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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索尔仁尼琴:癌症楼-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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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也谈到了最小的女儿玛伊卡。在这一年里,玛伊卡所有的5分都黯然失色了,她不仅失去了优秀生的称号,从光荣榜上被除名,甚至连4分也没得多少。问题都是因为升入5年级引起。前几年一直是同一位女老师教她。她了解码伊卡,也了解家长;玛伊卡的学习成绩非常出色。可是这一年里,各科老师有20个,每个每周来教课一次,连学生的面孔都不认识,只是为了完成教学计划而已,至于对孩子会带来怎样的损害,孩子的性格会受到何等摧残——难道这一点他会考虑?然而,卡皮托利娜·马特维耶夫娜决计不惜代价,一定要通过家长委员会把这所学校的秩序整顿好。 
  他们就这样无所不谈地坐了不止一个小时,但都谈得没精打采;谈话的内容,每个人心里都觉得不着边际,这一点他们心照不宣。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的情绪十分低落,不相信他们所谈论的人和事有什么现实意义,他什么也不想干了,甚至觉得,此时最好能够躺下身来,让肿瘤贴在枕头上,蒙起头来睡觉。 
  而卡皮托利娜·马特维耶夫娜之所以极力维持这席谈话,是因为今天早晨收到她弟弟米纳伊从K市寄来一封信,这封信几乎把她的手提包烧穿。战前,鲁萨诺夫夫妇住在K市,在那里他们度过了自己的青年时代,在那里他们结为伉俪,所有的孩子也是在那里生下来的。但战时他们疏散到这里,此后再没有回K市,住房也就转给了卡芭的弟弟。 
  她明白,此时此刻,这类消息丈夫不会感兴趣,但是今天带来的这个消息,就连对知心的朋友也不能讲。要把事情的原委和经过说给什么人听听,全城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对象。结果是,她在这里竭力安慰丈夫的同时,其实自己也需要得到支持;她无法待在家里,把这个消息闷在自己心中。孩子们之中也许只能对阿维叶塔说明一切。对尤拉,无论如何也不能讲。即使要告诉阿维叶塔,那也得先跟丈夫商量。 
  可是丈夫跟她在这里坐得越久,他就越显得萎靡不振,使她愈发感到没有可能同他谈这个主要的问题。 
  就这样,时间渐渐到了她该走的时候了,于是她开始从购物包里把带来的食品—一掏出来给丈夫看。她那皮大衣袖子镶着褐色狐皮的翻口,大得几乎伸不进全张开着的袋口。 
  看见了食品(他的床头柜里还有不少),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马上想起对他来说比任何吃食和饮料都重要的事情,其实今天一开始就该先谈那件事。他想起的是恰加——样树菌子!他焕发了精神,开始向妻子述说这种奇迹,述说那封信、那个医生(说不定是江湖骗子)的情况,还对她说,必须马上想好给谁写信,请他在俄罗斯帮他们收集这种菌子。 
  “要知道,在我们那边,K市郊区,白禅树到处都是。这事让米纳伊帮我办办能有什么难处?!你马上给米纳伊写信!还可以给别的人写,我们岂不有一些老朋友,让他们也操点心!让大家都了解我的处境户 
  正好,他自己提到了米纳伊和K市!此时,卡芭把手提包的搭锁卡喀卡塔地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却没把那封信掏出来,因为从弟弟写信的用辞来看,调子是低沉的。卡芭说: 
  “你知道,帕沙,让K市那边的人纷纷议论你是否妥当,这应好好考虑一下…休纳伊来信说……不过,这可能还不是事实……说……罗季切夫……在他们那边城里露面了……好像是被……恢复了名誉……这可能吗?” 
  在她说出又长又令人讨厌的“列一阿一比一利一季罗万”(恢复名誉)这个词儿和瞧着手提包的搭锁低头掏信的时候,正错过了那一瞬间,末能看到帕沙的脸是怎样变得比床单还白。 
  “你怎么啦??”她惊叫了起来,丈夫的神色比这封信本身更使她害怕。“你怎么啦!?” 
  他靠在靠背上,以女人式的动作用她那头巾把自己裹紧了些。 
  “也许这还不是真的!”她那有力的双臂即刻抱住他的肩膀,一只手还拿着手提包,仿佛正尽力把它往丈夫肩上套。“还不一定有那么回事!米纳伊自己也没看到过他。不过,人们在议论…”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煞白的脸色渐渐消褪,但他浑身乏力,腰部、肩膀和两手都没有力气,而脑袋则被肿瘤扭得侧向了一边。 
  “你告诉我做什么?”他痛苦地说道,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难道我的痛苦还太少?难道我的痛苦还太少?……”接着,他牵动胸部和头部,做了两次没有眼泪的抽泣。 
  “略,原谅我,帕申卡!原谅我吧,帕西克!”她抱住他的肩膀,自己也在发抖,摇晃着梳成雄狮式的古铜色曹发的脑袋。“要知道,我实在是没了主意!难道说如今他会从米纳伊那里夺去一间屋子?不,这样下去会导致什么结果?我们已经听到过两起类似的事情,你还记得吧?” 
  “还管它什么屋子,让他要回去好了,那该诅咒的屋子,”他回答她,声音像是哭泣,又像是耳语。 
  “屋子有什么罪过?往后米纳伊怎么能挤得下?” 
  “你倒是为丈夫想想吧!你想一想,我会怎么样?……关于古宗,他信上提到没有? 
  “没提到古宗…如今要是他们都开始一个个地回来,那会怎么样呢?” 
  “我怎么知道!”丈夫压低了嗓门回答说。“他们有什么权利现在把那些人一个个放出来?……怎么能这样不近人情地作践人呢?…” 






第十四章 审判


  鲁萨诺夫本来指望这次会见会使他精神上得到鼓励,不料心里反而更难受了,还不如卡芭别来。他扶着栏杆,摇摇晃晃顺着楼梯往上走,身上愈来愈觉得发冷。卡芭穿着大衣不能送他上楼,因为一名女护理员专门站在那里把守,对家属挡驾,于是卡芭就遣使她把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送到病房,并把一袋食品带去。坐在值班小桌旁的就是那个眼睛有点凸出的护土卓妞,不知为什么鲁萨诺夫第一天晚上就对她有了好感,现在卓妞坐在那里,被一堆登记表挡着,正同没有教养的啃骨者调情,没把病人放在心上。鲁萨诺夫向她要一点阿斯匹灵,她即刻不假思索地回答说,阿斯匹灵只在晚上才发。不过,她还是量了量他的体温。随后给他送来了点药。 
  不消说,床头柜里的食品都换了新的。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躺了下来,正像他渴望的那样,让肿瘤贴在枕头上(这里有相当软的枕头,这一点出人意料,这就免得从自己家里往这儿拿了),连头带脑地蒙了起来。 
  千头万绪像火一样涌进他的脑海,如此翻腾、撞击,使他身体的其他部分像打了麻药似地失去了知觉,他已听不见病房里的那些愚蠢的谈话,感觉不到叶夫列姆的走动,虽然他的病床也跟地板一起随着叶夫列姆的脚步在颤动。他也看不见天已放晴,看不见太阳落山之前在什么地方露出了脸儿,因为夕照不向着楼房的这一边。时间的飞逝他也无所觉察。他一度睡着了,也许是因为吃了药,后来醒了。醒来之后见电灯已经开亮,于是又睡着了。直到午夜时分,在晦暗和寂静中他又醒来。 
  他感到睡意已完全没有了,起保护作用的一层雾幕已经消失。这时,恐惧马上袭来,揪住他胸膛中央的下方,而且愈期愈紧。 
  千头万绪开始云集和翻滚:在鲁萨诺夫的脑海中,在房间里以及更远的黑暗空间里。 
  这甚至不是什么思绪,而只是他感到害怕罢了。很简单,他就是感到害怕。他怕罗季切夫,说木定那人明天早晨就会冲破护士和护理员的一道道阻拦,闯进这里来揍他。鲁萨诺夫所怕的,不是受到审判,不是舆论的谴责,也不是出丑,而是挨揍。一生中他只挨过一次打,那是在学校里他上6年级也是念最后一年书的时候:傍晚,一帮人在校门口将他拦住了,不错,谁也没带刀子,可是那无情的硬拳头从四面八方袭来的这种可怕的感受,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如果我们最后一次看到某人是个青年,即使多年之后他已变成老头儿死去,在我们的想像中死者依然是个青年。同样,罗季切夫在事隔18年之后归来,想必已成了个残废,也许变成了聋子,也许得了佝偻病,但在鲁萨诺夫的想像中现在他还是当年那个黝黑健壮的汉子,被捕之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日,在他们两家合用的长阳台上练哑铃和壶铃。他光着膀子在呼唤: 
  “帕什卡!你过来!暗,摸摸我的二头肌。唉,别嫌,使劲腐!现在你明白了吧,新型的工程师该是什么样的?我们不是像爱德华·赫里斯托福罗维奇那样的佝偻病患者,我们是全面发展的人。可你,瞧瞧,变得有点虚弱了,老坐在门上包皮革的办公室里你非枯干了不可。到我们厂里来吧,我把你安排到车间里去,怎么样?你不愿意……确哈……” 
  他爽朗地笑了起来,随即去洗脸擦身,边走边哼: 
  我们是打铁的, 
  我们富有朝气。 
  此时,在鲁萨诺夫的想像中,正是这个健壮的人挥动着拳头闯进病房里来。而他却无法摆脱这个虚幻的形象。 
  当初他跟罗季切夫是朋友,在同一个共青团支部里,这套住房也是他们共同从工厂分配得来的。后来罗季切夫走了进工农速成班和上大学这条路,而鲁萨诺夫则顺着领导工会工作和管人事档案这条线高升。起先是双方的妻子关系不好,后来他们两人也不和,罗季切夫跟鲁萨诺夫谈话时常常语气伤人,总的说来是过于不负责任,把自己同集体对立起来。紧挨在一起住他们觉得无法忍受,也感到很挤。就这样,各种因素凑在一起,矛盾自然越来越尖锐,于是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写了一份检举材料,说罗季切夫在同他私下里谈话时,曾对已被粉碎了的工业党的活动表示赞赏,并有在自己工厂里把暗害分子组织起来的打算。(他没直接这样说过,但根据他的行为,他是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是会有这种打算的。) 
  惟有一点鲁萨诺夫放心不下,他反复要求在这件事的案卷里哪儿也不要出现他的名字,也不要进行对质。审讯员对他保证,说根据法律不要求鲁萨诺夫露面,也不一定要当面对质,只要被告人自己承认就行了。甚至鲁萨诺夫的检举信原件也可以不订入此案的卷宗,因此,被告承认触犯第206条罪行而签字的时候,是决不会碰到他这位邻居的名字的。 
  要不是由于厂党委书记古宗,事情本来会全都顺利地过去。古宗接到保安部门的密令,说罗季切夫是人民公敌,必须把他开除出基层党组织。但古宗坚决反对,并开始叫嚷,说罗季切夫这个小伙子是自己人,要开除他就得把详细材料拿给他看。他拿自己的脑袋给罗季切夫打保票,结果两天后的夜里,他自己也被捕了,第三天上午,作为同一个反革命地下组织的成员,罗季切夫也好,古宗也罢,都被顺利地开除出党。 
  然而,现在使鲁萨诺夫如坐针毡的事情是,保安部门在向古宗施加压力的两天内,最终不得不告诉他,材料是鲁萨诺夫提供的。这就是说,只要古宗在那边见到罗季切夫(既然他们是由于同一个案件而去到了那里,那么最终他们可能会见面的),就必定会告诉他。这就是鲁萨诺夫现在如此害怕罗季切夫这次预兆不祥的归来的原因,他担心这种根本无法想像的死人的复活。 
  当然,罗季功夫的妻子也是有可能猜得到的,不过她还活着吗?卡色当初的设想是这样的:等罗季切夫一被捕,马上就叫卡季卡·罗季切娃搬出去,把整套住房拿下来,阳台也就全都是自己的了。(现在看来会觉得可笑,连煤气也没有的住宅里,一间14平方米的屋子竟然会起那么大的作用。而且,孩子照样会长大。哪间房子的过户手续已经全都办好了,有关方面已派人来让卡季卡搬迁,但她打出这样一块牌子——宣称自己是个孕妇。他们坚持要证明,她也把证明拿来了。而按照法律,不能逼迫孕妇搬迁。只是到了第二年冬天将临时她才搬了出去。在她怀孕和生产期间,甚至直到产假期满,这漫长的月份里他们不得不耐着性子与她隔壁相处。不消说,在厨房里卡芭不会让她说一个不字,而当时已满4周岁的阿娃也会跟着捉弄她,让人哭笑不得。 
  此时,鲁萨诺夫仰卧着,在可以听到各种呼吸声和鼾声的病房的晦暗中(惟有护士的台灯从穿堂间透过毛玻璃门映进来一点微光),试图以毫无睡意的清醒头脑去分析一下,为什么罗季切夫和古宗的幻影会使他如此坐卧不宁?如果其他经他插手而被定罪的人里面有的回来了,是不是也会使他感到害怕?比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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