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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过的那些神往无奈和急迫,他被她的神情迷住,不由得伸出手去握住她拿笔的手,她收回视线屏住气息,一时寂静笼罩在他俩之间。
她立刻又笑了,装作不在意地把手从他的手心抽出继续画着,她熟练地画出古典芭蕾舞姿中经常被人提到的阿拉贝斯克舞姿,躯体倾前右臂伸展大腿后抬,宛如在幻境中飞翔。他对着纸上韵图惊问,真没想到你的图画得这么好,她告诉他,在舞校时,她的老师沿用伟大的芭蕾教师薇拉·伏可娃教学秘诀,让学生把他们认为最美的阿拉贝斯克舞姿先画在纸上,老师常常引用薇拉的话,我但愿看到真正的阿拉贝斯克,然后对照我的教学要求,看看谁的阿拉贝斯克能使我着迷。
看起来,她的阿拉贝斯克令杰明着迷,他端详着她纸上的舞姿很入神,她又笑着告诉他,在舞校时她很出名,不是舞跳得好是图画得好。那时,她常把她最向往却无法做到的舞姿画在纸上挂在墙上,她说薇拉的教学方式对于她最管用,她的确是通过画图达到跳舞的高度。说着,她又画出一个她认为很难做好的慢板动作中的伸腿控制动作,她指着画面议论道,能随意把腿抬高的能力对演员来说当然是必要的,但是只有在躯体和双臂配合得很漂亮的时候,腿抬得很高才会令人情绪激动产生美感,否则仅仅是个杂技动作。
他几近崇拜地倾听着,然后小心地把她画过图的餐巾纸收起来,说要当作收藏品收藏,也许还要挂镜框,惹得她大笑,她的笑感染着他,他也笑,他为她的快乐而快乐,但他不知道,此刻于她几乎是这十三年的异邦生活最快乐的一刻。值得珍惜的是,很久没有人给过她机会,给她机会流畅地富有创意地谈自己,自己有过的梦想,重要的是,这个梦想早已从她的生活里逃逸。所以虽然彼此语言不太畅通,一种需要掩饰的欲望所带来的紧张也阻碍了他们的交流,但他们用心构筑的气氛已经建立,那些软绵绵的被画上图的餐巾纸始杰明收起后,他们的话题便转向各自的出生地,当他告诉她他出生在东马来亚时,蓝妮有些吃惊,听说那里很原始,有沼泽和土著民,这与一个只会讲英语,在新加坡英语报纸当高级编审的形象很有些距离,蓝妮想问他,是否祖先有过?昆杂的血统,但她谨慎地咽下了这个问题,在海外最要当心的话题是关于种族的话题。她只是朝着他连连点头道,我早就猜到了,你应该出生在马来西亚。
为什么?杰明不懂。
于是她告诉他,因为她通常总是跟马来西亚的华人更合得来,他们朴实,有自然气息,蓝妮偏着头斟酌字眼,努力表达她对两国华人之间差异的感觉。杰明笑了,有些调皮,我的确富有自然气息,瞧我带来了什么。他弯下身,从桌子底下拿出一篮子水果,他告诉她这是他为她从新西兰带来的。一篮子从新西兰带来的水果,在新加坡称得上是顶级果品。
真是漂亮的水果,绿绒绒的弥猴桃,新加坡人称为奇尾果,还有那种黄得非常灿烂的黄金奇尾果,以及和梨子嫁接口感很好的苹果,它们让蓝妮联想到曾在中国文具店看到的蜡制水果,只有蜡制的果实才会这般饱满鲜艳完美,没有一粒瑕疵。装水果的篮子也是一件竹编艺术品,和水果一样,自然得很,田野得很,要知道在新加坡,一根葱、一杯水都是进口的,在一个没有农业甚至饮用水也要进口的国家,在一个每一寸空间都被规划好没有一条废弃的阴沟的城市,这一竹篮水果就有了非同寻常的分量,它跟鲜花一样有一股水灵灵的芬芳的诗意,又让你产生想要一啖为快的身体的欲望,杰明把它放到咖啡桌上时,蓝妮竟发出一声惊呼,不过她马上捂住自己的嘴,这动作有些孩子气,让杰明觉得他的礼物很值得。
这第一次约会气氛怡然,它必将带来无数次的以后,只是这一类好事通常会遇上一些障碍,事实上,谁又见过两个恋人之间是畅通无阻的?阻力能带来情欲的裔涨,那也是弗袼伊德的理论。虽然在刚开始的关系牛,蓝妮一厢情愿希望那是一种更加精神化的交往,或者说,那只是蓝妮的自我欺骗,蓝妮毕竟是从禁锢的时代走过来,坦然面对自己的欲念是她们之后人生对自己的持久不断的挑战,正是这样的挣扎,使蓝妮保持住原始态的激情,那也是后来燃烧了杰明的激情,那个生长在热带的男子,在第一时间就感受了蕴含在蓝妮身体深处连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火焰,他和…蓝妮一样被困在一个洁净的缺氧的巨大的鱼缸内,之后,也许死于窒息,可是,他们相遇了。
那天,五点钟,太阳还炽热的时候,蓝妮便要告辞回家,那一刻,杰明正提议晚上去一家叫“印度支那”(Indochine)、在客纳街(Club Street)紧靠新加坡河畔的非常东南亚的带酒吧的餐馆,他说那些小食香辣开胃,河边的风景很美。蓝妮笑了,因为向往和快乐笑得有些孩子气,不过,她跟着就想起了女儿的晚餐,这时候她应该在厨房里忙晚餐,七点钟西西里从学校归来,桌上已摆出她的晚饭,刚刚炒出的新鲜蔬菜,当日煲的汤,是的,她突然想起她的电汤煲里还煲着早晨就接通电源的汤,那是一锅小排骨加苦瓜香菇木耳去火又营养的健身汤,女儿不喜欢喝汤,如果她不在边上督促着,这一锅汤她绝不会自觉喝一口。
每天的晚餐对于蓝妮是必须认真对待的功课,她从来不肯马虎,那是当年杨志做下的规矩,杨志认为晚餐象征着家庭生活的质量,他从来不让她们在晚餐桌上吃隔夜菜,所以她也不要让女儿的生活质量因为杨志的离去陡然下降。可是在这个终年炎夏的城市她们从早到晚食欲不振,尤其是餐桌上没有好胃口,的成年男人做领吃人,于是,菜越做越少,越做越简单,蓝妮仍然经常要为剩菜对西西里生气,晚餐成了蓝妮人生中的负担,这是她和杨志面对现实最根本的差异。
离婚前做饭的事杨志包子,他是烹饪好手也热衷烹调,只有他能忍受厨房,不,简直是在享受厨房,那在当时似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蓝妮看来十分钟都待不住的厨房,在杨志则是让他情绪高昂的场景。在上海住亭子间时,他们住三楼,烧饭在一楼公用厨房,五家人合用,在那样一个拥挤埋汰的地方,杨志煎炸炒炖,做两个人的饭一点都不肯马虎,到新加坡头两年租房住,杨志是先看中那套房宽敞的厨房,直到这时他才算有了自己的厨房,所以自称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们两室一厅的组屋厨房门开在厅里,煮饭时杨志必要关门隔离油烟热气,那里热得像烘箱,杨志的汗背心被汗水湿透,便干脆赤膊颈上搭块毛巾,蓝妮黄昏教完课回家,他已在餐桌上摆满—桌子的菜,但是蓝妮不喜欢杨志在她面前赤着膊颈上搭
块毛巾的样子,作为妻子她从不领丈夫为她煮饭的情,她仍在做翱翔的美梦拒绝让自己踏足在现实的泥地上。这时候,杨志已经在匆匆忙忙洗澡换上体面酌上班装,嘴里发着牢骚,他的交响乐团晚晚有演出,在新加坡坐乐团不再是闲职,天天上午排练,晚上演出。这也是蓝妮看不惯的,从厨房到乐队,杨志的角色转换毫不费力,他从来将演奏当作职业而不是事业,蓝妮觉得不公平,她热爱芭蕾却无法让它成为终生事业,杨志可有可无地玩着他的乐器,却进了亚洲排在前几位的名乐团。这些都是造成他们分道扬镳的鸿沟。
蓝妮在和杰朋共同创造的温柔浪漫因而也是不真实的气氛中,决然起身告别离去,她只比女儿早几分钟到家,西西里回家时,她已换上家居的汗衫短裤,米淘好放在电饭煲里,正把一篮水果放在客厅长餐桌的中央。见女儿进门,她把那篮水果放到她的面前,西西里却有些惊讶地看着母亲,只见蓝妮沉思着把水果一个一个从篮子里拿出来,排放在桌上,她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水果,仿佛它们不是物品。而平时,她会为女儿挑选最成熟的果实,削去水果皮,切成一片片整整齐齐码在盘子里,端给西西里时,上面还竖着一根根牙签。
不可理喻的是,蓝妮抚摸着完美无瑕的水果时心情的低落,她不能克制自己的想象力急速地朝前飞奔,她无法握住飞速而去的时光,当爱到来时,她却在遗憾她快要老去,她的好时光所剩无几,那些平常日子累积下钓所有的寂寞失落却在获得的一刻蜂拥而来。
这天的晚餐不仅比平时晚了一小时,且饭有点夹生,汤没有放盐,菜又太咸,总之,蓝妮的心不在焉让西西里受了伤害。虽然蓝妮从一开始就准备着为女儿牺牲所有的快乐,但好像西西里并不领她的情就像当年她并不领扬志的情,那天西西里吃了两口饭,就放下筷子,她借口头晕早早上床睡觉,蓝妮给她量体温搭脉搏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看她板着脸嘟着嘴不让母亲碰的样子就知道她又在闹别扭,但蓝妮仍是一晚上不得安宁,担心她真的生病,同时思量她为何事不快。
不久蓝妮就会发现她约会这天西西里必要闹别扭。约会回来的蓝妮总是有些神色恍惚,她脸上的皮肤滋润光洁,发型衣服都非同寻常,是的,她不再是那个平凡的母亲,而是另一个美丽的但也是虚荣陌生的女人,她不再属于她一个人,她被另外一个世界疏离了,她似乎打算从她们的两人世界逃逸,这是让西西里伤心的,只是她无法清晰表白自己的感觉,或者说,这样的感觉让她自己感到羞恼,因为她曾经表示妈妈应该有自己的生活,然而当妈妈真的移情于他人,她的失落和不爽也是意想不到地令她自己别扭。
西西里的坏情绪随着她进入睡眠而结束,此刻,家里很安静,静得可以倾听自己的心声。事实上,西西里是个比任何孩子都安静的女孩,她有听力障碍,她习惯在无声或声音微弱的世界生存,然而对于蓝妮,女儿的存在很强大,无论她是否发出声音,只要她醒着,与她同享一个空间,她就无法听到自己的声音,她的思绪和目光总是在追随女儿,这既是母亲的幸福也是母亲的悲哀,她必须为另一个生命的成长而不完整不自我,甚至,她得为那个生命摧毁自己的生命需求。
蓝妮先进冲淋房冲澡,然后换上练功服,在这个炎热的城市,动辄出汗,所以你无法不洗澡就换上另一件衣服,虽然穿上练功服是为了出身大汗。是的,蓝妮需要穿练功服,搬空的卧室在召唤她,自从知道西西里将在半年内去美国,她便开始等待杰明,在等待的日子,她就又搬空卧室。
那天之后,她一直让卧室保持空的状态,她恢复了多年前每天练功的习惯,就像一些女人练瑜伽,不仅是身体的需求,也是心情的需求,排空所有的杂念,让身体感觉和行动之间产生平衡,蓝妮无法推拒生活中可能发生的种种变化,她已经预先畏惧这些变化可能带来的伤害,穿上练功服跳一段她能够驾驭的舞蹈,让身体柔软疲倦然后生出新的力量,身体更有力量心理才会更坚强,蓝妮相信。然而每每穿上练功服的瞬间,她总有疲惫的想要放弃的愿望,这是一种和积极的热能对立却又同时存在于自身的惰性,但是蓝妮不打算屈服,如果她放弃,自己人生路上还有什么风景可以眺望?几乎就看得到生命终点,那才是她最恐惧的未来。
现在的蓝妮在做激烈的足尖立起的动作时有些力不从心,当年在男舞伴的支撑下能做多样立脚尖旋转动作的蓝妮,在没有舞伴的今天其力度和速度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即便这一种支撑在旁人看来只是轻轻一扶,轻得微不足道,却也是不可或缺的。她联想到的是,她的八年离婚生涯不就是没有舞伴支撑的真正的单足旋转的生活吗?她因此滋生了坚持下去的勇气,每天练功,便从这个动作开始,当她略施弹跳使全身中心落在支撑腿上时,一边默默地叮嘱自己,脊椎骨挺直;双肩不能向后倒;头不能倾斜……
和杰明分手后,蓝妮如释重负,就像首场演出,她首先需要找到角色感觉,蓝妮需要找到在“约会”这个场景的感觉,意外的是,她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在麻木地生活了很长时间之后,在早巳放弃情感期待之后,蓝妮觉得自己已成了中性人,可是,杰明告诉她,你是我见过的最性感的女人。
我一直在忍受你的性冷感,当杨志背叛蓝妮时,这也是一条理由。蓝妮生气惊诧,差不多是一场休克,在结婚十年后,杨志这么告诉她。之前,在中国的时候,他们之间很少讨论关于性的感受,虽然他们互相依靠,相濡以沫,在别人看来是恩爱夫妻。蓝妮后来不得不承认,和杨志从热恋到新婚到之后十年,她几乎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