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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我能为您提供什么帮助吗 ?”帕尔维用英文说。这是摩顿森在斯卡都听到过的最文雅最漂亮的英文。
摩顿森简单地介绍了自己,提及自己遇到的困难,并把收据拿给他看。“这真是最奇怪、最离谱的事。 ”“您努力帮巴尔蒂的孩子们建学校,
帕尔维说,常嘎吉应该知道我会对您的计划非常感兴趣,但他却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他边摇着头边说:“真是太奇怪了。 ”
古拉姆·帕尔维曾担任过巴尔蒂斯坦社会福利协会的会长。政府承诺提供给他们的费用一直没有到位,帕尔维不得不做些零散的会计工作以维持运作,他的协会在斯卡都郊区建了两座小学。现在,绿色木门的一边,站着一个带着钱要帮科尔飞建学校的外国人,另一边,则是整个巴基斯坦北部地区最有资格和能力帮助摩顿森的人——一个和摩顿森
有着同样目标的人。
“未来两个星期我都要花时间整理常嘎吉的账本,尽管这么做毫无意义。 ”帕尔维边说,边在颈部绕上一条浅黄褐色围巾。“现在,我们要不要去看看您的材料?”
慑于帕尔维的威严,雅古开着常嘎吉的吉普车将他们带到印度河岸附近,镇子西南不到两公里处的肮脏工地,那里矗立着常嘎吉盖了一半的饭店外壳,钱用完了,饭店却始终没完工。泥墙砌成的建筑物并不高,连屋顶都没有,立在恶臭的垃圾山之中,周围是三米多高的围篱,上头还绑着一卷一卷的铁丝网。透过还没装玻璃的窗户,摩顿森看到了蓝色防水塑料布盖着的一堆堆建材。摩顿森扯着围篱上挂的大锁,转头看着雅古。“只有常嘎吉先生有钥匙。”雅古刻意回避着他的视线。
第二天下午,摩顿森和帕尔维回到工地,从出租车后备箱里取出断线钳走向大门。荷枪的守卫原本在石头上打盹儿,见状立刻跳下石头,一边用手稳住荡来荡去的生锈来福猎枪一一看起来更像是吓
唬人的假玩意儿。摩顿森心想,什么电话不通,常嘎吉显然已经接到通报了。“你们不能进去,这栋建筑物已经卖给别人了。 ”
“这个常嘎吉虽然穿着白袍,但却是一个黑心肠的人。”帕尔维用抱歉的语气对摩顿森说。
但帕尔维回头面对常嘎吉的守卫时,却一点儿也不客气。粗着嗓子吼出来的巴尔蒂话听起来非常凶狠。帕尔维的每句话都仿佛能刺穿岩石的利铲一般尖锐,字字重击在守卫身上,完全粉碎了他拦路的意志。当帕尔维终于住声,举起手中的钳子准备剪锁时,守卫放下了来福枪,从口袋里翻出钥匙,陪着他们进去了。
在废弃饭店潮湿的房间里,摩顿森掀开蓝色的防水布,找到了大约三分之二的建材,包括水泥、木料,以及屋顶的波纹板。他永远都没办法找回当初千辛万苦拖上喀喇昆仑公路的整车材料,更别说找人负责;不过这些已经够他们开工了。在帕尔维的协助下,他把找回的材料用吉普车运回了科尔飞。
“要是没有古拉姆·帕尔维,我在巴基斯坦会
一事无成。”摩顿森说,“我父亲之所以能在坦桑尼亚盖成医院,是因为他有一个非常聪明能干的坦桑尼亚伙伴约翰·摩西。帕尔维就是我的约翰·摩西。盖第一所学校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帕尔维教我一步步把事情完成。 ”
搭上吉普车回科尔飞前,摩顿森热情地握着帕尔维的手,向他致谢。
“如果我还能帮些什么忙,一定要让我知道。 ”帕尔维微微鞠着躬,“你为巴尔蒂孩子们所做的事,才是最值得赞赏和感谢的。 ”
堆在地上的石头与其说是盖新学校的建材,不如说更像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废墟。摩顿森站在高地上远眺布劳渡河,宜人的秋色中,“科尔飞乔戈里峰”的金字塔山形清晰耸立,壮观气派,但眼前废墟般的景象却让他的心跌进了谷底。
前一个冬天离开科尔飞之前,摩顿森已经把帐篷地钉打进地里作为记号,还绑上红蓝尼龙绳索,用来标示学校五间教室的平面图。他也给哈吉·阿里留了足够的钱,让他请下游地方的人切割搬运石
材。再回到科尔飞时,摩顿森原本期待看到基本完工的学校地基,但映入眼帘的却是荒地中间的两大堆石头。
摩顿森跟哈吉·阿里一起巡视学校的建设地点,努力隐藏着自己的失望。在旧金山机场的四度延迟,加上费尽周折要回建材耽误的时间,他回到科尔飞时已是十月中旬,比之前跟哈吉·阿里约定的时间几乎晚了一个月。
“他们这个星期应该开始盖墙了才对啊!”摩顿森生着闷气,开始怪起自己来,“我不能一直到巴基斯坦来,现在我结婚了,我得有份工作。 ”摩顿森希望赶快把学校盖好,然后好好规划自己未来的路。可现在,即将来临的冬日又会再度耽搁盖学校的进度,摩顿森一路踢着石头生闷气。
“怎么回事?”哈吉·阿里用巴尔蒂语问,“你看起来像只横冲直撞的年轻公羊。 ”
摩顿森深吸了一口气,“你们为什么还没开始动工?”他问。
“葛瑞格医生,我们在你回去的时候,讨论过你的计划。”哈吉·阿里说,“我们觉得没有必要浪
费你的钱,把它付给门中村和艾斯科里那些懒惰的工人。他们要是知道学校是一个有钱的外国人盖的,就会耍心机,做很少的事却要很多的钱。所以我们决定自己采石材,结果花了整个夏天的时间,因为村里的男人得接挑夫和协作的工作。不用担心钱,我把它好好地锁在我家了。 ”
“我不是担心钱。”摩顿森说,“但是我希望在冬天来到之前,至少把学校的屋顶盖好,孩子们能有个地方儿读书。 ”
哈吉·阿里把手放在摩顿森肩上,像父亲一样拍了拍这个没耐性的美国人。
“我感谢慈悲的安拉把你赐给我们,感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但是科尔飞的人住在这个没有学校的地方已经六百年了。 ”他笑着说,“多一个冬天又有什么关系 ?”
回哈吉·阿里家的路上,他们穿过一捆捆麦穗堆成的金黄色走廊,摩顿森每走几步,就有村民把身上背的农作物放下来欢迎他。从田里返回的妇女们把身子往前倾,倒出背上竹篓里的麦梗,再回到田里用长柄镰刀继续收割。摩顿森注意到,她们头
上戴的“乌答瓦兹”帽子除了沾上色彩单调的麦糠碎谷外,还有些闪亮的丝线和羊毛织在一起——正是他用来做记号的红蓝尼龙绳。在科尔飞,任何东西都不会浪费。
那天晚上,摩顿森和塔瓦哈一起躺在哈吉·阿里家的屋顶上,回想起上次睡在同样的位置时,心里有多孤单。现在他想着塔拉,脑海中闪现出她在旧金山机场隔着玻璃跟他挥手时可爱的模样,强烈的幸福感涌了上来,他迫不及待地想与人分享。
“塔瓦哈,你睡了吗 ?”摩顿森问。
“还没。 ”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我结婚了。 ”
摩顿森听到轻轻的“咔嗒”一声,眯眼朝着突然亮起的手电筒灯光望去——手电筒是他刚送给塔瓦哈的礼物。塔瓦哈坐起身,用他新奇的灯光玩具研究摩顿森的表情,想弄清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接着手电筒掉到了地上,一阵祝福的拳头兴奋地落在摩顿森的臂膀上。最后塔瓦哈终于跌坐在床上,高兴地叹了口气。“哈吉·阿里说葛瑞格医生这
次看起来不太一样。”塔瓦哈笑着说,“他真的什么都知道。”塔瓦哈开心地玩起了手电筒的开关。“我能知道她的名字吗 ?”
“塔拉。 ”“塔。。拉。 ”塔瓦哈跟着念。这个发音在乌尔
都语里是“星辰”的意思。“她很美吗,您的塔拉 ?”’“是的,”摩顿森觉得自己脸红了,“非常美。 ”“您要给她父亲多少只公羊和山羊呢 ?”塔瓦哈
问。“她父亲和我父亲一样,都已经过世了。 ”摩顿
森说,“而且在美国,我们不给新娘聘礼。 ”“她离开母亲的时候,有没有哭 ?”“她是和我结婚后才告诉她母亲的。 ”塔瓦哈停顿了片刻,思索着美国奇特的婚姻习
俗。
来到巴基斯坦后,摩顿森曾经受邀参加过几十次婚礼。在巴尔蒂斯坦,不同的村庄有不同的婚礼习俗,但是他见过的所有婚礼,主题基本都一样:新娘要表达永远离开家的痛苦和悲伤。
“通常在婚礼中,会有个很严肃的时间段,新娘和她母亲抱在一起痛哭。”摩顿森说,“新郎的父亲会堆起很多袋面粉和糖,还答应以后会给更多的山羊和公羊,新娘的父亲则是双手抱胸背对男方,要求对方给更多的聘礼,等到新娘的父亲觉得男方给的聘礼足够合理时,就会转过身来点头表示同意。接着,男方的家庭在新娘哭天抢地的时候,硬把她和母亲两人活生生拆开。如果嫁到科尔飞这种偏远的村落,新娘以后就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家人了。 ”
第二天早上,摩顿森发现早餐盘里,除了平日的“恰巴帝”薄煎饼和“拉西”酸奶外,还多了颗珍贵的鸡蛋,莎奇娜站在通往厨房的走道上骄傲地对他笑着。哈吉·阿里帮摩顿森剥掉蛋壳儿,一边解释着:“这会让你更强壮,多生些孩子。”莎奇娜则把脸藏在头巾后头咯咯笑个不停。
哈吉·阿里耐心地坐在摩顿森旁边,看着他喝完第二杯奶茶,先是微笑,然后笑容扩展到整个脸庞。“走,我们去盖学校 !”他说。
哈吉·阿里爬到屋顶上,要所有科尔飞村民到
村里的清真寺集合。摩顿森带着从常嘎吉废弃的饭店找回来的五把铲子,跟着哈吉·阿里从泥泞的巷弄走到清真寺,其他村民也纷纷走出家门。
过去几百年来,科尔飞的清真寺和怀着信仰涌入寺里祈祷的村民一样,都在为了适应环境而改变。巴尔蒂人没有文字,历代都是用口述方式传承他们的历史文化,每个巴尔蒂人都能复诵十几代甚至二十代前的历史,因此每一位科尔飞村民都对这幢土墙支撑的木建筑了如指掌。这栋建筑有超过五百年的历史,在伊斯兰教进入巴尔蒂斯坦地区之前,它本是一间佛教庙宇。
在科尔飞待了这么久,摩顿森还是第一次跨过清真寺的大门进到里面。每次走到清真寺附近,他都带着保持距离的尊敬——跟他对科尔飞的宗教领袖谢尔·塔希的态度一样。摩顿森不确定这位伊斯兰“毛拉”对村里有他这样一位非信徒有何想法,尤其是还打算让科尔飞女孩们受教育的非信徒。谢尔·塔希给了摩顿森一个微笑,把他领到厅后的祷告垫。瘦瘦的谢尔·塔希留着灰黑胡子,和大部分
住在山区的巴尔蒂人一样,比他四十多岁的实际年龄看起来要苍老很多。
谢尔·塔希每天要召唤散居村里各处的信徒来祈祷五次,而且没有扩音器帮忙。此时他宏亮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室内,他开始带着大家用一种特别的祷词召唤真主,请安拉在他们盖学校时赐下祝福引导。
这次哈吉·阿里提供了绳子,是当地人编的麻线(当然不是用红蓝尼龙绳交错编成的绳索了 )。他和摩顿森一起量好准确的长度后,把麻线浸在钙粉和石灰的混合物里,接着用村里几百年来的古法标示施工的位置:他和塔瓦哈把绳子拉紧,然后往地上一弹、留下一条白色线痕,校墙的位置便清晰可见了。摩顿森把五把铲子传给大家。五十多位村民挖了一整个下午,学校预定位置的四条边都挖好了一条一米深、一米宽的长沟。
沟挖好后,哈吉·阿里对着两块巨石点点头,六名壮丁合力抬起石头,吃力地移动脚步走到沟边,把石头放进面向“科尔飞乔戈里峰”的地基角落。
接着他让塔瓦哈把“邱可拉巴” (大山羊)带过来。
塔瓦哈神情严肃地走开,回来时带着一只有着高贵弯角的巨大灰色动物。“通常要人拖着,公羊才会跟过来, ”“但这是全村最大的一只羊,
摩顿森说,根本就是它拖着塔瓦哈走,塔瓦哈努力撑着才不被它甩开。 ”
侯赛因的体型可算得上是巴尔蒂人中的相扑选手了,所以一直负责村里的屠宰任务。巴托罗的挑夫是依据负重量收费的,每二十五公斤为一个负重单位,而侯赛因是有名的高地挑夫,每次至少能背三个单位,从来没少于过七十公斤。侯赛因从刀鞘中抽出柳叶刀,把刀轻轻放在胡子倒竖的公羊的喉咙上。谢尔·塔希举起双手,合掌放在羊头上,请求安拉同意取走它的性命,然后对握着刀的侯赛因点头示意。
稳了稳脚步,侯赛因利落地将刀子送进公羊的咽喉,切断颈动脉。热血如泉涌般喷溅在学校的基石上。然后塔瓦哈负责抓着角拎起羊头,侯赛因用力锯开公羊的脊椎。摩顿森盯着这只动物的眼睛,
它也回盯着摩顿森,眼神看起来和侯赛因下刀前一样毫无生气。
男人们忙着剥羊皮、割羊肉时,妇女们则准备着做饭、煮菜汤。“那天我们几乎没做别的事儿。 ”摩顿森说,“事实上,我们整个秋天都没什么进度。所以,我们只是享受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