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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不用上班了。〃
〃为什么?〃
〃我帮你请了假。我们今天把小宝送到他奶奶家去,这也符合你的心愿。〃
〃那你刚才怎么对他说要送他去这里的幼儿园呢?〃
〃我是骗他的,小孩子有时要吓一吓,胆子才会大。我想我们把小宝送到那边去后,你的大姑就没理由揪住我们不放了。我熟悉这种人啊,他们有肚量,而且也不甘寂寞。再说小宝跟着我们两个也受不到什么好影响,还不如让他去适应环境。〃
我颓然坐在椅子上,我对她说要她独自送小宝过去,因为我在街上溜达了一夜,现在站都站不稳了。
〃太姑说了些什么?〃她突然问。
〃你怎么知道我夜里回那边了?〃我吓了一跳。
〃你还能去哪里呢?昨天从你母亲的话里我就听出太姑回来了。〃
〃妈妈一句都没提到……〃
〃嘿,还用提!她的话里早透出那种信息了。所以啊,我就考虑了一夜的对策。你不去么?一点兴趣都没有?那你就在家中好好休息吧。〃
他们走了。我睡不着,我想起了好多往事。那时家中有一个深深的米缸,母亲从不将缸里的米吃完,总是吃到三分之二左右又买来新米倒在上面。那时我担忧地想道:那底下的米总不吃,会不会长霉?有一天,缸里的米又快吃到三分之二了,我趁母亲出门就到米缸里去扒弄,扒了几下,手就触到一个硬物,将那些米弄开些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木制的鸟,做工粗陋,上面涂着紫色的漆,年代已很久远了。我将它取出放在桌上,它就渐渐呈现出凶恶的样子,这是一只乌鸦。当我再伸手去拿它放进米缸时,它在我手中抖了一下,我吓得大叫一声,它掉在了地上。后来我回过神来,再仔细瞧,发现乌鸦还是木的,并没有变成真乌鸦。我匆匆将它塞进米缸,掩盖好,逃出了那间房。以后我再也没去动过它,而是将它忘了个干干净净。现在那只鸟怎么样了呢?我又想起父亲。那时父亲已经很衰弱了,但是他还不时拄着拐杖,挣扎着在各个房间里走动。有一天夜里,他将熟睡中的我唤醒,告诉我轰炸已经开始了,我必须赶紧和他一道去外面。我迷迷糊糊地跟在他身后,他在屋前的空坪里被绊倒了。我焦急地喊他,想扶他起来,他却用生气的声音阻止我,要我密切注意天上的动静。那天下着毛毛雨,我朝天望了好久,什么都看不见。毛毛雨很快就使我们身上湿透了,他又伏在地上不肯起来。万般无奈之中,我哭了起来,心里暗暗希望母亲听见我的哭声会走出来。〃你哭什么呢,孩子?〃父亲柔声说,〃我们不是都还活着么?你还没有出生时,屋后有一个长满了牡丹花的花园,你母亲一到那里面就睡着了,她这个人总生活在梦想之中。〃后来雨停了,母亲却始终没从家里出来。我和父亲天亮了才进屋去。
那一回我和父亲一道整整病了一个月。我在高烧中一次又一次地同父亲走到房子外头,躺在地上,一起谈论轰炸的事。病好之后父亲不承认这事,说我一定是产生了幻觉。现在我真的从那里搬开了,这些个怪事就渐渐显出了它们的作用;假如我不搬走,那些回忆恐怕反倒会渐渐淡忘。父亲提到过的那种花园,那种一进去就让人产生瞌睡的花园,也许仅仅存在于久远的记忆中吧?父亲的死也是很出格的。他已经很多天没起床了,那一天忽然唤我扶起他到那边的杂屋里去,进去后他又让我扶他坐进那把破旧的、蒙了厚厚一层灰的太师椅,然后他的头部往背后的墙壁靠上去,就那样一动不动了。开始我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大喊大叫,后来母亲进来,严厉地制止了我。她有条不紊地处理着父亲的后事,于是我对她本人感到的惊奇和佩服压倒了对父亲的悲痛。实际上,我所记得的这些事和母亲记得的完全不一样。我有次同母亲谈起米缸里的那只乌鸦,母亲矢口否认有那种事,还说她每隔一个星期就把缸底的米翻上来透气,怎么会把那种奇怪的东西放在缸底呢?关于父亲的死,她的说法也有完全不同的版本,她说父亲是摔倒在厕所里长眠不醒的,当时她还让我去叫了救护车来,将父亲送到医院抢救。现在我躺在这个郊区的租来的小屋里,深深地感到回忆是最最无用的事,谁也没法将那些纷繁的记忆整理出哪怕一点头绪来,也没法确定那些事是否真的发生过。但是我却感到自己正在接近那个神秘的、把握不了的本质的东西!这是怎么回事呢?
在屋子外面的天空里,太阳正缓缓地移动着,大群的黑蜻蜓在水蒸气里头飞翔,盘旋,雷声隐隐地可以听见。我想像着我的儿子小宝正在往那个奇异的世界走去,多年以后,那记忆中的梦幻花园也会出现在他面前。小宝这么小的年纪就已经显出了对隐秘事物的嗜好,他总是有些事要躲开我和他妈,他一点都不依恋我们,这既使我担忧又让我有点高兴。有一天我撞见他同霞姑一道将一些钉子埋在屋前的树下,他弄得满身都是泥巴。过后我同他之间发生了这样的对话——
我:〃小宝,刚才是干什么呢?〃
小宝:〃把钉子埋在那里,谁都不知道。〃
我:〃别人不知道有什么好呢?〃
小宝:〃就是好。我还要埋几个地方,刚才这个地方被你看到了,就不能算数了。〃
那么妻子把小宝送到母亲那里去是好还是不好呢?我知道妻子并不考虑这个,她考虑的是我同她如何从这个家庭脱离,那种充满了隐私的日子她实在是过得很烦了。但是能脱离得了么?一离开那里,我和她就开始失眠,闹到现在连班都不去上了,而且整天所想的,就是同我们所要脱离的那个家有关的事。我有时又觉得,妻子把小宝送到那边去,会不会是为了自己更方便地往那边跑?莫非她说要脱离只是为了蒙骗我的?我的妻子诡计多端,比如说吧,我从未同她谈起霞姑留下的那本奇书,她却背着我将那本书翻了又翻,还编出谎言,说自己被书中跳出的虎吓得昏过去了。
有一对青年男女从隔壁屋里走出,站在了我房间的门口,他们正在谈论地震的事,似乎两个人都很惊惶,男的说要往山里跑,女的说还不如就呆在空坪里。后来那女的哭哭啼啼起来,同那男的相携走远了。我心烦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也开始将自己的思路往地震方面引,这一来反倒有了瞌睡。我一直睡到妻子回家还在地底冒出的滚水中挣扎。
妻子一个人回来了,神情恍惚地站在厨房里洗碗。她将那些碗洗好,一个一个摞好,然后重又放进洗碗池里去洗,就好像她对自己做的事失去了意识似的。
〃小宝还好么?〃我担忧地问。
〃当然好,怎么会不好?他一进门就同太姑母躲起来了,后来我和你妈妈找他找了好久,也许他俩从后门溜掉了。我脑子里乱得很。〃
她的模样显出了苍老,她一言不发地在板凳上坐了下来。我猜想她一定经历了一种打击,但我不愿意问她,免得卷进她的烦恼,我已经领教过她的厉害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儿子小宝,他同母亲,同霞姑一道出走了。老屋大门上的那把锁早已锈迹斑斑,窗户上的玻璃也破了几块。当我站在门口的坪中向里观望时,总听到里面有一些小孩的笑声传出来,那当然只可能是我的幻觉。有时妻子也和我一道去那里,她现在已不再烦恼了,每天上班,按部就班做家务事,但我觉得她越发难以捉摸了。我同她就这样并排站在门边,看着里头紧闭的窗户,各自想着心事,但只要一开口,我们就会说起同一件事来,我们说的事都与屋子里住过的人无关,也与屋子里的秘密无关,我们说的,总不外乎是一些旅游的计划,去南边呀,去北边呀,去爬山呀等等,我俩都知道这些计划永远也不会实现。
一天早上我们收到了儿子小宝的信,那字迹刚劲有力,充满了大人气。他在信中说他已经初中毕业了,他生活的环境很好,他要按他的计划去干一些事。最后他请求我们将他彻底忘记,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轻装上阵,远走高飞〃。妻子看了信之后很高兴,她对我说,要不是这封信,她已经差不多将小宝彻底忘记了。那天是假日,上午我们还特为小宝的事庆祝了一下,喝了一瓶葡萄酒。喝到最后,妻子忽然变了脸,对我说她从窗口望出去看见了一个人的背影,很像太姑母。只是比原先老了很多,背都驼到地下去了。说完她又使劲推我,追问我上次从老屋里偷回来的那只木乌鸦送回去没有,要是没送回去,事情就糟了。我说我根本没偷那东西,怎么送回去,她就勃然大怒,说我根本不打算好好过日子,总把秩序搅个稀乱。她酒也不喝完,愤愤地走开了。
在郊区的静谧的夜晚,我常常梦到那个长满催眠的鲜花的花园。在五彩缤纷的花粉当中,蜜蜂和蝴蝶一只只从空中掉到地上;就连蚯蚓也在泥土中睡着了;园丁用草帽盖住脸躺在地上,腿伸得笔直……花丛里有很多小孩的声音在喊:〃赶快!赶快!赶快!……〃当你到那里头去找寻时,又发现一个人都没有,而在头顶,无忧无虑的蓝天忽然一下就变得阴沉起来。
短篇小说 黑眼睛
有那样一双黑眼睛,当我锄地的时候它就隐藏在对面的杂草丛中,时不时地从翠绿的草里浮出来,专注地、有点邪恶地看着我。我拄着锄头同它对视,它就懒懒地沉了下去,再也找不到了。有多少次,我搁下手里的活,到那草丛里去细细地搜,但是没有,它消失了,也许钻进了地里,是沿那些蚯蚓的通道钻进去的。我注意到它出现的地方土质总是很松。我下过几次决心,我下决心时,就用锄头不顾一切地挖下去。可惜这样做的结果是除了斩断了一些蚯蚓,让少量鲜血流出之外,还留下了惶惑不安的感觉。我不停地想:万一挖中了那双黑眼睛呢?挖掘不是一个好办法,何况这样一双能够浮上浮下、随时隐身的眼睛,实在是难以通过挖掘来获取。
我挑水的时候它也出现过。我将一担水倒进缸里后,当水花平静下去时,它就在缸底出现了。它比人的眼睛略大一些,精致、水灵,而又十分专注。这样的眼睛,我无法和它长久地对视。它也眨眼,它一眨眼,那长长的睫毛便覆盖下来,显出无限的悲伤。但总的来说,它是咄咄逼人的,那么严肃而专注,有时又那么邪恶。面对这样的眼睛,我总是胆寒的时候为多,我从不敢当即同它对抗,而总是事后去搜寻它。
要说我一次也没找到过它的踪迹,那也不符合事实。我真的找到过一次它的踪迹。那一次我在半人深的冬茅草里头搜寻了好久,后来我终于放弃了。我坐在草丛里休息,这时有只鸟发出奇怪的叫声,我一抬头,没见那只鸟,当我垂下眼来时,正好同它的视线相遇,它就在那株冬茅的紫色的根部那里,挑战似的凝视着我。我掉开眼光,然后忽然猛地伸手一抓。当然结果是抓了一手泥。我再考察那冬茅的根部,看见松松的泥土上的确有两个眼珠形状的小洞,它就是从那里溜掉了。我将冬茅拔出泥土,看见洞里满是大大小小的蚯蚓,令人肉麻。啊,我不能再找下去了,我两眼昏花,蹒跚着离开了那蓬草。
为什么说那眼光里面有邪恶的成分呢?我也说不清。只是当相互对视之际,我心里就会起罪恶的念头,我想毁掉它。看来是它的邪恶引发了我心里的邪恶。如果是在春天的傍晚同它遭遇,我往往会去偷偷袭击邻家的院墙,将那墙打出一个缺口,弄得鸡飞狗跳。但谁也不会知道是我干的,我在村里是一名正人君子。
我既受不了那双眼睛的邪恶,我也受不了它的严肃和专注。它的严肃和专注全是对着我来的,它穿透了我的五脏六腑,并且在我的胃里面烧起一团火,不一会儿我的胃就绞痛起来,于是我赶紧跑开。我一边捂着胸口跑一边想些别的事,我要尽力忘掉刚才的一幕。我跑到田埂上坐下来,看见远处的田里有些儿童在那里站成一排,他们一边挥着手一边口里喊着:〃黑眼睛!黑眼睛……〃我眨了眨眼,那些儿童就不见了。我旁边出现了一双赤脚。那是三叔,三叔嘴里含着烟斗,正在凝视右边那一大片油菜花。蜜蜂在花间嗡嗡嗡嗡嗡嗡的,三叔的眼里似有老泪要流出来,一只大手在蓝布衫上头擦来擦去的。
〃三叔,你见过黑眼睛了吗?〃
〃那是大迁徙之前的传说了,你说的就是那个东西吧。唉,本来我是不想去那山沟里的,可是你婶婶她快临产了,只有那里有个产婆。黑灯瞎火的,我扶着她走了多少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