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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卖了房子,有了点钱,便常常给父亲做好吃的,让他补养身体,但是父亲从来也没有“吃小灶”的习惯,母亲给他买的营养品,他都与我们共享。以后母亲又另出一计,吃午饭时,不设父亲的座位,将他“逐出门去”,让他到胡同东口的同和居、沙锅居去吃点可口的饭菜。母亲和我们兄妹,依然是窝头就白菜汤。生活虽然俭朴,但全家却格外的安详和谐,三家兄为了减轻家庭的负担,考进了远在长春的电力专科学校。一个16岁的少年,从未离开过父母的怀抱,现在要孤身一个负笈远游,我们兄妹既恋恋不舍,又为他的决定而感动。当他拿着母亲亲手打点的行装向父母告别时,母亲依依惜别流下了慈母的热泪。
父亲在养病期间,也尝试着写一些小文、小诗,而且在1950年12月13日在上海《新民报》晚刊副刊《晚会》发表了病后所写的第一篇稿子《梦中得句》,而且该报编者以《小说家张恨水病后所写第一稿》为题的编者按。因为这是病后发表的第一篇诗文,具有纪念意义,把它抄录于下下,献给读者:梦 中 得 句入冬,梦到一段游览的地方,那地方,四围是水,其平如镜。我虽是一个人游览,也不嫌孤独。所走的路,是湖里的古大堤,一条分作两条,像人的两条腿,撑着一具身子一样,我就在身子上走。至于那段风暴,那是太好了。古陌前头,各有木桥,笼罩着大树,好风吹来,碎红乱落,满身都是舒爽的,我心里猜想说,这不会是西湖里白堤吧。就在这时,仿佛有人叫我,让我作一首诗纪念纪念它。说着就先出了两个诗韵,就是八齐了。我说,好罢,试一试罢,于是就拈着齐韵,作成第一第二两句,等我要作第三句诗时,一翻身醒了。至于出诗韵限诗韵的人,我始终没有看见,你说怪不怪。次日起来,白天无事,就念着
第59节:病榻缠绵有3年(4)
诗韵,七零八乱凑在下面。附带报告一句,讲对句的诗,不管好歹,还是病后第一次呢!
三四桥头寻陌齐,好风时卷柳梢西。
画图人渺香还在,桃李花狂路转迷。
一水如油三面去,对吾有树两边题。
苍天似作青年约,记起春光满白堤。
这以后,父亲还陆续地写了几篇小文,这些都是习作,文章的好坏,都在其次,主要是说明父亲的病情有了极大的好转,已经可以写文章了。在这些习作中,有一篇居然是写的我!因为父亲、母亲都是京戏迷,我自小在他们的熏陶下,自然也是一个十足的京戏迷,我又好动不好静,每天耍枪弄棒的,为此惹父母的多次教训,父亲的这篇文章,勾起我童年的回忆:我的一个戏迷儿子①“一马离了西凉界”,这奇怪而又尖锐的喉音,在天色将亮而未亮的时候,由北屋子里穿过后院,由后院再穿过前院玻璃窗,直达到我的床上,一直把我惊醒了。这是第四个孩子每日天没亮的时候就叫嗓子的声音。这时,全家都在黑甜乡里,这一叫,有不扰乱的吗?我恨极了,只有叫他一个碰头好!一句好,不成,又叫一句好吗!这算是听见了,唱到“花花世界”那地方,突然停止了。
这个孩子光是靠父亲管不好的,除非问先生可另有良法。正好逢着学校恳亲会,我就把我的孩子,喜欢唱戏,喜欢双簧,说了一套,请先生给他纠正。先生说:的确如此,并不是唱戏和双簧学校里就不要,老实说一句,唱戏双簧也离不开学校。可是要虽要,总不宜耽误正当功课。当你令郎下课的时候,我们曾解释给他听,他也表示诚恳接受。但他一离开我们,或者找到同学,或者他一个人,他又表演起《连环套》来了。同时遇到考试,总是甲等,你有什么办法呢?我听了他先生这些话,也只有唉声叹气回家。
为这第四个孩子叹气,不是一年矣。当他初入小学一年级之时,进的是重庆南泉小学。老是看见他下学时候,揪着一位同学一同走,我这位四令郎摘了一根树枝,向同学小娃横着一比,大声喝道:呔!你拦住大将军去路,意欲何为。你敢放马过来,大战一百回合吗。那孩子答应一声,“要得”!于是也在路边摘了一根树枝迎上去打起来了。这孩子傻到出恭也忘不了戏,找到山上一块空地,他正中一站,一拉裤子,一蹲,口里还喊马来,右手拿马鞭的手一横,诸位这像个出恭的孩子吗?我决不撒谎,百分之百是真的。不过他那时候真小,不懂若 干戏词,信口乱编一起。既蹲下了,乱编的戏就来了。把手上的那树枝一横道:叫你不要挡住孤王的要路,你还挡起来,杀!杀得真兴起,猛得起身要换马,脚一抬,感觉到没有穿裤子呢。请问,这样的孩子能够不管吗?由南泉到现在,半路上耽误一年,真正六个整年,他的戏迷,有加无减这是怎么办呢?
由于我喜欢京剧,也终究有“戏缘”,做了专职的京剧从业者。1951年7月,上海华东戏曲学校在中国戏曲学校招生,我家和中国戏曲学校望宇相对,离得近,我也是见猎心喜地报了名,能够到东方最大的城市上海,觉得很好玩,经过严格的初试、复试,从数百名考生中只录取了15名,复试发榜时,父亲不言不语地悄悄去看了榜,回到家笑嘻嘻地对我说:“你考取啦!”看到父亲满面笑容,心里感到暖融融的,数月后,我又进入到中国戏曲学校,这是一所很有名的学校,教师都是当时享有盛名的表演艺术家,一年还发8套衣服,能在这里学习是很不容易的,也是被人羡慕的事。
第60节:在“文化大革命”中(1)
在“文化大革命”中1966年,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阶级斗争的调子越唱越高,处处都透露出肃杀的寒意,报纸上不是批这个,就是批那个,不少人都处在一种慌恐和困惑中,我家自然也不例外,终日忐忑不安。大舍妹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毕业后,去四川参加“四清”运动,原说是一年,但日期已满,但仍回京无望;二舍妹为迎接大学毕业,已随中央美术学院去河北邢台参加“社教”;我和内子也将去甘肃参加“四清”。此时的父亲在三次脑血管痉挛后,更加虚弱,每次都是昏迷不醒,一住院便是月余,医生早已嘱我们准备后事,但每次他都以顽强的生命力奇迹般地活过来了。大病后的他,行动和说话都愈加困难。家里也显得很冷清,父亲终日闷坐书房,与《四部备要》为伴。虽然照例,晚饭后我和二家兄还是到他的小书房闲话,但由于心情不好,人也少,失掉了往日的欢乐。
一天下午,大约是3点钟。父亲在屋里看报,忽然听他惊叫一声,又见他踉跄奔出门外,手里拿着报,我听他口齿不清而又着急地对我说:“你看,邢台发生地震了!你快到蓉儿的学校打听消息,快,快……
……”我怕他着急,立即骑车赶往中央美术学院打听消息。听校方负责人说,学生所在地离震心较远,波及不大,学生安全无恙。我回来看见父亲正站在院子里等我,等知道二舍妹安全的消息,他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回到了屋里。后来听家人告诉我,父亲在等我消息时,一直焦虑不安地在院子里徘徊,让他回屋,怎么也不肯,父亲在严肃的面孔后面,却是一颗慈爱的心,父亲在给大舍妹的信中,曾提及此事:明明吾儿:我在4月13日傍晚五点十几分,接到你亲笔信,非常高兴。你说的你在青年有一番贡献要献给国家,是呀!我非常同意你的主张。我现在(是)72岁的人。说我落后,我也承认,但你们要前进,我绝不能在后面拉你们的后腿。你们放手前进吧!……
前日发动(表)一个消息,河北邢台几县五点十几分,发生地震,有好几县人畜颇有损失,我听了这话,顿时就急得什么(似的),赶快就命伍哥向中央美术学院打听,还好,一会儿美术学院向各家发通知,邢台县发生地震,学生都无事,你那儿想必吃了一惊。信尾忽然看有你一首七绝,你押韵押得都不错,只是平仄调换的不对,这不要忙,用心学一学就会了,等你回家来慢慢儿学吧。此祝进步我写字还是不行,这封信写了我一夜。
父 恨水书 四月十六日父亲在得知我即将去参加“四清”时,给二舍妹一信:蓉蓉吾儿:你寄我的十一日信我已经看过了,我的钱已经交给你伍哥的手中,伍哥表示昨日是星期日,星期一准交给你学校,我想你学校准给你寄吧。你伍兄也是要走的,要到的地方是甘肃静县(伍注:信误,应为宁县),在陕西交界的地方,搞的是“四清”,一半年才能回来,大约你二人不会回(会)面了。此祝进步父 恨水书 二月二日孤寂病弱的老父想念两个在外地的妹妹,关心她们的生活和健康,给她们写信是老父晚年生活的慰籍。我需要说明的是,父亲一生有个习惯,寄信和邮稿从不假手于人,不管回复一素昧平生的读者普通信函,还是给报社寄发稿件,他都要亲手送到邮局或放进邮筒。从我记事时起,就是在避难山村抑或回到北京,他都是如此。从这小小的一件事,可以看出他忠诚守信和严肃执着的职业道德。当他每次给妹妹写完信,都要迈着行动不方便的双腿,由我陪着他去附邮。寄完了信,父亲便数着手指,盼着妹妹回信,有时回信迟了,他便辗转难眠,在给大舍妹的一封信中,曾经描述过自己思念女儿的心情:明明吾儿:你已有半月多没有写信来告知一切,我非常地挂念……
说起来日子也不算多,可是每晚盼着,半晚醒了枕头哭湿了半个,你工作还没有了,工作了时同我写封信来,千万千万……
读者诸君,请想一下,一个被病魔缠身的70多岁的老人,思念女儿竟会深夜哭湿了枕头!为了告慰外
第61节:在“文化大革命”中(2)
地的女儿,老人颤抖着手,艰难地握笔,亲手写信,竟写了一夜!谁看了这样的信,都会为之感动得泪下。
1966年7月,我们工作组奉命中断了甘肃的“四清”,回到北京。刚下火车,在火车站还没有御下行装,耳畔就响起了“打倒”之声,有人已被“揪”出来了。过了不久,就是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八月恐怖”。在这不正常的日子里,是非完全颠倒,父亲的老友无一幸免,全都被“揪”出来,关进了“牛棚”。这些事情,我们都瞒着有病在身的父亲。兄妹们用温情织成了一张薄薄的纱网,遮围着父亲,不让他受到外界的刺激,因为他太虚弱了,经不得半点伤害。尽管是无“班”可上,但是每天我们还得到单位去“搞”批斗,每天早上去,都是提心吊胆,因为不知何时大祸临头,被“揪”出来隔离审查,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匆匆赶回家。看到老父亲安然无恙,才算松了口气。
就在这惶然不可终日的煎熬中,附近高喊“打倒”、“砸烂”的喧嚣声浪,还是时时传进我家的小院。紧挨着我家的左邻右舍都遭到了“抄家”的厄运。听着隔壁传来的叫骂声、鞭打和翻箱倒柜的嘈杂声,让人心惊肉跳,毛骨悚然,我们实在害怕“红卫兵”走错了门或是兴之所至,来“造一下反”,年老病弱而又倔强的父亲,不知会有什么冒犯的举动?那后果是太可怕了。天真年幼的小弟弟则在院里高唱革命歌曲,虽然遭到家人的制止,但是我们懂得他是在用天真可笑的幼稚行动来保护父亲,也可说是“用心良苦”。
疯狂的抄家之风,愈刮愈烈,父亲的书如《四部备要》及他著作,按照那时的标准,不是“毒草”也是“四旧”,无疑都是“破”的对象,我们不得不有所准备。
父亲的书太多了,藏也无处可藏,扔也无处可扔,送也无处可送。那个时候,人人自危,个个害怕,谁都处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之际,这些书会给你带来满门查抄之祸,避之犹恐不及,谁敢惹火烧身?胆小一些的亲友,把父亲的书都烧了,就连一位在我家40多年的老奶妈,也不敢收藏它,说是农村也不安全,转移农村也行不通,只好把父亲的主要著作和他最喜欢的书藏起来,其余的只好听天由命了。父亲自己曾有句云:“手泽无多惟纸笔,”这是父亲一生的心血,一定要把它藏好,豁出去了,就把它藏在家里,不过我把书的封面撕了,父亲的诗稿集《病中吟》、《闲居吟》的封皮也撕去了,反正红卫兵是一群不学“有术”的造反派,一旦被“抄”出来,就说是我写的,也许能侥幸混过去,当时就是这样想的,父亲的这百十本书把我折腾苦了。内子帮我把书用油布包起来,藏在煤缸里,父亲说这样会弄脏的。
我又把书藏在床底下,父亲又说这样会弄潮了。于是在这炎炎的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