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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当时,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低落的情绪罩住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她向他匆匆道声再见使去接电话。就好像在应和之前的场景,来电话的竟是杨志。他问,你是否有了男朋友,慧翎(他扫前的妻子)打电话来,说刚才在台上看见你和他,你们很醒目,他穿西装你穿长裙,是新加坡最隆重的观众。杨志的语气酸溜溜的,我能想象今天晚上的你,漂亮,高贵,就像许多年前的你……他有些叹息。
但是她的情绪却一落千丈地往下掉,她仍然站在音乐厅的台阶上,散场而去的听众从蜂拥到稀落,很快就空寂无人,剧场外的空寂是很撩拨人的心绪的,她早就经历过盛宴和宴席散后的清冷,没有比舞台上的演员更多经历人生的两极,那些高潮和低谷间的迅速转换。然而这晚,让她低落的是和陌生男士的一番谈话,他们彼此在谈话时的无法言说的感应,她很久没有被凝视和关注的感觉,而在这同一时刻她还感受着所有的失落,她无法抵御朝她涌来的忧伤的潮水。
站在空寂的台阶听着杨志,她的前夫,一度也是她的人生支柱的叹息,她的心绪却在另一个空间。我今天心情很复杂,如果说我在为你高兴,那是假话。杨志说道,但是,女儿长大了,你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了,刚才打电话回去,西西里好像有许多客人,她都没有心情跟我说话,今天是她的生日,我……今天才想起王来……杨志在那头絮絮叨叨,蓝妮很沉默,关于他的误解她既不解释也不否认,这一刻的杨志已经离她很遥远,他终于真正地走出她的生活,虽然那些往事还历历在目。
回到家,西西里的派对已经结束,她跟着表姐去她家过夜,这是预先说好的,客厅一片狼藉,蓝妮暂时不打算理会,她退回厨房,给自己泡了一壶茶,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她走进自己的卧室,打开电脑,如同她所预感的,信箱里已经留着他的英文邮件,这个中文名叫陈杰明,英文名叫本杰明,目前尚陌生的华族男士。邮件表明,音乐厅的谈话在继续,他说,他想起有部关于马勒的电影,一个叫拉塞尔的导演,他专门导音乐片,那部片子有些沉闷,但风格强烈,就像马勒的音乐,他要想办法买到这部片子寄给她,在信的最后,他用大写字体写了一句话:今晚和你的谈话深深触动了我。
然而对于她,这句大写的话语比先前的谈话更打动地,她似乎立刻预知他们之间将会发生些什么,她几乎是慌张地关了电脑,就仿佛要切断某种危险的联系。她回到厨房,但是她已经无法平静地为自己斟茶,她又回到卧室,她在电脑台旁站了片刻,下意识地推了一把电脑台,她感觉到它的轻盈,她低下头去查看,发现电脑台下面的四个支点是四个小轮子,于是她去换下裙子穿上练功服,那也是她每天上班穿的衣服,然后她拔去电脑插头,将电脑台朝卧室外推去,她非常轻易地就把电脑连同电脑台一起推出卧室推进客厅,这一系列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却非常有条理地继续着。
把电脑在客厅安顿好,她回到卧室,开始收拾杂物。她先把梳妆台床头柜上的照片架收起来,她这才发现她卧室的照像架不下二十个,它们拥挤在梳妆台和两只床头柜上,都是女儿的照片,然而离婚前,大半镜框里镶嵌着她的照片,是她跳芭蕾的各种姿势,都是杨志为她摄的,它们曾经表明在他们两人的相处中,她是主角,杨志是她的陪衬。从十六岁相识、二十岁相爱、二十五岁结婚、三十六岁离婚,至少在二十年的关系中,她处在领衔地位。很多年里,杨志一直相信她会从群舞中脱颖而出,她将是个芭蕾明星。那时候正值“文革”时期,芭蕾明星是全国人民的偶像,芭蕾舞台上孤零零的两枝独秀,两台革命芭蕾舞剧翻来覆去演了十年,是迄今为止观众人次最多的芭蕾舞,几乎人人都会哼唱这两种笆蕾的舞曲,会用专业术语评价舞剧中的演员。蓝妮曾是群舞中年龄最小但最有潜力的演员,眼看她将取代其中年龄稍大的女领舞,成为新一轮明星偶像,就在这时,“文革”结束了。之后,革命舞剧偃旗息鼓,古典芭蕾又回到舞台,可是蓝妮病倒了。蓝妮竟没有机会从她最痴迷的古典笆蕾中旋转出来,更年轻的独舞演员出现了,蓝妮的明星梦从此破灭。
然而她的光彩并未在杨志眼中消失,在被杨志追求了整整十年后,她才答应他的求婚,这个天蝎座的男子是有些痴心的,他在蓝妮周围搭建着虚幻的世界,他需要顶礼膜拜的女王,他不知道他的忍让纵容在强化蓝妮星座中的弱点,她是女狮子,似乎生来就该坐在女王的宝座,即便明星梦破灭,她至少能在杨志面前当女王,她习惯了在他面前屈尊俯就,她被爱自爱,给这种关系宠坏了,所以当杨志撒手时,她的世界几乎崩溃。
可是她却不能崩溃。有孩子的女人不完全属于自己,事实上,直到离婚她才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收回。首先,她得带大五岁的半聋女儿,各种家务和生存现实立刻填满她空虚的光阴,每天光是接送女儿和自己的工作时间就产生了冲突,所以杨志离去不仅是精神打击,也许更多的是给她的生活陡然增添了数不清的麻烦,而她必须独自对付这些麻烦。犹如单足旋转,那是古典芭蕾最振奋也最具难度的动作,它甚至决定了一个演员是否有独舞或领舞的潜质。眼前的情景是,她必须挺立单足旋转下去,直到新的一幕开始,如果她不想让这台戏玩完。
正是女儿的残疾令她要扮演一个乐观的母亲,母性的本能给了她智慧,她的被爱和自爱的角色耍让西西里替代,她知道这对一个残疾女孩子的重要,现在家里的主角是西西里。杨志的照相机留在抽屉里,她成了女儿的摄影师,不仅拍照,还自己冲洗照片,把它们放大后装在镜框里,这是这些年里她的自娱方式,也是她娱乐女儿的方式,她差不多忘记了她年轻时的那些梦想,如果不是靠舞蹈技能生存,她甚至可能不愿意再想起早年的职业生涯。
蓝妮收拾完相架便去收药瓶,真正的化妆品多半放在浴室,她的梳妆台上挤了一大堆药瓶,离婚那一年她开始吃药,开始两年是吃抗忧郁药,安眠药,以及精神保健药,之后她仍然热衷于吃药,各种维生素和补药,朋友李心美告诉她,这是过去人生中依赖性的某种延续,但这并非是坏事,依赖保健药胜过依赖也许会背叛你的人。心美酷爱写中文散文,每年自费出一本中文书。这是她的郁闷,新加坡的价值观是李光耀建立的,生存第一,生存技能第一,文学进入不了新加坡的领域。心美有一次感叹,也许不来新加坡你的婚姻也不会完,蓝妮,人是需要背景的,你的背景变了,说得直白一些,你的光芒在新加坡彻底熄灭,你不再是杨志眼中的女王,这是他离开你的根本原因。
心美曾是她在舞剧团的小姐妹,她的丈夫和杨志一起考进新加坡乐团,两家一起移居狮城后,心美就改行了,她早年练功受的伤令她无法继续从事与舞蹈有关的职业,她开了一爿经营蓝印花布蜡染布民族服装的店铺,门面不大但利润足够一家过活,心美竟也能在生存之余发展自己的爱好。
他们那一家目睹了这一家的婚变过程。离婚后,蓝妮曾被一位新加坡男士追求,那是个企业家,比蓝妮年长近十岁,外貌有些鄙俗,但是他至少可以保证蓝妮衣食无忧,从生存角度,蓝妮并非完全不做考虑,因此她安排了咖啡时间请来心美让她帮自己参谋。心美非常感叹,她毫不掩饰对蓝妮的痛心,我在想,我们在干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到新加坡来,我们怎么落到这一步?你,一个好端端的家散了,还要和这么恶俗的老头子交往,我呢……心美不说民了,她对自己变成小服装店的老板娘也是颇有牢骚的,但是蓝妮的婚变,之后的男女之路,比她自己的改行更刺激着她。心美常常把蓝妮的婚变,把她们下倾的人生归咎于移居新加坡,但蓝妮知道,离婚韵原因是要复杂微妙得多,不过,心美的一句“怎么落到这一步”却深深地刺激着她,她真的已经落到将婚姻换一张饭票的地步吗?当然,蓝妮拒绝了那个企业家,就像心美说的,她不相信她再也遇不上稍微像样一些的男人”,然而这八年来,蓝妮在她的生存路上奔忙,她比任何时候都独立,但是“稍微像样一些的男人”似乎也不再进入她的视野,这是蓝妮的空虚。
收拾完杂物,蓝妮开始搬家具,单薄简易的宜家家具不费蓝妮多少力,她只要把放得满满的抽屉抽出来先搬去客厅,衣橱的衣服腾空,剩下的就是空架子,她在家具和大理石地面之间垫了一块小地毯,即使没有轮子她也能推动它们从卧室到客厅。也许比较起来,拆床这件事稍稍有些曲折,她必须使用诸如榔头之类的工具,夜已深,她踌躇了一分钟,是否在这样的时候用榔头?但她是如此迫切地要去实现此时的渴望,平时在月常生活中显得笨拙的她,这时候智商竟会相应升高几分,她用毛巾把榔头和床架触面分别包住或垫住,敲打的噪音被吸去大半,她很快把床架拆除。她把它们捆扎好放进壁橱,因为暂时不会使用;所有的家具中,只有十张席梦思仍然留在房间,此刻它被竖起靠在墙上。
现在卧室空空荡荡,蓝妮找出舞曲唱片放进客厅的音响,她站在卧室中央,那时卧室的墙上还未装上镜子,但是她背对南窗面向相对宽阔的北墙,仿佛对着想象中的镜子,后来,她便是在这堵朝北的墙上装了镜子。穿着练功服的蓝妮笔直站在空的卧室的中央,就像站在练功房的中央,这是今晚、此刻,蓝妮最想做的。蓝妮折腾了近两小时,把卧室搬空,站在空的空间,也是她所熟悉的空间,蓝妮胸口激荡着可以称为激情韵那种热能,妮几乎能感受这种热能在胸口撞时给她带来的快感,是的,很简单,蓝妮有了跳舞的冲动,多少年了,蓝妮已经没有过今晚这样的冲动。
这冲动来得强烈却又突兀,就是在刚才,打开电脑,读完杰明的信,蓝妮的胸口突然堵得很满,满得有点透不过气来,她无意识地推了一下电脑台,发现它的轻盈,它的轻盈令她升起搬动的渴望,接着,她有了继续腾空的渴望,直到把所有的家具搬空。
没有家具的空伺让蓝妮激动,很多年前,怀着苞蕾梦想的蓝妮站在练功房也是激情荡漾,当然此蓝妮不再是彼蓝妮,可当她笔直站立着,听着音乐跃跃一跳的刹那,那种热烈的感觉是一致的。蓝妮下蹲,踢腑展臂,从最简单的舞姿开始,她踮起脚尖,一条腿举起来,一直举到头顶,然后开始旋转,这已不是象征,而是具象世界的单足旋转,这个舞蹈动作群舞演员里蓝妮做得最从容,然而,蓝妮日经多久没有这样转了?虽然在艺术学校她要给学生示范,但,那是另一种速度和频率,为生存舞,和,为自己的激情舞,是如此迥异的节奏,此时此刻、才是真正的舞蹈,就像她告诉那个叫杰明的男士,她告诉他,真正的舞蹈是要内心带着激情,激情的节奏。
可想而知,第二天西西里回家后的惊诧,那时候客厅已被蓝妮重新安排了一番,虽然有一种“满”的感觉,但也并非拥挤,西西里站在空的卧室门口,沉思了片刻,她问,你打算在家里收学生吗?:蓝妮一点不奇怪西西里一眼就看出这间空屋子的功能,在她是小姑娘酌时候,蓝妮经常带着她去舞蹈班的教室,西西里太熟悉母亲工作的空间,本来她的苗条身材没有理由不学跳舞,如果不是因为耳聋。
蓝妮含混其辞,很难向西西里解释她当时的冲动。西西里并没有要求解释,尽管绎过某种调整已经改变了原来结构的家有点让她难以适应。让蓝妮不安的是,面对空的空间,西西里的神情里布着她自己来曾意识到舶惆怅,她经常情不自禁地站在蓝妮的空屋子的门口,西西里怎么会没有隐痛呢?她是个女孩子,她也有自己的梦想,只是,她从来没有说出来。一星期以后,西西里不在家钓那个白天,蓝妮
把卧室的家具又搬了回去,没有理由让这个家有任何改变,这是蓝妮在内心平静之后的想法。
事实上,那个晚上之后,蓝妮就平静了,两天后,蓝妮才给明回信,那时候他已来了第二封信,话题仍和音乐有关,他告诉她,他把马勒的这部挛响曲又重新听了二遍,简直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当然唱片更加完美,然而音乐会的现场总是更感染人,而那个晚上的马勒尤其令人难忘,因为你让我难忘。最后那句话是否过于露骨?或者,过于热情?蓝妮觉得周身皮肤有微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