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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3期-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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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感情况不妙。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忽地响了起来,那个负责发证的中年男子拿起话筒,听了一下,冲着我问:“你叫曾广贤吗?”我点点头。他把话筒递过来,我按在耳朵上,传来张闹的声音:“这八万块钱,就算是你强奸我的精神补偿费,从今天起,我们谁也不欠谁了。”
  “那你干吗还不上来办手续?”
  “不用办了,我们的结婚证是假的,不信,你可以查查民政局的档案,里面根本没有我们的结婚记录。”
  我摔下话筒,掏出结婚证递过去。那个中年男子翻了一会档案,摇了摇头。我不信,把那本档案抓过来,盯住一九八0年十一月二十日那一页,上面写着几个陌生的名字,但就是没有“曾广贤”和“张闹”。我转身冲出办公室,冲下楼梯,冲到马路上拦了一辆的士,直奔张闹的宿舍,那地方已经换了住户,说张闹一年前就搬走了。我赶到剧团,团里没人上班,连办公室的门都锁着,门卫告诉我演员们全都走穴去了。我再赶到东方路瓷砖店,那里已经变成了咖啡屋,店员一律对我摇头,他们根本不知道张闹是谁。我一屁股坐在咖啡屋门前,像一个精神病患者,不停地拍着脑袋,直拍到黄昏降临,街灯闪烁。
  当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时,就给自己下了一个决心:今后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碰上张闹,我都要拍她一砖头,让她知道什么叫做后悔。她竟然用一张假结婚证浪费了我五年时间,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小燕成为别人的老婆,让我的八万块钱变成了她的。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下油锅?该不该五马分尸?为了巩固自己的决心,我对着路边的树杆砸了一拳头,沙袋那么粗的杆子都摇晃了,我却没感到痛。走到路口,我才发现手背已经脱了一层皮,上面一遍模糊,鲜血正沿着指尖往下滴。好在那几天我没碰上张闹,要不然准会出人命。
  我天天用冷水浇头,才慢慢把身上的火气熄灭,但心里仍然有异物感,好像长着一个疙瘩。一天晚上,我跑到仓库去跟于百家诉苦,他拍了拍我的脑袋:“你这里长的不是木头呀,干吗比木头还笨?哪有领结婚证都不到现场的,你他妈当时在干什么?腿瘸了或是食物中毒了?”这个问题像刀子那样捅了我一下,我马上软了。当时干吗没跟她一起去领证呢?因为我没有理发,没有穿体面的衣服,脚上还踩着一双拖鞋,这样的装扮根本不适合领结婚证,可是那天我偏偏想领,偏偏想中午就跟她理直气壮地上床,所以就让她单独去了,因为她说那个发证的是她同学,只不过是戳个公章,我去不去都不影响大局。没想到……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差不多把下巴都打错位了。
  于百家说:“我这里有这么多小姐,你随便挑一个开开心,别再想那个女妖精了。”
  “除非是那个领班。”
  “行吧,你到包间里等着。”
  我被一个斜挎着“欢迎光临”的带到十一号包间,等了几分钟,那个领班就走了进来。她一进来就脱衣服,身上被压着的部位不停地弹起,先是胸部,后是腹部,再是臀部,一个白净的稍微发胖的体形躺在床上。我扑上去,正准备发狂,忽然被她右掌心的一颗黑痣吓住。我的头皮一麻,当即从床上滚下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你问这个干什么?叫我咪咪得了。”
  “让我再看看你的手掌。”
  她把右手伸过来,掌心里确实有一颗黑痣,大小和方位都跟我妹妹曾芳的相似。我说:“你不是叫曾芳吧?”她收回手掌,骂了一句“神经病”,把刚才脱下的重新穿上。我跳起来,和他比赛穿衣服。由于穿得太快,她上衣的膀子嗤地一声裂了。我说:“对不起,能告诉我你的老家在哪里吗?”她气冲冲地:“你不是查户口的,我干吗要告诉你?”
  “二十年前,就是我妈自杀的那一天,我妹妹在动物园里失踪了,她的右掌心长着一颗像你那样的黑痣。”
  “你睁大眼睛看看,我的掌心里哪有什么痣,神经病!”她把手伸过来,我紧紧地盯着,除了掌纹,掌心里什么也没有。我说:“错了,应该是右手。”
  “这就是右手。”
  真是她的右手!刚才我明明看见她的掌心有一颗黑痣,怎么说消失就消失了?难道她会耍魔术吗?  
放浪
  爸,赵阿姨出去了,门也关紧了,我想单独跟你说说。我知道你不愿意跟我说话,从你爬回仓库的那个大雪天到现在,你没跟我说过一句话。三十年了,你说到做到,但是,你不说我说,我要是再不说,就快憋死啦。
  如果不是看见那个领班的手心长着黑痣,那我早让你抱上孙子了。那个领班比原来胖了,膀子上的衣服经常有被撑破的危险,但是胖有胖的好处,除了有利于生育,就是心胸宽广,她不仅不记恨我在包厢里对她的羞辱,还经常跟我点头,打招呼,好像我从来没看见过她的身体。有时闲空,她就给我说她小时候不刷牙,尿炕的故事,经常让我分享她童年的顽皮,明显向我发出相好的信号。现在,她在北朴路开了个服装店,只要进了新款式的衣服,总会打电话叫我过去,给我打五折,我和赵阿姨身上穿的,基本上都来自她那个店。开始,我怀疑她是曾芳,后来看了她的身份证才知道她叫范来弟,比曾芳小四岁,出生在东北,离我们这里好几千公里,坐飞机也得四个小时,就是编蹩脚的电视剧跟曾芳也扯不上关系。她赚了好多钱,却一直单身。要不是害怕她手心的痣,十年前我就跟她结婚了。像她那样壮实的身板,生出来的孩子肯定比小燕那个要白、要胖,你一定会喜欢得从床上跳起来。
  假若能提前一两天发现结婚证是假的,我就是把那八万块钱捐给灾区也不会给张闹。那时的八万块相当于现在的八十万,可以到郊区去买一大片地,或者在市中心买一套好房子。当时,张闹都快把我忘记了,搬家没通知我,和那个当官的同居也没跟我打招呼,很可能她要十万元才离婚都是说来吓唬我的,根本不指望把钱拿到手。她知道结婚证是冒牌货,只要我不主动给钱,除了抢劫她一点办法都没有。要是我早一点碰上律师张度,那八万块钱也不至于跑到张闹的存折上,完全可以用它来加宽我们的住房,甚至可以天天让你喝最贵的牛奶。
  我是在跟张闹分手三年后才碰上张度的,当时他出席仓库的捐赠仪式。会后,他把嘴巴贴到我耳朵上,说张闹把他给踢了,跟一个厅级干部住在一起,生了一个小男孩。但是那个小孩还没满两周岁,她又把那个厅级给踢了,占住人家的三室两厅死活不出来。最后那个厅级举手投降,搬了出去,一气之下给小孩取名“春海”。“春海”这两个字拆开来就是“三人日,每人一点”,张闹竟然没看出厅级的恶意,只给小孩改成母姓,那名还保留至今,以为是什么金字招牌。要不是那个孩子长得像我,也许这辈子我再也不会跟张闹说话,甚至会把欠她的那几拳头扎扎实实地送给她。爸,你可能不知道,我是练过拳击的,现在偶尔也还对着沙袋来上两拳。但是,那个孩子长得太像我了,像得都叫我不忍心恨她的母亲。张闹睡过那么多男人,为什么那孩子偏偏长得像一个没跟她妈睡过觉的呢?是不是天老爷觉得她欠了我的感情债,就让她生个孩子来像我,报答我?当时,我是带着火气找上门去的,开门的是那个小孩,他已经四岁,懂得叫我叔叔了。我第一眼就发现他的头发是卷曲的,跟我的一模一样;第二眼,我发现他是双眼皮,也跟我的一样;第三眼,第四第五眼,越看他越像我小时候的照片,虎头虎脑,高鼻梁,大嘴巴,脑门四方,下巴宽长,眼珠子黑得像涂了碳素墨水,眼睫毛比女人的还长。爸,假如你看见他,没准你会以为谁把时间拔回去了,没准你会对着他叫我的名字。碰上这么漂亮的孩子,你说我怎么还忍心把他妈当沙袋?当时,我的心嘭地跳了一下,就像看见自己失散了多年的儿子,把他紧紧地搂进怀里。
  张闹说尽管我跟了那么多男人,最后还是怀上了你的孩子。我说你烧晕了吧,这孩子是我曾广贤的吗?你就是人工授精,我曾广贤也没机会呀。她一拍脑袋说对不起,我忘记我们没上过床。天哪!她连跟谁没跟谁上过床都记不得了。如果在上床这个问题上她不是糊涂到了五星级的程度,也许我会跟她破镜重圆,你就会白捡一个孙子,那你还不高兴得坐起来呀。  
  爸,如果我不把仓库租给于百家,那仓库现在都还在我们手里。于百家爽快地给了我两年租金,就把钱捏紧了,一毛不拔了。第三个年头,又到了该付我五万元的时间,我到他办公室去催款,他说不就五万元吗,别弄得像欠你几个亿,明天提给你就是了。多少个明天过去,他付款的那个明天始终没到来。我说难道你要把这笔钱拖到二十一世纪吗?他哗地扯下一张支票,递给我。我哼着歌曲跳着碎步来到银行,营业员接过支票一查,说这个账户是空的,他用铁的事实告诉我什么叫做空头支票。没办法,我只好请他擦皮鞋、下馆子,隔三岔五地给他送烟送酒,把自己弄得像个欠债的。他跺跺皮鞋,剔着牙齿说哥们,你放心,过两天我一定把钱给你。他说“一定”的时候特别用力,仿佛要把那两个字咬扁。
  到了冬天,树叶黄了,冷风一起,随处可见戴手套、围围巾的人。于百家不仅没付我年头那五万元,眼下又到了该付年尾那五万元的时间。我抱着双手到于伯伯家去找他,连他们家衣柜和床铺底都搜查了,也没看到他的影子。仓库门前堆满了落叶,霓虹灯再也不闪了。一辆警车鸣叫着开到仓库,车上跳下几个公安,他们分别在门窗上贴了封条,还贴了几张通辑令。于百家因为从事色情业,挪用公款,偷税漏税等被通缉,他的照片除了贴在大街小巷,还上了报纸、电视,一下成了名人,害得于伯伯和于伯妈晨练时除了戴手套和围围巾,还要戴口罩和墨镜,那段时间他们最怕熟人跟他们说:“早上好。”
  当初我要是请律师帮我看看出租合同,那我也不至于受于百家牵连。我一直以为我收的是租金,但仓库被查封之后,负责本案的黄公安指着合同说,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你每年拿的十万元是利润分成,这说明你们是合伙经营,风险共担,利润共享,最多你可以逃脱挪用公款这一条,非法从事色情业和偷税漏税你是怎么也脱不了干系的。我惊出一身冷汗,把合同高声朗读了一遍,才发现我拿的确实不是租金,怪不得于百家欠钱的时候还敢拿鼻孔跟我说话,一见面就说没利润。因为那份合同,我三天两头被黄公安追着屁股问话,问完话他就让我在记录本上签字、按手印。假如当初我把合同认真地朗读一遍,或者在合同加上一条“不得从事非法经营”,那我就不至于整天把牙刷、毛巾和裤衩装在提包里,作好随时被抓走的准备。我要是把仓库租给一个好人,那现在我们家都还在收租金,钞票大大的有,根本花不完,买轿车也行,住别墅也没问题。
  这合同扯出来的事,你不知道有多麻烦。每天早上起床,我就看见一个人从窗口下闪开。上街的时候,总有一个人像影子那样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上车那人也上车,我下车那人也下车,甚至我买卫生纸他也假装买卫生纸。从车间干完活出来,我经常看见对面的楼上站着一个拿望远镜的家伙。种种迹象表明,我被便衣警察跟踪了,他们不马上抓我,是想通过我这个诱饵钓出于百家这条大鱼。人要是被跟踪一两天还凑合,这么被跟踪两年那就相当相当凑合了。仓库被封条封着,在没抓到于百家之前,我连门锁都不敢碰,更不可能再租给别人,或者出卖。一天晚上,我再也受不了失眠的煎熬,就跟赵山河把存折拿出来算了一遍,总共还剩下十万元。当时,我们的月工资只有百来块,十万元就相当我八十年的工资,只要不出意外,这钱不仅我这辈花不完,就是到了儿孙辈也花不完。有这十万元打底,我就把那个惹麻烦的仓库捐给了铁马区政府。区政府在归江饭店搞了一个隆重的捐赠仪式,我的名字上了报纸、电视,慷慨大方的事迹经常从挂在你床头的收音机里播出来,弄得名声比于百家的还大,难道你没听见吗?政府频给我们的奖状和收音机挂在一起,爸,你只要睁开眼睛,最先看到的就是奖状。多好的奖状呀,上面盖着公章,印着金边,镶着木框。这雕花的木框,不是一般的手艺可以做得出来的,几十年之后,它绝对是一件可以高价拍卖的艺术品。
  没想到我刚刚捐完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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