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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 作者:格非-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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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5(2)
  他正在有些不知所措,忽然听见校长说:“你们觉得,这个人,要不要杀?”
  坐在桌子另一端的一个戴旧毡帽的人就说:“要杀,要杀。一定要杀。”
  老虎两腿一软,吓得魂飞魄散:“杀我,你,你们干吗要杀我?”
  他这一喊,屋里的另一个汉子接口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杀了。”
  “那就像你所说,杀了吧。”校长懒懒地说,“他人呢?”
  “人我已经把他捉起来了,关在马厩里了。”王七蛋说。
  王七蛋这句话,让老虎喘过一口气来。原来他们要杀的不是我。那他们要杀谁呢?
  这时校长才真正第一次发现了他。
  “老虎。”校长威严地叫他。
  “嗯。”老虎余悸未消,吓得一哆嗦。翠莲还在给他递眼色。
  “你这么晚到这里来做什么?”她说话的声音不高,可还是让人感到很害怕。
  他转身看了看翠莲。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尿都憋不住了。
  “老虎,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翠莲的眉毛往上一扬,提醒他。
  老虎定了定神,这才回答说:“夫人不好了,让我来叫你回去看看。”
  “小东西呢?他没跟你在一起?”
  “他睡了。”
  她竟然还会问起小东西。不过他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慌乱了。
  校长看着他,半天不说话。
  “你先回去吧,我呆会儿就来。”过了半晌,校长道。
  老虎前脚从香积厨出来,翠莲后脚就跟出来了。
  “看不出你小子还挺聪明的嘛。”翠莲低声说,大概是感到他的身体还在发抖,她就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说:“刚才你吓坏了吧?”
  “他,他,他他他们要杀谁?”
  翠莲嘿嘿地笑了起来:“你管呢,反正杀谁也不会杀你。”
  老虎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并没有上楼睡觉,而且直奔后院父亲的账房。账房里的灯还亮着,他的父亲仍在噼噼啪啪地打着算盘。老虎来到他爹的门口,没头没脑地冲着他爹就来了一句:“爹,我告诉你一件事,保险吓你一跟头。”
  宝琛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了他一眼,就问他是什么事。
  “他们要杀人啦。”老虎叫道。
  宝琛先是一愣,继而不耐烦地朝他挥手,“去去去,你还是赶紧上楼睡觉去正经,少在这儿一惊一乍的,害得我又把账算错。”
  奇怪,他爹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像过去一样惊慌失措,脏话连篇,而是表现得相当镇定,老虎有点摸不着头脑。他离开了父亲的账房,又朝前院来,正巧看见喜鹊拿盏油灯,和隔壁的花二娘从夫人的房中出来。就上前拦住她道:“他们要杀人啦。”
  喜鹊和花二娘互相看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杀就杀呗。”喜鹊说,用手小心地护着油灯的火苗,不让它被风吹灭。
  “你管这闲事干吗?”花二娘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来,大金牙是活不过今晚了。他这个人死就死在他那张嘴上。”
  原来他们要杀的人是大金牙,看样子,父亲和喜鹊他们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只有他一个人还蒙在鼓里。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6(1)
  据说,当长洲的婆婆带着两个孩子来到普济的时候,大金牙正在家中的阁楼上给他娘熬药。他是个有名的孝子。渡口的舵工谭水金得知消息后,急急火火地跑来,向他们通风报信:“长洲那边来了三个人,看样子要来找你拼命。”大金牙是满不在乎的,他拍着胸脯对水金说:“不怕,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我一脚一个,全给他们踢出门去。”
  他那瞎子老娘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还有些见识,一听说这件事就问他儿子:“你不要说别的,这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大金牙道:“是我做的。”
  老娘就让他上阁楼去躲一躲。
  “你躲在阁楼上,不要吱声,等我先把他们打发走了,再来和你计较。”
  大金牙就依母亲的话,一声不吭地躲到阁楼上去了。不一会儿的工夫,那祖孙三人就哭哭啼啼地来到了他的门前。瞎子虽然看不见他们,但从老婆子的言辞中断定她是一个老实本分、胆小怕事的人,就连哄带骗,把他们给打发走了。他们走了之后,瞎子掩了门,把耳朵伏在门上听,知道他们走得远了,才把他儿子从阁楼上喊下来。
  “儿呀”,瞎子道,“你平常杀猪卖肉交给我的钱,我一文也没舍得用,都放在床头的樟木箱子里收着,本来是等着留给你娶媳妇用的。你把它全部取出来,再带两身换洗的衣裳,走吧,有多远,你就走多远。过个一年半载,你再回转来。”
  大金牙笑道:“娘,你这是怎么了,我难道还怕他们不成,用不着躲出去,他们要再敢来,我就把他们一个不留都杀了。”
  瞎子道:“你老娘没见识,但六岁死了爹娘,到普济来当童养媳,十四岁嫁与你爹,二十六岁守寡,虽说眼睛瞎了,可经过的事件件清清楚楚,儿呀,你就听我一句话,别的不去说它,只因我昨晚做过一梦,梦见你爹的坟头上落了一群白鹤,这是不祥之兆,只怕这事就应验在你的身上。”
  大金牙道:“娘这是想到哪里去了,如今的光景与以前大不相同了。世道也要变,天下大乱,在普济也已经革命了。”
  “我成天听你张口革命,闭口革命,跟着个村东头黄毛丫头瞎闹,连你家祖传的杀猪的营生也不好好去做……”瞎子道。
  “革命就是杀人,和杀猪的手艺按说也差不了多少,都是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勾当。过些日子,等我们攻下梅城,杀了州府老爷之后,再接你老人家去衙门里去住。”
  瞎子见大金牙死活不答应,想了一会儿,就改口道:“刚才我听那长洲婆子的言语,她倒不像是一个会撒皮打泼的人,她儿媳因你而死,她却不去报官,找到家里,所为的恐怕也就是争几个钱,你既然不听我的劝,不肯出去躲避,也罢。
  你就把那箱子里的钱分出一半来,托个可靠的伙计,把与那长洲的婆子,打个圆场,老话说,花钱消灾,别的你不依就算了,但万万要依我这句话。“
  大金牙见老娘的话说到这份儿上,也只得假意应承下来,侍候瞎子老娘把药喝完,就出去找人耍钱去了。
  从那天以后,一连几天,太平无事,瞎子渐渐地也就不催他去长洲送钱了。
  这天午后,大金牙从外面满身酒气地回到家中,一进门就对瞎子老娘说:“今天中午王七蛋兄弟俩请我去喝酒,我总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瞎子道:“人家好心请你喝酒,你有什么觉得不对劲的?”
  大金牙道:“开始还没什么,可喝着喝着,那王七蛋就从兜中掏出一段麻绳来,说‘我们兄弟俩有什么对不住大哥的地方,大哥休要怪罪’。这话说得好没有来由。”
  “后来呢?”瞎子问。
  “后来他们俩都醉了,伏在桌子上睡去了。”大金牙道。
  瞎子老娘听了吓得白眼直翻。她把大腿一拍,突然哭了起来:“傻瓜啊,傻瓜,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傻瓜来了呢?人家都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了,你还被蒙在鼓里呢?”
  “谁要杀我?”大金牙不由得摸了摸脖子,也被吓了一跳。
  “孩子啊,那铁匠王七蛋、王八蛋哪里是请你喝酒,分明是在下套子捉你呢。”
  瞎子道。
  “他们既要捉我,干吗要请我喝酒呢?”大金牙道。
  “呆子,你这身蛮力,他们要是两个加在一块,也上不了你的身,不把你灌醉,如何能捉得住你?好在他们自己喝醉了,要不然,你的小命早就送在这两个人手上。”瞎子说。
  “我与他们无冤无仇,他们干吗要捉我?”
  “不是他们要捉你,是有别的人要他们捉你。”
  “这么说,是校长。”大金牙似乎一下子慌了神,酒也醒了一大半,“她干吗要捉我?她干吗要捉我…
  …“”为着长洲那件事,她要拿你正法。“
  大金牙一听,脸就白了。手里扶着的一把椅子也被他按得吱吱直叫。
  瞎子诧异道:“见鬼了,你平常在村里,天不怕、地不怕,就是个阎王爷再世,怎么一提起那个黄毛丫头来,你就吓成这样?”
  “娘啊,我可怎么办?”大金牙道。
  “王七蛋兄弟一时没罩住你,很快就会有另外的人来抓你。你赶快去收拾收拾,天一黑,你就上路。你扶我一把,我去替你烙几张饼,你带在路上吃。”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6(2)
  黄昏时分,家里来了一个剃头的。他怀里夹着剃头匣子,一瘸一拐地来到门前。大金牙认得他是夏庄的徐拐子。因想起自己的头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剃了,不妨剃了头再逃。他与徐拐子讲好了价钱,就在椅子上坐下来,让他剃头。
  那徐拐子将布绕在他胸前摆好,从木匣中取出一把明晃晃的剃刀来。徐拐子将剃刀按在他的脖子上,低低地说道:“兄弟,莫动。你是杀猪的,知道我下刀的地方,你不动,我不动。”
  听徐拐子这么说,大金牙早已经吓瘫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敢动。正在这时,从门外冲进来几个人,用绳子将他绑得严严实实。王七蛋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本来中午就要拿你,只因我们兄弟俩贪杯,差点误了事。”
  说完,不再理会瞎子老娘的哭叫和唾骂,押着他往学堂的方向去了。
  照村里老人的说法,大金牙要是能管住他那张嘴,本来还不至于死。
  那天傍晚,大金牙刚被捉走,他老娘就扶着墙壁,连摸带爬来到了丁树则家中,一进门就给他跪下了。
  丁树则道:“你儿子做下这桩丑事,天理难容,人神共愤,就是让官府抓去了,一样是个死罪。”
  瞎子道:“你们怎能听那长洲婆子一面之词,你怎知道她闺女是因我儿子奸她而自尽,怎知她不是自己害了肺痨死了,来普济讹我?”
  丁树则道:“这事是从你儿子嘴里自己说出来的,如今人证俱在。他既贪色行奸在先,又逞口舌之快于后,罪无可逭,休要多言。”
  瞎子道:“咱家金牙纵有一千个不好,还有一件是好的,他孝顺长辈。老娘这里自不必说,就是说先生罢,他平常杀猪宰羊,那大肠、肚肺,你也没有少吃。”
  丁树则道:“你既如此说,呆会儿我们把这几年的账都算清楚,欠你多少,如数奉还便了。”
  瞎子嘿嘿冷笑了两声,正色道:“呸,说得轻巧!钱你自然可以还,可有一件事,你能撇得清么?老娘当初眼睛没瞎的时候,待你如何?可怜我丈夫死了,头七没完,你就摸到老娘的门上。老娘当时一身重孝,怎能与你苟且?你说,要得俏,一身孝,你这没廉耻的东西!你假充哪门子大圣人,你弄得老娘死去活来,要不是为了替祖上存下这一点血脉,老娘早就悬梁自尽了。你不要鸡巴一拔就不认得人。”
  丁树则被她这一翻话说得又气又羞又恨,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丁师娘正在灶下洗碗,把那瞎子的话听得真真切切。听到末了一节,再也呆不住了,便从厨下奔出来,强打笑脸对那瞎子道:“你们都上了岁数的人,年轻时的事还挂在嘴上,也不怕邻居们笑话,大侄子的事,就是我的事,他不明不白被人抓了,我们怎能袖手旁观,你只管回去。我们这里自有道理。”
  她过去把瞎子搀起来,好言相劝了一番,好说歹说,哄她走了。
  那丁树则似乎一时还没有回过神,站在院中兀自摇头道:“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扫你娘个屁!”丁师娘骂道,“啪”的一巴掌过去,把那丁树则的半边脸立时打得肿了起来。
  丁树则连夜起草了保书,联络村中的几位有势力的乡绅具名画押,第二天一早就来学堂赎人。适逢秀米不在,临时主事的正是窑工徐福。
  那徐福道:“人是校长让抓的,要放人还得等她回来。”
  丁树则假意道:“那秀米是老朽的学生,我的话,她无不应承。你只管放人便了。”
  徐福道:“先生既这么说,那让人打他几十板子,好让他长点记性。”
  那大金牙一看要放人,口气立即就硬了起来:“打,谁敢打老子,王八蛋,你快点替老子松了绑,迟了一步,我要你好看。”
  王八蛋拿眼睛看着徐福。徐福也正为牙疼闹得心烦意乱,就挥挥手,“索性送他个人情,也别打了,下回杀了猪,替我们送个猪头来下酒。”
  那大金牙一听徐福这么说,就更来劲了,他把脖子一梗,大声道:“屁大的事,就把我抓来折腾,不瞒你们说,当年咱村的孙姑娘也是老子做的,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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