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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_卡尔维诺-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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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为了这个目的他已经看了一百九十四本书,而且一直在做笔记;一八七四年六月,这个数字上升到了二百九十四;五年以后,他得以向左拉宣称:“阅读已告一段落,小说完成之前,我不再打开其他旧书了。”但是,不久以后,我们在他的书信中便看到他正费劲地研读宗教论著,后来又开始学教育学,这门学问强迫他进入五花八门的知识分支。一八八○年一月,他写道:“为了我这两位高贵的朋友,你知道我得通读多少本书吗?一千五百多本!”

因此,关于这两位自学成才的代笔的百科全书式的史诗是有衬底的(doublee),即在现实领域中完成的平行的、绝对巨人式的努力。福楼拜亲自把自己改变成为一本宇宙百科全书,以一种绝对不亚于他笔下人物的激情吸收他们欲求掌握的每种知识和他们注定要被排除在外不得进入的一切。他这样长时间地不辞劳苦,难道是要展示他那两个自学成才人物所探索的知识无用吗?“论科学之缺乏方法论”是福楼拜想要给他小说添加的副标题,这见于他一八七九年十二月十六日的一封信。或者,是要展示知识的纯粹的虚幻?

一百年后的一位百科全书式作家,莱蒙·凯诺(raymond queneau),写了一篇文章维护这两个人物,反驳指责他们愚蠢(他们的过错是偏爱绝对物,不容任何矛盾或疑虑),也为福楼拜辩护,反驳说他是科学的敌人这种简单化的责难。凯诺说:“福楼拜是拥护科学的,正因为科学是引发疑虑、持保留态度、讲求方法、严谨和富有人性的。他十分惧怕教条主义者、形而上学家和哲学家。”

福楼拜的怀疑主义和对千百年来积累的人类知识的无限兴趣正是二十世纪最伟大作家必定宣称为他们所据有的那些品质。不过,我倾向于称他们具有一种积极的怀疑主义,像是一种赌博和冒险,不倦地努力,要在讨论、各种方法和各个层次的意义之间建立起关系来。知识作为一种繁复的现象是一条把所谓的现代主义和被定名为后现代(postmodern)的主要作品连贯起来的一条线索;这条线索高超于给它贴上的一切标签;我希望这条线索不断展延到未来千秋中去。 

我们都记得,许多人称之为是对本世纪文化最完备引论的一部书本身是一部长篇小说,即托马斯·曼(thomas mann)。如果这样说是不过分的;阿尔卑斯山中疗养院那狭小而封闭的世界是二十世纪思想家必定遵循的全部线索的出发点:今天被讨论的全部主题都已经在那里预告过、评论过了。

从二十世纪伟大小说中很可能浮现出一个关于开放性(open)百科全书的概念,这个形容词肯定是和百科全书(encyclopedia)一词矛盾的;百科全书这个词在语源学上是指一种竭尽世界的知识,将其用一个圈子围起来的尝试。但是,今天,我们所能想到的总体不可能不是潜在的,猜想中的和多层次的。中世纪文学倾向于产生的作品,以具有稳定严谨性的次序和形式来表现人类知识的总体,例如在《神曲》中,多形式的、丰富的语言和对于有系统的、分单元的思想模式的使用汇合为一。与此形成对照的是,我们最喜爱的现代著作则是各种解释方法、思维模式和表现风格的繁复性汇合和碰撞的结果。即使总体设想有细致周到的安排,但是,重要的不是把作品包容在一个和谐的形体之中,而是这个形体产生的离心力:语言的多元性是不仅仅部分地呈现的真实的保证。二十世纪两位真正注意中世纪的伟大作家托马斯·斯特昂斯·艾略特(t.s.eliot)和詹姆斯·乔伊斯证实了这一点,他们都是但丁的研究者,都具有深刻的神学意识(虽然意图很不相同)。艾略特把神学模型分解为轻快的讽刺和令人眼花缭乱的文学魔术。乔伊斯的每种意图都是构建一部可以依据中世纪阐释学解释的系统的、百科全书式的作品(画出图表显示出《尤利西斯》(ulysses)各章与人体器官、各种艺术、色彩、象征之间的对应关系),虽然他的成就,在《尤利西斯》的每一章中,都是一部风格的百科全书,他又把多音韵的繁复性注入《费尼根的苏醒》(finnegans wake)的表达肌质中去。

现在应该稍许整理一下我对繁复性实例所提出的见解了。

有一种统一的本文,表达的是二个单一的声音,但是又表现出可以得到几个层次的解释。独创杰作奖应当给予阿尔弗雷德·贾利(alfred jarry)和他的《绝对的爱情》(l’amour absolu,1899),这是一本只有五十页的小说,但是可以当作全然不同的三个故事来阅读:一、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在被处决前夜的守夜;二、一个患失眠症的人在半睡眠状态梦见被判死刑而作出的独白;三、基督的故事。其本文是复合的,取代了进行思维的“我”的是主题,声音和世界观的繁复性,取法于米哈依尔·巴赫金(mikhail bakhtin)所说的“双重逻辑”(dialogic)、或者“多音”(polyphonic)或者“狂欢节式”(camivalesque);巴赫金推溯了它的先者,从柏拉图经过拉伯雷到陀思妥耶夫斯基。

这一类型的作品,虽然尝试包罗一切,却不力求采用一种形式,不为自己创造轮廓,因而,就其性质本身来说,依然是不完整的,这一点见于加达和穆希尔。

还有一类文学作品符合于哲学中以格言和突然的、不连续的闪光出现的非系统性思想;现在我想提一下我反复研读而不厌倦的一位作家:保尔·瓦莱里。我指的是他的散文作品,文章均只有几页,札记只有几行,见于他的笔记。他写道:“哲学著作应该便于携带。”(《笔记》:xxiv,713)他又说:“我寻求过,现在还在寻求,将来也依然要寻求我所说的整体现象,亦即,意识、关系、条件、可能性和不可能性的整体。”(xii,722)

在我想要移交给未来千秋的价值观当中,首要的是:吸收了思维条理化和准确性的趣味,诗歌智慧,但同时还有科学和哲学智慧的文学:像作为论文和散文作者的瓦莱里那样的智慧。(如果说我在小说家名字为主的上下文中提到了瓦莱里,那么,部分原因是:虽然他不是小说家,而且——用他的一句意味深长名言来说——被人认为是公开主张废除传统小说的人,但是,他对小说和理解为他人所不及,他直截了当地称这类作品为小说。)

如果我必须明言,是哪一位小说作家在想象力和语言上完全达到了瓦莱里有关确切性的美学理想,创作了足以和结晶体严格几何图案与演绎推理的抽象思维相比拟的作品,那我就毫不犹疑地说:霍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我喜爱博尔赫斯的理由还有不少,不过,我只想谈一下主要的。

我之所以喜爱他的作品,是因为他的每一篇作品都包含有某种宇宙模式或者宇宙的某种属性(无限性,不可数计性,永恒的或者现在的或者周期性的时间);是因为这些作品的本文都只有几页,表达之经济堪称典范;是因为他的短篇小说常常采用大众文学某一体裁的外在形式,某一经过长期使用的形式,从而创造出几乎是神话性的结构。让我们试举他论时间的、变化最多的“论文”为例,标题为《有交叉小径的花园》;这是一篇间谍故事,也包含了一篇全然为逻辑和形而上学的故事,而后者又含有一部漫长的中国长篇小说式的描写——但是,这一切只浓缩在几十页的篇幅之中。

博尔赫斯在这篇小说中就时间这一题材提出几个假设,每一个都包含在(实际上是隐藏在)几行文字之中。首先是关于精确的、几乎是绝对的、主观上现时的时间观念:“我想过,让一切事情都准而又准地在现在发生在每一个人眼前。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的世纪,只有在现在,事情才发生。空中、大地和海洋上有数不胜数的人,让一切发生的事都发生在我眼前。”然后是一个由意志来确定的时间概念:让未来和过去一样显得不可逆转。最后才是整篇故事的中心思想:指的是一种繁复的、分枝的时间,每一种现在的时间都分岔出两种未来,由此而形成“一个由时间的分叉的、汇合的、平行的形式组成的不断成长、令人惊叹的网络”。一切可能事物均得以种种组合形式实现的、无限的现代宇宙的见解,在小说中绝对不是脱离正题的闲话,而正是主人公行事的理由,凭这一理由他去完成间谍使命加诸他的那些荒谬而令人厌恶的罪行,他确信这种事只发生在一个宇宙,而不发生在其他宇宙之中;的确,如果他在此时此地犯了这种罪,那么,在其他宇宙中,他和他的牺牲品很可能会像朋友和兄弟一样地相互问安的。

可能性组成的网络而设计可能由博尔赫斯压缩在一篇短篇小说的几页之中,或者,这种设计也许被当作长而又长的长篇小说的支撑建构;而密度和浓缩则见于其个别的章节。不过,我想说,在今天,“写得短些”这一要求甚至得到其结构为积累式、组合式和联合式的长篇小说的肯定。

这些思考是我所说的“超越性小说”(hyper…novel)的基础,我曾在我的小说《假如旅人在冬夜》(se una notte d’inverno un viaggiatore)中力求示范。我的目标是揭示小说的本质,以压缩的形式,十个开端提出;核心是共同的,但每个开端的发展方式都不同,而且在一个既左右其他,也被其他左右的框架中展开。为了以实例说明一切叙述的潜在的繁复性,同样的原则也构成了我另外一本书《命运多蹇的城堡》(the castle of crossed destinies)的依据;这本书原意是起繁复叙事机器的作用,而叙事的出发点是具有多种可能的涵义的视觉原素,像一副意大利纸牌那样。我的气质促使我“写得短些”,而这样的结构让我可能把创新与表达的态度和一种对无限可能性的感知结合为一。

超越性小说的另外一例是乔治·佩莱克(georges perec)的《生活,使用指南》(la vie mode d’emploi)。这是一部很长的小说,由几个交叉的故事组成(难怪副标题是“几部小说”,用的是名词复数形式),它重又唤起阅读巴尔扎克写的那种伟大系列长篇小说的乐趣。在我看来,这本在一九七八年于巴黎出版(在作者四十六岁壮年早逝之前四年)的作品,是小说史上迄今的最后一个真正的“事件”。原因很多;作品的计划,篇幅虽大,但写作得一丝不苟;表现手法新颖;简洁的传统叙事风格和对已知事物的百科全书式的总汇,使世界的每一特殊形象充实起来;由过去的种种积累和空虚造成的恍惚产生的对现今的感受;忧患和讽喻不断地呈现:总之,因为这种方式,对一种确定的结构方案的追求和诗歌的不可量计的因素已经合而为一。

“困惑”的因素给小说带来了情节和形式的设想。另外一个设想是对巴黎一所典型房屋的横断面观察,整个故事都在这所住宅中发生,每章写一个房间。这是一座五层楼的公寓;每套公寓的装璜和家具、产权的变化、居民的生活及其祖先和后辈都得到了描写。这座楼房的平面图就像是横竖各十个方块的两色盘,一个棋盘,佩莱克从一格(房间,章)向另一格走动,就像马首棋子在棋盘上走动一样,不过,设计要求他依次访问每一个方块。(那么,一定是有一百章了?否,只有九十九章。这部十分完备的书故意留下一格不写,以显示其不完备。)

容器情况如上所述。至于内容,佩莱克列出了题材清单,加以分类,并且决定,每类中的一个主题即使仅仅提及,也必须出现在每一章里,这样就可以经常地依据数学演算程式来变换组合式;这些程式我虽然不能归纳,但我对其确切性是毫不怀疑的。(在佩莱克创作这部小说的九年期间,我常访问他,但是我只知道他的秘诀中的很少几项。)这些类别数目不少于四十二个,包括文学语录、地理名称、历史事实、家具、什物、风格、色彩、食品、动物、植物、矿物,等等;我不知道他是怎么遵循全部那些规则的,但他的确即使是在最简短、最压缩的各章中也是遵循了的。

为逃避生存的任意性,佩莱克像他小说中的主人公那样,被迫给自己强加了严格的规定和章程,尽管这些规定也是有任意性的。然而,奇迹是这个诗学系统虽然显得是人工的和机械的,却造成了用之不竭的自由和众多的创新。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与佩莱克写作第一部小说(《万象》,一九六五)时开始的某种爱好不谋而合的:他爱好各种目录、罗列主题,其中每一项本身自成体统,却又属于一个时代、一种风格、一个社会;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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