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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他是个走动的废墟,在十月芝加哥的夜间天光下快速行走。上个星期日
他人在巴黎,再上个星期五是在爱丁堡,在那之前是在斯德哥尔摩,至於更早先的
时候,他就无从记忆了。在维也纳的时候,他及时收到一张支票,不过那可不知道
是多久以前的事。
在这些地方,他总会吓到那些行经过的人们。在他的自传当中,吸血鬼黎斯特
描述得好:『曾经见过鬼魅的疲惫人类……』那就是我!
那本书,《吸血鬼黎斯特》跑哪里去了?噢,昨天下午当他在公园长椅上睡觉
时,有人把它偷走。无所谓,就让人偷去吧,丹尼尔自己也是偷来的,而且他已经
读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不过,如果现在书还在手边,也许他可以卖掉它,换得一杯暖身的白兰地。他
的网络在此刻又值多少钱?此刻的他是个饥寒交迫的流浪汉,踟局於密西根大道,
憎恨着吹入他破旧衣服底下的寒风。他值得一千万?或者一亿万?他不知道,不过
阿曼德一定知道。
你想要钱,丹尼尔?我会给你的,那真是小事一桩。
就在一千哩远处的南方,阿曼德正在他们专属的岛屿等待着。事实上,那个岛
屿只属於丹尼尔一人。只要他有个二十五分的硬币,就可以立刻打电话告诉阿曼德,
他想要回去。他们会从天而降,迎接他回去。向来都是如此,不是那一架拥有以天
鹅绒装横的房间的大型客机,不然就是比较小的那一架,天花板较为低垂,椅子是
皮制的。在这条街道上,可有人愿意给他一枚硬币,好交换一趟飞到迈阿密的机程?
恐怕没有人肯相信。
阿曼德,现在就过来我这里!当黎斯特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我要安全地与你
一起。
有谁肯汇兑这张支票?别想了!现在是早上七点,密西根大道上的绝大多数商
店都关着门,他也没有任何身分证明,因为他的皮夹在几天前就掉了。这个灰色调
的严寒冬天,天空沈积着金属色的沈默云层,真是令人厌恶。就连那些以大理石为
主调的商店也显得更加面目冷峻,富豪的光华活像是博物馆玻璃映照下的考古遗迹。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取暖,当天气更加严酷、天空开始落雨时,他低垂着头。
其实他一点都不在乎那张支票,也无法想像按下电话钮的滋味。在这里的一切,
即使是严寒的气候,对他而言也是失真的。唯一的真实是那场梦境,不断逼临而来
的灾祸感。也就是说,吸血鬼黎斯特制造出一些连他都难以想的事端。
必要的话,就在垃圾桶搜刮食物,即使是公园也是可以用来入睡。那些都无所
谓。但是,如果他横躺於户外,一定会冻死的。何况,那个梦境也会出现。
只要他闭上眼睛,它就会反覆出现。每一次的再现,都更加地逼真详尽。那对
红发的双胞胎是如许美丽温柔,他不想要听到她们痛苦的尖叫声。
第一次的梦境出现时,在旅馆的他完全忽略不管,认为毫无意义可言。他继续
阅读黎斯特的自传,不时浏览着黑白电视萤幕上出现的黎斯特录影带。
他被黎斯特的外观所眩惑。要扮演成一个人类的摇滚乐手,真是再简单不过的
事。犀利的眼神、强健而纤细的肢体,以及那淘气的笑容。但是你无法确认他,可
能吗?他从未真正见过黎斯特。
不过,他却是研究阿曼德的专家,研读着阿曼德那具年幼身躯与面孔的每一道
细节。噢,在黎斯特的自传中看到关於阿曼德的情节,真是令人晕迷的愉悦哪!他
一边遐想着,是否黎斯特的恶毒口舌与赞颂般的分析让阿曼德震怒不已?
丹尼尔目瞪口呆地看着电视上的录影带,它将阿曼德塑造成一个古老世代的吸
血鬼聚会所主人。就在巴黎坟场的附近,他带领着旗下的吸血鬼实践恶魔崇拜的仪
式,直到黎斯特那个不信奉偶像的异端出现,摧毁古老的信念。
阿曼德一定恨死这些,他私人的历史一举变身为萤幕上张牙舞爪的意象,比起
黎斯特悉心书写的自传更加粗陋。阿曼德的双眼永远会射穿周遭的活人,拒绝谈及
不朽者的种种。他不可能不知道那些事迹。
这些都是为了大卖特卖。就像是某个人类学者出卖他做田野的部落,将论文变
成一本平装畅销书,销售部落在屋内、付得起房租,还有电力的人们而言,真是太
棒了。他想要大笑出声,揭示这件事情,为此感到狂喜,但是黎斯特将这些都压制
下来。那份寒颤通过他的身子,化为深沈的惊吓。
如果阿曼德什麽都不知道呢?但是,夜之岛的音乐店一定在橱窗摆设出吸血鬼
黎斯特的作品。在那些优雅的餐馆里,也一定随时播放着那些毛发竖立、深具感染
力的歌曲。
丹尼尔也考虑过一个人出发,前往加州。当然,他可以施展一些奇迹:从旅馆
那里取回护照、带着身分证明进去任何一家银行……这个可怜的人类男孩相当富有,
非常地富有……
但是,他怎能想像如此过分的事情?当他躺在长椅上,太阳温暖地晒着他的面
孔与肩膀。他把报纸卷起来,做成一个克难枕头。
然後,就是那个一直伺机以待的梦境……
在双胞胎的世界,日正当中。阳光洗清了一切,四周鸦雀无声,只除却小鸟的
鸣叫。
双胞胎安静地跪在尘埃,真是一对白皙的女子。她们的眼睛翠绿、头发长而髻
曲,色泽宛如红铜。她们的衣服质料很好,是村民们从尼涅文的市场中买来,用以
礼赞这对法力高明、就连精灵也屈膝服从的女巫。
葬仪的盛宴已经准备妥当。土制的锅炉已经破损、清理乾净,尸体躺在滚烫的
石制卧铺上,黄色的汁液从焦脆的皮肤上流淌而下。那具尸体是一个只覆盖着树叶
的黑色物体,丹尼尔感到恐怖异常。
但是,这样的奇观并没有吓到那些在场的人们,无论是女巫,或者是期待飨宴
开始的村民。
这样的飨宴是女巫的权利与责任。那具躺在石床上的焦黑尸体是她们的母亲,
凡是人类就必须与人类同在。飨宴的时间长达一天一夜,不过每个人都会目不转睛
地守候着一切,直到结束为止。
一阵亢奋的情念流过围观的人群。双胞胎的其中之一举起盘子,上面装着连带
眼珠的脑髓,另一个举起装着心脏的盘子。
如此,分割已经完成。鼓声扬起,不过丹尼尔看不见鼓手。缓慢、饶富韵律,
粗暴残忍。
『且让盛宴开始!』
但是,狰狞的呼喊声出现,正如同丹尼尔知道它将会出现。阻止那些士兵!不
过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他并不确定这一切发生於何处,这并非一场梦境,而是异
象,但他自己并不在场。士兵进驻圣地,村民四处逃逸,双胞胎放下盘子、将自己
投身於冒烟的祭典。这真是无比的疯狂。
士兵毫不费力地扯碎一切。尸体从石床上掉落,撞成无数的碎块,心脏与脑髓
摔入灰烬之中。双胞胎不住地惨叫。
村民们也在哀嚎,因为士兵对他们举刀相向。死者与垂死者散落於山丘小径,
母亲的眼珠从盘子掉落到泥土地,而这些器官 包括脑髓与心脏 都横遭践踏。
双胞胎的其中之一呼唤着精灵乞求报复,她的手臂被拉到身後。精灵前来助阵,
但似乎不够有力。那是一阵暴风,但还是不够。
真希望梦境就此结束,但是丹尼尔无法醒来。
一片寂静,空气中布满烟雾。在这块人们生活过好几世纪的土地上,没有任何
东西留下来。土制的砖块被粉碎,锅具也被摔破,可以被焚烧的都被烧毁。婴儿的
咽喉被割开,躺在地上等待苍蝇的侵略。不再有人能够烧烤这些尸体,也不会有人
来享用这些血肉。连同所有的力量与神秘,他们就这样地从人类历史上销亡。豺狼
在一旁跃跃欲试,士兵也已然离开。双胞胎在哪里?!他听得见她们的哭喊,但却
看不见人影。就在那个靠近沙漠的谷地,有一条小路正被强烈的暴风侵袭。精灵们
将暴风雨召唤而来。
他的眼睛张开来,看到芝加哥、中午时分的密西根大道。如同灯光熄灭,梦境
也消逝不见。他坐在那里发抖出汗。
有架收音机在离他不远处播放音乐,黎斯特的迷魅伤逝嗓音正在唱着『必须被
守护者』:
母后与父王继椟缄默不去吧守住你们的秘密但是,拥有舌头的那些人啊
唱出我的歌曲吧儿子与女儿黑暗的孩子们运用你们的声音唱出一道合声让天堂
也听得见我们
兄弟姊妹们一起过来吧来到我的身边
他站起身来开始走动。最好可以走到水塔广场,那里就像是夜之岛,充满各种
目眩神迷的商店,永无止境的音乐与灯光。
现在已经将近八点,他不断地到处行走,企图避开睡眠与恶梦。下一回的梦境
又会是如何?他是否即将发现她们的生死?我的美人儿,可怜的美人儿……
他停下来一会儿,背对着风,倾听着某处的钟声,然後盯住某家肮脏餐馆收银
机上的时钟。没错,此时的黎斯特应该已经从西海岸醒过来。有谁和他在一起呢?
路易斯也在吗?演唱会只剩下大约二十四小时左右,灾难迫切地逼近。阿曼德,请
你快点过来!
风势狂暴地吹拂着他,将他从人行道吹离数步,任他发抖不止。他的双手已经
冻得麻木,在他的生命中可曾感到这等寒冷?他迟钝地跟着人群穿过密西根大道的
马路,看到对街的一家书店橱窗,在那里陈列着《吸血鬼黎斯特》这本书。
阿曼德一定看过这本书,以他那种古怪而恐怖的阅读方式,不假停顿地翻页、
眼光扫描着一字一句,直到看完全书,将书本扔到一旁去。像他这样的生物,为何
同时闪耀着这等美色以及散逸出这等……令人排斥的特质?不,他必须承认,自己
从未讨厌过阿曼德,他所感受到的只是不断增强而且愈发绝望的欲念。
书店里的某个女孩拿起黎斯特那本书,透过橱窗看着他。他的呼吸造成玻璃上
的一片水蒸气。甭担心,我亲爱的。我可是个大富豪,可以买下这整家书店给你当
作礼物。我是某个岛屿的拥有者,也是恶魔的宠儿,他会应允我的每个愿望。想要
挽起我的手臂吗?
佛罗里达的海岸昏暗了好几个小时,可是夜之岛早就闪闪发光。
打从日落开始,商店、餐厅、酒吧都开始营业,打开它们毫无瑕疵的巨幅玻璃
就在那栋奢华的五层大楼。银色的电梯也开始低吟启动。丹尼尔闭上眼睛,设想着
玻璃墙垣在码头上翩然升起的光景。他几乎可以听到喷泉舞动的声响,看到永远脱
离时节的水仙花与郁金香花床,并且听见那饱富催眠力的音乐,如同一颗在底处震
动的心脏。
阿曼德现在八成在别墅的一些灯光昏暗的房间漫游,让铁门与石墙为他隔开观
光客与商店。他们的别墅是一栋有着一整层楼玻璃与广阔阳台的宫殿,被白色的沙
滩拱立着。它既孤绝於外界,但也贴近那振动不休的驿动,巨大的客厅面对着迈阿
密海滩的闪亮灯光。
又或许他从某一扇隐蔽的门跑出去,进入公共的廊道。他称之为『在人类之中
生活与呼吸』,这就是他与丹尼尔所建造起来的私密宇宙:安全、自给自足。阿曼
德爱透了海湾吹来的温暖微风,夜之岛永续不绝的春天。
一直到黎明破晓,灯光才会熄灭。
『派一个人来接我吧,阿曼德,我需要你!你不也想要我回家去嘛。』
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不需要有奇异的梦境,或是黎斯特在录音带与录
影带上展现他魔鬼的嘶吼。
本来一切都好,直到丹尼尔感到非得游走於各个不同的城市,行走於纽奥尔良、
芝加哥,或是纽约的人行道上。接着是突如其来的断裂感,他领悟到自己呆坐许久,
或者他会从某张不干净的床上惊醒,害怕莫名,无法记得所居留的城市,以及之前
待过的地方。然後车子会过来迎接他,自用飞机将他载回去。
这是不是阿曼德乾的好事,逼得丹尼尔间歇性发狂?他是否被某种阴毒的魔法
所困,被榨乾每一滴乐趣的泉源、每一丝生命的实质,直到他眼巴巴地渴望那辆熟
悉的轿车来带他到机场?至於那个接送的男人,他从未被丹尼尔的褴褛模样吓到。
直到丹尼尔终於回到夜之岛,阿曼德当然会矢口否认。
『因为你的欲望所致,你才会回到我这里,丹尼尔。』阿曼德总是冷静地这麽
说,脸庞充满光辉,眼眸里爱意满溢:『现在你所拥有的只剩下我,你自己也知道,
疯狂就在门外埋伏等候。』
『老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