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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已然洞彻,兴奋之下又开始提笔修改自己翻译的拗口之处。我为坐在几案边的他拿捏,说出心中存了很久的冤枉:“罗什,我可不可以偷偷看一下译场到底是怎么样的?”
我从没有去过他的工作场所。在家中还好说一些,真堂而皇之到草堂寺去,我的身份未免尴尬。可是,我又心痒痒的难受。罗什的译场,可是古代中国规模最大的,玄奘也比不了。鼎盛时期,有三千多僧人参与。我毕竟是历史专业,能见证如此盛大的场面,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他用毛笔在砚台醮一醮,沉思片刻:“好,我来安排。”
几天后,一本重新修改过的《金刚经》摊在我面前,这正是我在二十一世纪见到的《金刚经》版本。细细品读,满口余香。抬头,他正笑意盈盈地望着我。
“明日一早,你可起得来?随罗什一同去草堂寺。
为了能一睹罗什译经的盛况,我不到四点便起来换装,可是罗什看到了我扮的小厮,好笑地叫我换回女装,并大方地告诉我,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妻,无需这样遮遮掩掩。其实我也明白,女人就是女人,怎么扮男人也不会像。古装电视剧里穿着男装的女子,观众哪个不是一眼认出?只有剧中人为配合剧情看不出来罢了。
所以,我就平常打扮,跟着他来到草堂寺。看到我的僧人自然诧异,但也不多声响。他让人给我安排了一个侧边的位置,隐蔽却能清晰地看到大殿上所有的活动。我有些担心,这样公开的坐着,会不会招来非议?
他只是笑着摇摇头,示意我不用担心。早课时间快到,弟子们陆陆续续进殿。我的位置虽然偏僻,但因为是唯一的女性,自然引来无数好奇的目光。不一会儿,交头接耳声便传播开来。我有些尴尬,偷眼看罗什,却见他脸色如常,神情鉴澈,坦然面对千余名弟子。
悠扬的鸣钟声传入,早课时间到了。罗什站起,先对着所有弟子合掌鞠躬:“今日罗什之妻来此观译经盛况,诸位无须惊扰。”
“罗什亦知诸位对此事有不解不满,我无意便捷。与妻风雨几十年,羁绊至今,乃前世孽缘。此事罗什愧对佛祖,自会与妻同赴地狱,偿还孽债。”
他抬头,环视一下众人,淡然一笑,诚挚地朗声道:“但罗什几十年奉佛,所知所悟,中原僧众仍有可学之处。譬如臭泥中之莲花,诸位但采莲花,勿取臭泥也。”
说完这番话,众多僧人动容。僧肇作为大弟子站在最前面,他带头对着罗什合掌一鞠,大声说道:“弟子们谨记师尊教导。”
罗什再看一眼所有人,略微抬高声音:“近日有更多汉僧来逍遥园,欲拜罗什为师。今日当着诸位告之:诸位从我受学,罗什自当倾尽所有,教授不倦。但罗什业障深重,诸位无须正式拜我为师。除了已受师礼的八人:僧肇,竺道生,道融,僧叡,道桓,昙影,慧观,慧严,罗什不再收徒。”
众僧失声大喊:“师尊!”
他微微摇头:“罗什心意已定,无须劝解,开始早课吧。”
罗什对我瞥来一眼。我迎上他的目光,与他一样淡然地笑。他略一点头,便开始带领所有人做早课。早课后再集体吃早饭,然后开始译经工作。
大殿里的千名汉僧,绝大多数并不参与译经的直接过程,而是来观摩学习,也是他口中不会收为弟子的人。他们盘腿团坐在下首,放眼望去,一片褐黄。罗什已经不再穿西域露肩的褐红僧袍,改换了中原的褐黄色僧服。这种僧服,直到现代也没有多大改变。唯有佛陀耶舍依旧不改,仍是一袭红袍。
罗什和佛陀耶舍坐在最前端佛陀像下的榻上,一旁是他的龟兹弟子,另一旁是最得力的什门八哲:僧肇,竺道生,道融,僧叡,道桓,昙影,慧观,慧严。每个人盘腿坐在榻上,面前一张几案,摆放着文房四宝。
他这几天翻译的是《正法华经》。罗什背诵梵文,一旁他的龟兹弟子们记录。背出一段,罗什与佛陀耶舍交流一番,确定背出的经文无误。然后让龟兹弟子念诵出记录的梵文,若有遗漏,罗什再补充。
这样记录一段梵文后,再交由另一旁的汉人弟子。罗什读出一句梵文,然后自己译出汉文。汉人弟子将罗什的译文记录下来。这些流水线上每个岗位,罗什已跟我讲解过。
记录之人称笔受,一般是记忆力好的僧人,再次由竺道生担任。证明梵文与所译无差者叫证文,一般为华梵皆通的僧人,罗什自己充任了这个角色,僧肇任副手。为译文润色的称润文,是文笔非常好之人,再次由僧肇和道融担任。此外还有证义,由道桓,昙影担任,证明所译之文诠释的含义正确。慧观,慧严担任校勘,校对译文的字句。帝王有时也会参与其中,帝王的执笔之作,称为缀文。
一字一句,一丝不苟。大殿里弥漫着缕缕青烟,佛陀慈悲的面容下,每个人都那么严肃认真,庄严神圣。他们在做的,正是泽被千秋的盛事。
“师尊!”竺道生正执笔书写,抬头恭敬地喊一声:“昔年高僧竺法护亦移过此经。道生记得,此处他的译文为:‘天见人,人见天’。”
罗什点头:“‘天见人,人见天’此语与西域义同,但所言过直,缺乏文采。”
他下榻,在弟子们面前缓步走,环顾一下,用清晰的声音慢慢说道:“天竺习俗,甚重音韵语体。宫尚音韵,以入弦为善。凡是觐见国王,必有赞颂德业,拜佛之仪,以歌叹为贵。经文中的偈颂,便是天竺的咏诵样式。但若将天竺偈句照原样改为汉语,易失其韵味。虽得大意,但于文体等方面多有走样。有似嚼碎饭再喂与人,非但失去原味,且易令人作呕。”
他慢慢踱步,语重心长地说:“译经要考量野艳平衡。完全照原义,过于‘野’。只求文笔华丽,过于‘艳’。文过则伤艳,质甚则患野。野艳为弊,同失经体。如何求得文字更顺畅,义理更圆通,乃是我等已经之责任啊。”
每个人都在思索罗什这番关于直译和意译之间的平衡关系。僧叡举起依旧拿着毛笔的右手,喊道:“师尊,不入改为‘人天交接,两得相见’,如何?”
炉石迅速转身,面对僧叡,面露欣喜:“此句甚妙。不失其质,野艳平衡。”又转头面对竺道生,“道生,将此句记下。”
他再环顾众人,朗声说:“罗什毕竟从西域来,虽在汉地居住多年,但总有方言未通之处,译经中有异义,诸位须要提出。经文能准确译成,非是罗什一人之力啊。”
我坐在蒲团上笑着凝望那个忙碌的身影,幸福感再次充盈整颗心。我的丈夫,一直那么谦虚好学,诲人不倦,毫无大师架子。慧皎说他:“笃行仁厚,泛爱为心。虚已善诱,终日无倦”,真的一点也不夸张呢。
这样观看了一天,等做完晚课与他一同回家时,已是黄昏,夕阳西下,金色余晖挥洒在他身上,剪出飘然翩跹的轮廓。看着身边的他,我嘴角的笑一直挂着,怎样也抹不去。他看我笑,也温润地笑。暖风拂过,带着浓浓花香,牵起他的手,向我们的家走去……
九十一 慕容超的计谋
我慢慢走在终南山紫阁峰的台阶上,呼吸着春末清新怡人的空气。罗什的居所,在现代堪比风景名胜幽静处的高级疗养院。林荫道旁是参天松柏,翠竹轻拂。玲珑的亭阁在不甚陡峭的山体中时隐时现,意境幽邃。我在清晨罗什去寺里后,便每日到不远处的奎峰登山,锻炼身体。今天突然想爬另一侧的紫阁峰,没有找到慕容超,便自己一个人爬了。
这些天我爬奎峰,慕容超都来陪我,他自己也在锻炼身体。我不问也知道,他一直在为投奔叔叔做准备。而他这么积极地陪我爬山,还有个原因。他惦念着小时候听过的刘邦项羽的故事,缠着我给他讲。讲完刘邦项羽,又讲《三国策》。娉婷虽然满腹诗文,慕容超和呼延静的汉文全是由她教,却对这些打打杀杀的历史不感兴趣。呼延平识字不多,也无法教他。他买不起书,现在能听我讲,自然开心。往往到我要处理家事了,才恋恋不舍地走开。
我爬到半山腰,想去亭子里歇息片刻,便顺着一条开满梨花的小径走去。还没走到跟前,看到前方亭子里有两个人,男子身材长矫健,青色儒装衬得文雅有致,女子娇小玲珑,桃红轻衫婀娜多姿。男子正面对着远处的山峦沉思,女子不语,垂头站在他身后。俊男美女,桃红柳绿,构成悦目的画卷。只是当我看清楚这两人是谁后,不免尴尬与讶然。
难怪一早寻不到慕容超,他居然跑这里来了。而那名漂亮女子不是他妻子,是我们收容的凉州女子之一:燕儿!
不知该不该回避之时,他们已经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回头看见是我,两人的脸瞬间红了,然后便也是一副尴尬模样。我扯了扯嘴角,转身往回走。
“姑姑莫走!”慕容超从亭子中奔出,拉住我的手臂。转头对燕儿说:“你先回去。”
燕儿复杂地看我一眼,脸憋得通红,快步从我身边经过,匆匆下山。
我跟着慕容超进亭子,看着一袭桃红在山路上越来越小。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何我一点没觉察?燕儿不是对罗什说什么一见倾心吗?为何又转移了目标?
看着站在身边的慕容超,阳光照耀下,青衫被微风吹起,说不出的优雅俊逸。这样高大帅气的年轻男子,又有着慕容家天生的高贵气质,燕儿舍罗什而就慕容超,也不难理解。这么想想,刚才对燕儿的不快,又平息了些。
只是,我仍然忍不住叹气:“超儿,你这样,对得起静儿吗?”
他一愣,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这,超儿没有……静姐姐也不会……”
轮到我发愣了。沉默半响,转头看对面葱翠的山峦。是啊,慕容超可不会认为这是对妻子的背叛。他结婚了又怎样?反正这个时代,男人天经地义可以拥有多名女子。只怕呼延静知道了,也就背地里难过。依她那么安静的性格,接受燕儿做妾,也不是不可能。慕容超以后做了皇帝,虽然国小力薄,凑不齐皇帝该有的三宫六院,也绝对不会只守着呼延静一个人。
可我毕竟从二十一世纪来,固有的一夫一妻思想太深。加上又是看着他们小时候的患难相处,这些天下来,我看出呼延静对他爱的有多深。想到他这样背叛静儿,总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姑姑,你生气了?”一只大手搭上我肩膀。我转头,看到他眼里的莫名诧异,还带丝惴惴不安。
我忍不住说:“超儿,姑姑本不该插手,不过,我不想看到你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对爱情不忠贞。”
他怔住,一直凝视我,目光闪烁,嗯哼一声说:“姑姑误会了,我跟他没什么,她近日一直偷偷送超儿东西,香囊,布鞋,绣袋之类。超儿看出她的心思,今日特地约她来此,明示超儿暂无纳妾之想。”
哎呦,错怪他了!我搔搔头,尴尬地咧嘴笑。想不到他这么有原则,燕儿比呼延静漂亮多了,他居然不为之所动。
他跟我并排站着。俯瞰山峦。半响才叹口气,眼神飘忽不定:“此时纳妾非是明智之举。超儿在长安只是暂居,定会寻机去找叔叔。若是纳了燕儿,再加上母亲与静姐姐,一路除了超儿都是妇人,兵荒马乱的,超儿如何顾得过来?”
我张嘴,忍不住又打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我怎么还是满脑子情爱为天?居然忘了眼前之人可是慕容超!他满腹的心思,绝对不是爱情,而是权位!
他一直在观察我的表情,眼里似乎蕴着深意。我摇摇头,闷闷地说:“太阳更晒了,我们回去吧。”
手臂被拉住,回头看,他一脸凝重的从怀中掏出一个长形布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把七八寸的弯刀,金光闪闪的刀鞘上镶满珠宝。他将金刀极其珍视滴执在手中,拨开刀鞘,阳光下锋利的刀刃泛出冷冷青光。
“这是祖母临终前交予超儿的。当年叔叔走时说,日后凭此刀与他相认。祖母遗言:定要找到叔叔,光复慕容家大业。”
我定定地看着这把寄托了慕容家几代人执着信念的金刀。刀面泛出的冷光,照亮了他眸子里那股无法抹灭的狂热。心中悲哀,忍不住叹息:“超儿,你连着这么多天陪我爬山,今日又将金刀示于我看,是想让我做什么?”
他抬头,有丝讪讪:“果真被姑姑看出来了。”
他思考一下,然后肃然看我:“母亲告诉我,姑姑当年在姑臧,与李暠,段业,杜进还有沮渠蒙逊都有往来。他们非但对法师,对姑姑本人也极为敬重。这些人都非寻常人,他们敬重姑姑,定是因为姑姑有过之之处。这些天超儿每日与姑姑相处,听姑姑谈古论今,指点江山,心下着实敬佩,有如此识见的女子,天下难寻。”
他突然跪在地上,仰头热切地看我:“姑姑对超儿有几番救命之恩,超儿日后叮当回报。不知姑姑能否再助超儿一臂之力,为超儿指点如何与姑姑会合?”
我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