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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尔得知摩顿森有意拜访他的部落地区,也就是自沙瓦的南方时,他自愿担任导游带摩顿森到他的村庄拉达镇去。要是哈吉·阿里知道这件事,一定不会同意,但塔拉再过一个月就要生产了,外表干干净净的古尔看起来也是一副可敬的样子,摩顿森没有时间再去等待和选择。
古尔倒了茶后,打开了他带来的小包裹——外面包着的报纸上,到处都是留着胡子的男孩们行军参战的照片。摩顿森拿起一套大尺寸的白色无领夏瓦儿卡米兹,胸前位置和暗灰色背心部分还有精致的银色刺绣。
“应该和瓦济里人穿的一样。”古尔甩掉烟蒂,点燃第二根烟,
“我在整个市场只找到这一套比较大的。你能现在就付钱吗 ?”
古尔仔细数完卢比,才收进口袋。两人决定天一亮就出发。摩顿森跟饭店接线生订了三分钟的国际长途电话,告诉塔拉他要到一个没有电话的地方去几天,并且承诺及时赶回家迎接他们第一个孩子的降临。
凌晨时分,摩顿森小心翼翼走下饭店的楼梯,因为一用力就可能撑破衣服接缝。到了楼下,一辆灰色的丰田汽车已经等在门前了。摩顿森身上的夏瓦儿紧紧绷在肩头,裤子更是短到不及小腿肚。古尔带着令人放心的微笑,告诉摩顿森他突然有生意需要到阿富汗去,不过好消息是,从拉达附近一个小村子来的司机卡恩先生愿意带他到那里去。摩顿森脑海里顿生猜疑,动了不想去的念头,但最后还是小心地压低头爬进了车里。
日出时分,车子往南驶去,摩顿森拉上后座的白纱窗帘,避开车外窥视的眼光。渐行渐远的城镇上方,巴拉希萨尔高大蜿蜒的城墙朦胧可见,在明亮的阳光下宛如一条炽热燃烧着的长带,又像是即将苏醒爆发的休眠火山。
从城市往南行驶了百余公里,他们进入了巴基斯坦西北边疆的省份——荒凉的瓦济里斯坦。也正因为如此,被视为边缘人的瓦济里人才会吸引摩顿森的注意。
“我想,巴尔蒂人吸引我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是弱势民族。”摩顿森说,“他们的资源和人力都少得可怜。 ”
摩顿森觉得,瓦济里人也是弱势民族。既然霍尔尼指派他担任一个新组织的负责人:中亚协会会长,他就矢志要成为这个领域的专家。所以整个冬天,除了陪塔拉去产检,帮未出生的孩子准备房间,包括贴壁纸、配置全套婴儿用品之外,他把时间都用来阅读所有能找到的有关中亚的书。很快他就发现了这个地区的问题:各自盘踞一方的几派部落,硬是被欧洲殖民者划归不同的国家,毫不考虑部落人民自古以来强烈的族群认同。
但没有一个部落像瓦济里斯坦这样吸引他的注意。这些属于普什图族人的部落,以部落为最高效忠对象彼此结盟。从亚历山大大帝时代开始,任何
派军前来的外来征服者都会遭到激烈的反抗。随着一支支人数越来越多、装备越来越精良的军队抵达瓦济里斯坦,却一再被击退,这地区的声名也传得更远。
一小队当地游击士兵歼灭了亚历山大大帝的几千名精兵,他只好命令军队绕过这个有“沙漠魔鬼”之称的地区。英国人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两次战役中分别败给了瓦济里人和更大的部落——普什图族人。
1893年,英军从瓦济里斯坦浴血撤回英属印度和阿富汗之间的边界线“杜兰线”,这条线硬是从普什图族人的势力范围中央切过,这是英国人分割征服这个部落的策略。但是没有人能够征服瓦济里人。
这个部落为了延续族群而激烈抵挡世上最强大的武力,这让摩顿森十分钦佩。在攀登乔戈里峰之前,他也读过许多有关巴尔蒂人的负面报道,所以不能确定瓦济里人是不是也同样被外人误解。摩顿森听说过许多故事,包括巴尔蒂人对外地人如何粗暴、如何不友善,等等。亲身体验让他相信,这一
切传言都不是真的,而眼前还有更多被弃绝的人需要他的帮助。
汽车进入瓦济里斯坦之前,经过了六个军事检察站,摩顿森每次都以为自己会被拦下来,被勒令掉头回去。在每个检查站,哨兵们都会拉开车窗的帘布,仔细端详这个大块头外国人,看着他满身大汗地塞在小得离谱的夏瓦儿服装里。但每一次,卡恩都会从身上那件飞行皮夹克的口袋里掏出足够多的卢比,让车子能继续前行。
摩顿森对瓦济里斯坦的第一印象是,这里的人竟然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生存,着实令人佩服。他们沿着碎石路往前开,穿过布满黑色卵石、没有任何植物的平坦河谷。河谷上的石头收集着沙漠中的阳光,同时也发散出热气,整个地方看起来像发高烧出现的幻梦。
在地图上看,从此处再往西十五公里,那些棕黄荒凉的山岭,有一半是属于巴基斯坦的领土,另一半则属于阿富汗。摩顿森心想,在这个无法防御的荒凉之地划下这样的边界线,英国人相当富有幽
默感。五年后,美国军队会意识到,追捕对此处地势了如指掌的游击队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里的山洞比山还要多,而在山隘来来去去的走私者,对每个洞的位置都了如指掌。据自称曾保护过本·拉登的当地人说,在跨过边界处的托拉波拉迷宫里,美国情报人员势必会受到阻碍,无法防堵本·拉登和他的基地组织党羽逃往瓦济里斯坦。
车子开过布满黑色卵石的地段,恍如进入了中古时期。巴基斯坦士兵占据着英国人先前建的堡垒,瓦济里族人修的一座座军事建筑在道路两旁的岩石高地上矗立着,每一座都让人难以察觉——四周被二十英尺高的土墙围起来,上头还加盖着枪楼。摩顿森原先以为枪楼顶上晃动着的是稻草人,直到车子走近才发现是枪手,从步枪的瞄准镜里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从河谷底部一路开到这儿。
摩顿森一行路过一间间非法枪械工厂,瓦济里工匠正用纯熟的技巧制作各种自动化武器。接着,他们抵达瓦济里斯坦最大的本努城,车子在拥挤的驴车和卡车间穿梭,准备找地方停车用午餐。在一
间茶馆里,当司机卡恩去找商店推销自己的香烟时,摩顿森在确保夏瓦尔不被撑破的情况下,伸了伸身子,试着和临桌的长者套套近乎——哈吉·阿里劝他找的那种长者。只不过他的乌尔都语只换来一堆白眼。他下决心,回到波兹曼后一定要花点儿时间学帕施图语。
走过尘土飞扬的大街,高墙背后,就是某些宗教极端分子修建的学校。两年后,美籍塔利班分子约翰·沃克·林德就曾走进这里。据说,林德从阳光明媚的加州马林郡来到此地,在被瓦济里斯坦的太阳晒得头晕后,穿过山隘进入天气较为温和的阿富汗境内,走进一位沙特阿拉伯人援助的学校就读——那人正是本·拉登。
整个下午,摩顿森他们继续往瓦济里斯坦深处开,他让司机教的几句帕施图问候语也都派上了用场。
“当地的景色真是荒凉到难以置信,但也有着荒凉的美丽。”摩顿森说,“我们进入了当地部落居住的核心地区,能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我非常兴奋。 ”
太阳西沉时,他们抵达了喀兰嘎克尔村庄——司机卡恩的家乡。说是村庄,其实不过是在砂岩清真寺的左右两旁开了两间杂货店,有种走到世界尽头的荒凉感。一只满身尘土的花色山羊懒洋洋地躺在路中央,浑身摊开。较大的那家店铺后头有问仓库,卡恩跟里头的人打招呼,把车开了进去,这样晚上过夜会比较安全。
仓库里的景象让摩顿森一下子紧张起来。六个胸前交叉挂着子弹带的瓦济里人坐在条板箱上,身子半陷在箱子里,唧着水烟筒抽大麻。墙边堆着一箱箱的火箭炮、火箭筒,还有全新的苏制 AK—47步枪。忽然他注意到,在佳得乐饮料和欧蕾保养品箱子后头,有支军用的野外无线电接收天线探出了头——他知道自己犯了大错,闯进了一个有组织的走私集团的大本营。
和所有的普什图人一样,瓦济里人谨守着族人不成文的规定,中心思想包括有仇必报,以及对家人、财产和土地的捍卫;但同样也包括庇护,亦即对寻求帮助的客人进行款待和提供保护。因此,安
全的秘诀在于以客人而非入侵者的身份出现。摩顿森穿着他可笑的衣服爬出车外,试图让自己成为前者,因为在天黑后另找地方过夜,实在很困难也很危险。
“我把所有会说的巴尔蒂话都用上了,尽可能尊敬地跟每个人打招呼。”摩顿森说,“加上一路上卡恩教给我的一些帕施图语,我问候每个人以及他们的家人是否健康。 ”
许多瓦济里人在对抗苏联军队的“圣战”中,企图将苏联从阿富汗普什图的土地上赶走时,是和美国的情报单位并肩作战的,因此当时他们看到美国人还会亲切地问候——不过五年后,当美国的 B —52轰炸机对这片山区进行地毯式轰炸时,他们对美国人的态度就截然不同了。
其中最脏的一位,身上闻起来仿佛有“哈希什”油从毛孔中渗出来,他递给摩顿森一根烟筒,但摩顿森尽可能礼貌地拒绝了。
“我应该抽两口交个朋友的,但当时我相当紧张。”摩顿森事后说。卡恩用帕施图语跟这帮人中一名年纪较大的高
个儿男子热烈交谈,讨论该拿这个外国人怎么办。男子戴着玫瑰色的飞行员眼镜,浓厚的小胡子像蝙蝠似的盘踞在嘴唇上方。他们的谈话结束后,司机从水烟筒里深吸了一口烟,转身面向摩顿森。“哈吉·米尔扎很高兴邀请你到他家。 ”烟气在他的齿间流动。摩顿森原本紧绷的肩膀彻底放松下来,现在他不会有事了,他是客人了。
他们在黑暗中爬升了半个小时,沿途经过成熟的无花果树,闻起来就像瓦济里人衣服上飘来的哈希什油般香甜。一行人安静地走着,只听见枪托撞在子弹带上很规律的声音。入夜前的最后一抹日光消逝,笼罩着阿富汗的红晕逐渐褪去。在山顶的一处房舍外,哈吉·米尔扎喊了几声,嵌在六米高土墙里的厚重木门那边传出开门闩的声音,接着门被慢慢地推开。一个大眼睛的守卫举着煤油灯仔细端详摩顿森,好像打算把他的 AK—47步枪在摩顿森身上试一试。哈吉·米尔扎低声说了几句话后,守卫才站到一旁放一行人进门。
“我们不过从现代世界开了一天的车,但当时
感觉已经回到了中世纪。 ”摩顿森说。屋子的墙实在太高,闪烁的油灯只能勉强提供一丝微弱的光亮。院子里有座十几米高的枪楼,狙击手能轻松解决任何不速之客。
摩顿森和司机被领到屋子中央,一间堆着许多垫子的房间。在传统的茶饮“欣茶” (用豆蔻调味的绿茶)送来之前,司机已经用皮夹克盖着头倒在了垫子上,鼾声随之响起。哈吉·米尔扎先行离席去看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了,因此在晚饭送来之前,摩顿森只能坐在房里,对着他留下的四位同党,喝了两个小时异常安静的茶。
“满南都带。 ”哈吉·米尔扎回到房里用普什图语宣布,意思就是“晚餐”。烤羊肉的香味儿把卡恩勾了起来。他一看到羊肉,立即和另外十几位瓦济里人一样拿起匕首大块割肉吃。仆人紧接着送上了一大盘冒着烟的“卡布里皮劳”——用红萝卜、丁香、葡萄干和饭一起煮的菜饭,但这些人的眼里只有烤羊肉。他们用长匕首削砍羊肉,把羊筋从骨头上撕下来,用刀背把肉塞进嘴里。“我以为巴尔蒂人
吃肉时已经够津津有味了,”摩顿森说,“但这是我吃过的最原始、最野蛮的一顿饭。经过十分钟的撕扯和大啖,整只羊只剩下骨头,那些人则在一旁打着饱嗝,用手抹去沾在胡子上的油腻。 ”
吃撑的瓦济里人躺在垫子上,一边呓语,一边点起水烟筒和香烟。摩顿森接过其中一位递来的羊肉味儿香烟,尽忠地抽到只剩一截烟屁股,他觉得这是客人应该表现的态度。还不到午夜,摩顿森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一名男子铺开垫子让他睡在上头。在陷入睡梦前,摩顿森看着戴头巾的男子模糊的身影,心想自己做得还不赖,至少他已经和一位部落领袖有接触了,不管那个人看起来多么沉迷于哈希什油毒品。或许明天可以再请他介绍更多的人,了解一下村里人对建学校有什么想法。
一阵喊声惊醒了摩顿森,梦中他正在可安村,听着将宗帕冲阿克玛路大吼,为什么村里需要的是一所登山训练学校而不是给一般孩子的普通学校。他坐起身,被眼前的景象弄糊涂了:一盏汽灯在他面前晃动,投射在墙上的怪异人影也晃来晃去。灯
后是一根 AK—47的枪管——摩顿森整个人立刻清醒过来,因为枪管正对着他的胸口。
持枪的是个虬髯男子,头上缠着灰色头巾,嘴里用摩顿森听不懂的语言吼叫着。凌晨两点,摩顿森刚刚睡了两个小时。他努力思考着,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比起眼前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