐过来。
吃饭的时候易遥一直吃得很慢。齐铭好几次转过头去看她,她都只是拿着筷子不动,盯着碗里像是里面要长出花来,齐铭好几次无奈地用筷子敲敲她饭盒的边缘,她才回过神来轻轻笑笑。
一直吃到食堂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易遥和齐铭才吃完离开。
食堂后面的洗手槽也没人了。
水龙头一字排开。零星地滴着水。
齐铭挽起袖子,把饭盒接到水龙头下面,刚一拧开,就觉得冰冷刺骨,不由得“啊”一声缩回手来。
易遥伸过手,把他的饭盒接过来,开始就着水清洗。
齐铭看着她擦洗饭盒的手,没有女生爱留的指甲,也没其他女生那样精心保养后的白皙嫩滑。她的小指上还有一个红色的冻疮,裂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