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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无缘无故,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不可思议——究竟是什么目的?
那告示的孩子般单纯的口气尤其揪住他的心。关于那个无名无姓、早已逃之夭夭的人,没有说他惨无人道。没有说那个人是美帝特务,而只说他是个可恶的人。正是这一点最令人震惊:这个可恶的人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这样做呢?孩子们哪,你们长大了可不要成为可恶的人啊!孩子们哪,可不要残害毫无防卫能力的弱者啊!
告示已被读了又读,可是大人和小孩仍然站在那里,望着空荡荡的囚笼。
奥列格背着自己那装有熨斗的油迹斑斑、曾被黄火烧穿和子弹打穿的行李袋,向爬虫类和食肉兽的王国走去。
一些穿山甲互相靠拢趴在沙地上,像是鳞片状的石块。它们失去自由之前的那种灵活性在哪里呢?
一条巨大的中国扬子鳄趴在那里,浑身黑如生铁,大嘴扁平,腿仿佛被扭歪了方向。牌子上写着:气候炎热时它并不每天吃肉。
动物园这个有现成食物的理想世界,大概会使杨子鳄非常适应吧?
一条巨大的蟒蛇附在树上,像一根很粗的枯枝。它整个身子动也不动,只有尖尖的芯子在晃动。
玻璃罩下盘伏着一条名叫蛙蛇的毒蛇。
至于普通的毒蛇,则每种都有好几条。
奥列格毫无兴趣去仔细观看这些爬虫。他一心在想像那只双目失明的猕猴的面孔。
这时他已走在囚禁食肉兽跟前的小径上。这里毛色丰富多彩,竞相争艳,笼子里关着的既有猜测猕又有雪豹,既有灰褐色的美洲狮又有黄底黑斑的美洲豹。它们是囚徒,它们苦于没有自由,但是奥列格把它们看作是劳改营里刑事犯。世上哪些人明摆着有罪,毕竟是分得清的。瞧,这里写着,一只美洲豹一个月要吃140千克肉。这真是不可想像!还纯粹是血淋淋的鲜肉!这样的肉从来不住劳改营里运,往那里运的是点肉皮和下水,而且,一个小队一个月才有一千克。
奥列格想起了囚犯中那些被解除看管的驭手,他们克扣马料,靠吃它们的燕麦得以活下去。
再往前走,奥列格看到了老虎先生。它的凶残本性集中表现在胡须上,正是在胡须上啊!可它的眼睛是黄色的…澳列格思绪万千,站在那里,怀着满腔的仇恨望着老虎。
一个当年曾被流放到图鲁汉斯克的老政治犯,在新时代又落进了劳改营,与奥列格相遇,他告诉过奥列格,说那不是黑丝绒般的眼睛,而是不折不扣的黄眼睛!
奥列格面对虎宠站着,仿佛被仇恨钉在了地上。
无缘无故,无缘无故——究竟出于什么目的??
他心绪不安。他不想再待在这动物园里了。他想从这里赶快出去。他不想去看什么狮子了。他开始往出口处盲目地闯去。
一匹斑马在眼前一闪,奥列格瞥了一眼,继续向前。
突然,他停住了脚步!站在……
站在奇迹面前!看了可怕的嗜血食肉动物之后,面前的羚羊岂不是性灵的奇迹!这只羚羊毛色浅揭,细腿匀称而轻盈,小脑袋十分警觉,但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它站在离铁丝网报近的地方望着奥列格,大眼睛里充满了信任和亲切的柔情!是的,那是一双柔情脉脉的大眼睛!
噢,这真是太像了,像得让人受不了!她那温柔而又略带埋怨的目光一直盯着他,仿佛在问:“你为什么不来呢?要知道,已经过去半天的时间了,可你为什么还不来?”
这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事,这是灵魂的托身,因为她明明站在那里等候奥列格。奥列格刚一走近,她立刻用责备而又原谅的目光问:“你不来吗?难道你不来了吗?可我在等你呀……”
是啊,他为什么不去呢?!究竟为什么他不去呢!
奥列格晃了晃脑袋,向出口处走去。
他还来得及在家里见到她!
第三十六章 也是最后的一天
现在,奥列格不能怀着贪婪的心情一个劲儿地想她,但要是能像一条狗,能像一条挨了打的可怜巴巴的狗那样去躺在她的脚下,那倒是一种享受。躺在地板上,像一条狗似的嗅她的脚——这也许是可能设想的一切幸福中最大的幸福。
然而,他当然不能允许自己表现这种动物的纯真——去到她家乖乖地趴在她的脚下。他得说一些表示歉意的客气话,她也将说一些客气话,表示歉意,因为几千年来事情就是被搞得如此复杂化了。
即使现在他也似乎看到昨天她两颊泛起的红晕,当时她说:“您知道吗,其实您完全可以住在我那里!”这红晕必须用笑声来抵消,用笑声挡住它,阻止它,不能让她再感到窘迫,这就是为什么必须想好最初的几句话,显得既有礼貌,又相当幽默,从而冲淡那不同寻常的境况:作为一个病人,他到自己的医生——个年轻的单身女人家里去借宿。要不然就什么话也别去想了,而只是在门口一站,望着她。不消说,应该立刻称她我加,对她说:“薇加!我来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跟她在一起——不是在病房里,不是在诊疗室里,而是在一间普通的居室里,随便谈谈什么,他是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福气的。他大概会犯错误,不少地方会弄巧成拙,因为他对人类的正常生活已经完全生疏了,不过,他倒是可以通过眼神表示:“可怜可怜我吧!求求你,可怜可怜我!没有你,我是那么不好受啊!”
的确,他怎么能浪费这么多时间!他怎么能不去找颔加!他早就该去了!现在,他毫不犹豫,迈着大步往前走去,只担心见不到她。在城里逛了半天了,他已经弄清楚街道的位置,此时他知道该往哪儿走了。所以他一直往前走去。
只要他们互相怀有好感,只要他们在一起互相交谈觉得那么愉快,只要他有机会拉住她的两手,搂住她的肩膀,从近处温柔地望着她的眼睛——难道说这还不够吗?甚至还会远远超过以上所说的那些——难道说这还不够吗?……
当然,如果对象是卓姬,那就不够了。可这是我加呀,是一头温顺的羚羊啊……
要知道,只要想到可以把她的双手握在自己手中,胸中的弦就会绷紧,他就会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可到底够不够呢?……
离她的家愈近,他的神经就愈紧张。这是不折不扣的恐惧!然而这种恐惧又使人感到幸福,又使人高兴得要死。单凭这种恐惧,他此刻就有一种幸福之感!
他一路往前走,只看所经过的那些街名,对商店、橱窗、电车、行人则根本不去注意。突然在拐角处,由于拥挤他一时未能绕过站在那里的一位老妇而猛醒过来,发现这老妇人在卖一束束紫色的小花。
在他那被磨灭和被改造之后重新适应的记忆里,即便找遍最偏僻的角落也见不到去造访女人必须带花这么一回事的影子!这一点已被他忘得干干净净,仿佛世上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事情似的!他一直背着沉甸甸的有补丁的行李袋心安理得地走着,没有丝毫犹豫不决的样子。
可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些鲜花。而且,这些鲜花是卖给人家派什么用场的。他皱起了眉头。模糊的回忆浮现于脑海,宛如溺死的尸体漂出浑浊的水面。对了,对了!在他青春时期那个遥远和近乎虚幻的世界里,有给女人赠送鲜花的惯例……
“这——算是什么花儿?”他问卖花的老妇,有点难为情。
“紫罗兰,还能是什么!”她有点不高兴。“每束一个卢布。”
紫罗兰?……这就是富有诗意的紫罗兰?……不知为什么,他记得紫罗兰不是这样的。它们的茎秆该是更匀称些,更高些,而花朵本身也更像铃铛。不过,也许是他记不清了。也有可能这是本地的品种。至少说这里没有任何别的花儿可供选择。既然想起来了,那么不带鲜花去不仅不可以,而且还会感到羞愧:刚才他不带鲜花怎么竟心安理得地走来着。
可是,这该买多少呢?一束?看起来太少。两束?还是有点寒酸。3束?4束?太贵了。劳改营里的那种机灵似乎在他头脑里的某个地方卡喀一响,像计算器般地转动起来:要是还还价钱,两束花给一个半卢布,或者5束花给4卢布就能买得下来。不过,响起的这清晰的卡喀声对奥列格似乎不起作用。他掏出两个卢布,一声不响地给了卖花老妇。
他拿起两束紫罗兰。花儿很香,但也不是他青春时期紫罗兰的那种香味。
就这样,他拿着鲜花,边走边嗅倒还可以,而单独拿在手里,看上去一定十分可笑:一个有病的退伍士兵,帽子也不戴,背着行李袋,手拿紫罗兰。这两束花怎么也安置不好,索性塞进袖筒里得了,那样别人倒是看不见。
薇加家的门牌号码岂不……对,就是这座房子!
她说过,先得走进院子。他进到院子里去,之后便向左拐。
(而心在突突地跳!)
一条公共的水泥长廊,有顶无墙,栏杆下面的斜栅是用树枝编的。栏杆上晒晾着一些被子、褥垫、枕头,拉在柱子之间的一根根绳子上还晾着床单和内衣。
从这一切来看,这里很不像额加住的地方。周围的一切都很不像样子。有什么办法呢,她不能为此负责。再往前,在所有这些晾晒物的后面,马上就该出现她那带号码的房门,不消说,门内就是薇加一个人的天地了。
他从晾着的一条被单下面钻过去,找到了那扇房门。门是普普通通的门。浅褐色的油漆有的地方已经剥落。门上有一只绿色的信箱。
奥列格从军大衣袖筒里取出了紫罗兰。用手理了理头发。他心情激动,不过这是使他高兴的一种激动。她不穿白长衫,在家庭环境里,是什么样儿呢?…。
不,他两条腿拖着沉重的靴子从动物园走来所经过的不只是这几个街区!他走的是祖国大地的漫长道路,走了两个7年!而现在,终于复员了,来到了这扇门前,那里一个女人默默地等了他14年。
就这样,他那中指的关节触到了门上。
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正式敲门,门却自动地开了。(是不是她从窗子里先看见了他?)接着,从门内冲着奥列格推出一辆鲜女的摩托车,这车在狭门。门口显得特别庞大。推车的是一个大脸盘的小伙子,鼻子像被踩扁了似的。对奥列格的到来他甚至连问都不问——来干什么和来找谁,只顾往外推摩托车,似乎没有让路的习惯,于是奥列格往旁边闪了闪。
奥列格一时愣住了,弄不明白这个小伙子跟单身独居的额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从她家里出来?尽管经过了那么多年,但他毕竟不会完全忘记,人们一般都不是独家居住,而是合住公房!忘是不会忘记的,但也不见得完全记住了。在劳改营的营房里,自由被想像成与营房截然相反,决不会几户人家合住一套公房。是的,即使在乌什一捷列克,人们也都是独门独户,不知道什么是合住的公房。
“请问,”他对小伙子说。然而那小伙子把摩托车从晾着的被单下面推过去之后,已经顺着梯级往下去了,车轮落在梯级上发出哈哈的碰撞声。
而门他却任其敞开。
奥列格犹豫不决地往里走。此时,在晦暗的过道深处看得见还有一扇、两扇、三扇门——究竟是它们之中的哪一扇呢?昏暗中出现了一个女人,她灯也不开,立刻怀着敌意问道:
“您找谁?”
“我找滚拉·科尔尼利耶夫娜,”科斯托格洛托夫一反常态,不好意思地说。
“她不在!”那女人不去敲门试试看,当即怀着反感以十分自信而生硬的口气把他顶了回去。她冲着科斯托格洛托夫走过来,迫使他后退让路。
“请您敲敲她的门,”科斯托格洛托夫镇定了下来。他是为了盼望见到额加才这样软下来的,否则对这位没好气的大邻居他也能以牙还牙。“她今天不上班。”
“这我知道。她不在家。起先在。后来走了。”额头很低、面颊有点歪斜的这个女人上下打量他。
她已经看见紫罗兰了。要藏起来已为时太晚。
如果手中没有这两束紫罗兰,此刻他还会有个人样儿,可以自己去敲门,坦然地谈话,继续问下去——她走了多久,是不是很快就会回来,甚至还可以留张条子给她。(说不定感加也留了条子给他?……)
可是紫罗兰使他变成了一个求爱者、一个前来送礼物的人。一个痴情的傻瓜……
于是,在这个面颊有点歪斜的女人的进逼下,他退到了长廊上。
而对方不仅把他从进攻基地赶走,还跟踪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