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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3期-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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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外,有几个重要之处值得一提。一个是第二段第二行原文the mouthing streams是双关语,即指喧哗的水流,又有口若悬河之意。我译成滔滔不绝,就是想设法保留原作中的双重含义。第四段第一行原文leech指的是像水蛭(蚂蟥)那样吸血,我只好用汉语创造了一个对应的词“蛭吸”。再就是同一段的最后一句:时间怎样沿星星滴答成天堂。在这里滴答(tick)是动词。再看看其他译者是如何处理的:时间怎样在繁星周围滴答出一个天堂(王烨、水琴译),时光怎样围绕星星滴答出一个天堂(海岸等译),时间已经在群星的周围记下一个天堂(巫宁坤译)。在我看来,他们的处理都过于繁复,似乎想尽力填补原作中的空白,而那恰是此诗的精妙之处。 
  二十五年前我头一次听到这首诗。那是在《今天》编辑部每月例行的作品讨论会上,迈平把狄兰介绍给大家,并读了几首自己的译作,其中就包括这首诗。我记得众人的反应是张着嘴,但几乎什么都没说。我想首先被镇住的是那无以伦比的节奏和音调,其次才是他那辉煌的意象。很多年后我听到狄兰自己朗诵这首诗的录音带。他的声音浑厚低沉,微微颤抖,抑扬顿挫,如同萨满教巫师的祝福诅咒一般,让人惊悚。 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催开我绿色年华;炸毁树根的力量/是我的毁灭者。/而我哑然告知弯曲的玫瑰/我的青春同样被冬天的高烧压弯。我曾反复说过,一首诗开篇至关重要,一锤定音,有如神助一般,可遇而不可求。狄兰的第一句就是如此。绿色导火索与花朵的因果关系,正是通过催开这一动词连接并推动的,如果用另一种处理方式,或置换另一个动词,就会毁掉这一句甚至整首诗。若仅有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还不够,紧接着催开我绿 
色年华成为第二推动力,由此带出炸毁树根的力量/是我的毁灭者。纵观全诗,每一句都是由这类相关联的两组意象组成的。而我哑然告知弯曲的玫瑰/我的青春同样被冬天的高烧压弯。我前面提到过哑然告知,恰恰表明了诗歌写作的困境在语言限度与可能之间。冬天的高烧又是典型的矛盾修辞法,处理不好,效果会适得其反。 
  驱动穿透岩石之水的力量/驱动我的鲜血;枯竭滔滔不绝的力量/使我的血凝结。/而我哑然告知我的血管/同样的嘴怎样吮吸那山泉。第二段如果压不过第一段,也丝毫不能示弱。穿透岩石之水与我的鲜血对应,用滴水穿石比喻人的生命力,反之亦然。在这一段用了三个和嘴相关的意象:第一次是滔滔不绝(mouthing),第三次是同样的嘴,而第二次是我哑然告知(I amdumb to mouth),仅在这一段和其他的我哑然告知(I am dumb to tell)不同,用嘴替代告知。可惜在翻译中难以反映出来。 
  在池中搅动水的手/搅动流沙;牵引急风的手/牵引我裹尸布的帆。/而我哑然告知那绞死的人/我的泥土怎样制成刽子手的石灰。第三段音调的转变,是从句式变化开始的,而动词仍是改变句式的动力:搅动、牵引、制成。牵引我裹尸布的帆带人死亡意象。在绞死的人、刽子手与我之间,由于生死相连,在某种意义上构成某种共谋关系。 
  时间之唇蛭吸源泉;/爱情滴散聚合,但沉落的血/会平息她的痛楚。/我哑然告知一种气候的风/时间怎样沿星星滴答成天堂。第四段第一句非常精彩:时间之唇蛭吸源泉。正如我刚才分析翻译时提到动词蛭吸(leech),正是这个让人疼痛畏惧的词,显示出时间之唇的贪婪和残忍。爱情滴散聚合正与时间之唇蛭吸源泉相呼应,但沉落的血/会平息她的痛楚,在这里,她显然是指爱情。时间怎样沿星星滴答成天堂让人拍案叫绝,足以在结尾处压住分量。 
  而我哑然告知情人的墓穴/我床单上怎样蠕动着同样的蛆虫。最后一段由两行组成,是对整首诗的主题——自然、生死、爱情相生相克的总结。 
  这是一首伟大的现代抒情诗。诗歌写作是一种危险的平衡。狄兰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把握住这一危险的平衡,找到容纳他那野蛮力量的唯一形式。他这首诗如此雄辩,如此浑然一体。在某种意义上,一首好诗是不讲理的,靠的是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穿透语言与逻辑之网。 
   
  三 
  大约十五年前,在我的英国出版社的安排下,我从伦敦乘火车去威尔士首府卡地夫朗诵。按中国的标准,卡地夫最多算个城镇而已。由于多是石头房子,整个城市呈灰蓝色调。所有路牌都标有英文和威尔士文。威尔士文显然是一种古老文字,完全摸不着头绪,让人充满敬畏。我当时英文水平极差,记得朗诵后回答问题时,我甚至连问题都没弄懂,茫然不知所措。幸好听众中有个学过中文的威尔士姑娘,站起来帮忙。尽管她的中文有限,我们东拼西凑,总算对付了过去,最后听众报以善意的掌声。散了场,那姑娘请我到她家屹晚饭。席间,我们谈起中国和狄兰·托马斯。对于像我这样的外来人,一个热情开朗的姑娘就代表了一个民族。让我惊奇的是,她对威尔士以至国际诗歌都了如指掌。 
  威尔士人是凯尔特人(Celt)的后裔,威尔士语是盖尔语分支。在威尔士的诗歌传统中,由两种诗人组成。一种是由宫廷供养的诗人,一种是到处漂泊靠卖唱为生的游吟诗人。宫廷诗人要经过韵律和基督教寓言的严格训练,出口成章,歌功颂德。不同的宫廷以激烈比赛的方式选出桂冠诗人,分别由各威尔士大公豢养。十三世纪诺曼人人侵。游吟诗人转向对诺曼人征服的颂扬,于是亚瑟王和骑士精神的浪漫故事传遍整个欧洲。凯尔特游吟诗人离开自己的家乡。据史书记载:“由于四处漂泊,游吟诗人得以穿过不同人们居住的土地。他们总是结伴而行,从北到南,有人被其歌声感动,慷慨赠礼,他在同伴中名声大振,展示死前灵魂的高贵和生命之光。他在大地上得到的回赠是永世盛名。” 
  十五世纪,诗人戈威林(Dafydd ap Cwilym)所创造的一种获官方认可的诗歌形式,使宫廷诗人和游吟诗人合而为一。而游吟诗歌的传统,在英国内战期间被消解,直到当代威尔士举办的诗歌音乐比赛大会才开始复活。 
  分裂的游吟诗歌传统因分裂的语言而恶化。威尔士北部及山区在都铎王朝以前一直讲威尔士语,而威尔士南部在被诺曼人占领后,先说法语然后改成英语,游吟诗人还学会了用外语唱赞歌。英语在十九世纪工业革命的推动下遍及整个威尔士,成为南威尔士的日常语言,不仅工作社交,甚至连教堂唱赞美诗和诅咒发誓也在内。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英格兰文化已在威尔士处于绝对的统治地位,威尔士诗人开始放弃了他们祖辈的语言。也许唯一幸存的传统,就是对牧师和诗人的尊敬。无论在厂矿村镇,只要举办葬礼,诗歌仍是必不可少的。 
  狄兰·托马斯有个中间名:马尔莱斯,是他父亲给起的,为了纪念他的叔公威廉托马斯(William Thomas),其游吟诗人的笔名是马尔莱斯(Gwilym Marlais)。他是牧师、诗人、激进分子、一神论信徒,以及威尔土报刊的主要撰稿人。他曾组织他的教区的贫雇农和地主对着干,并率领他们迁往别的教区。在威尔士,他是为民请命的民族英雄。 
   
  四 
   
  1936年4月,狄兰与凯特琳相遇,一见钟情。是老画家约翰(Augustus John)把自己年轻的女友介绍给这个爱尔兰诗人的。狄兰那又迷糊又热烈的性格,与凯特琳不同节奏的慵懒及暴烈的活力竟如此契合。凯特琳是邓肯式的自由舞蹈家,生长在爱尔兰,从父母婚姻破裂的豪宅逃出来后,过着自由放荡的生活。刚经历超现实主义时期的狄兰正心灰意懒,被凯特琳一把火点燃。第二次见面是在朋友家的聚会上,他俩公开调情,导致两个男人在停车场酒后斗殴,最后老画家把诗人击倒在地,带女友扬长而去。 
  狄兰不甘心,接连不断给凯特琳写情书:“我并非只想要你一天,一天是蚊虫生命的长度:我要的是如大象那样巨大疯狂的野兽的一生。”凯特琳终于离开了约翰,投入他怀抱中。在某种意义上,他俩都天真无邪,对世界存在的方式几乎一无所知,并且不在乎这种无知。这天性深处的共同点使他们走到了一起。 
  同年7月12日,他俩突然结婚了。他们在市政厅办理了登记手续,身五分文,没有亲友参加。如此仓促成婚,恐怕是狄兰担心再次失去凯特琳。他们没有家,只能到亲友家轮流借宿。当新婚夫妇头一次回到天鹅海镇,母亲看不惯凯特琳那身吉普赛的服饰,不同意这桩婚事,他们只好搬到凯特琳母亲家去住。像以往那样,狄兰到处跟朋友借债。他在一封信中写道:“我以名望而非以尊严获得贫困;我尽可能做到的是保持贫困的尊严。”他还是多少有些进项,比如零星发表的诗作及书评的稿费。另外,美国新方向出版社的老板劳夫林买下今后五本书的版权,这样每周都有一笔津贴。他们用这笔钱在劳佛恩(Laugharne)租下一间渔舍。那里多种语言混杂,主要是威尔士人后裔,混杂着荷兰人、英格兰人和西班牙人血液。按狄兰的说法,那是个小镇中的岛屿,有人在开始工作前就退休了,其他人似乎“像威尔士吸食鸦片的人,在天堂半睡半醒”。 
  对狄兰来说,劳佛恩简直就是天堂,又舒适又便宜,但唯一能把他们从贫困中解救出来的还是伦敦,而他对伦敦充满怨恨。在他看来,伦敦是个让死者不安宁的疯狂都市,“很多年我都不再想去伦敦。那儿的知识界头脑忙碌但一无所获;其魅力有一股山羊味;根本就没好坏之分。” 
  1938年凯特琳怀孕了。压力越来越大,最让他们担心的是账单。在给朋友的信中,狄兰写道:“贫困让我懒散而心灵手巧。我不是那种好天气的诗人,或抒情的妓女,或等待涓流的闪亮的小碗,或刮胡子时用豪言壮语破了相的男人;我喜欢有规律的餐饮,一张桌一把尺——和三支笔。” 
  在1939年二战前夜,狄兰出版了他的第三本诗集《爱的地图》,包括几篇超现实主义的短篇小说,其中十六首诗中大都是重写的旧作。在和凯特琳相好后的两年半时间,他只写了五首诗。 
  战争爆发,似乎是对狄兰本人及其诗歌权力的恶意攻击。幸好在体检时,医生诊断他患有急性哮喘而免去他服兵役。除了不去死,还要想法子活下来。而真正的麻烦还是债务,他必须凑够七十英镑,否则全家就要从鱼舍被赶出来。在英国著名诗人斯班德(Stephen Spender)的呼吁下,作家们终于凑够了一笔钱,渡过这一难关。 
  而战争带来电影特别是纪录片的繁荣,可谓绝处逢生。狄兰自幼喜欢电影,曾在校刊上发表过有关现代电影发展的文章。他在一家电影公司,找到份工作,周薪七英镑,后长到十英镑。除了写纪录片脚本外,还参加配音。战争期间,他先后写了十部纪录片。这一以视觉为主的新经验,为他的后期诗歌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使他从早期的抽象夸张的隐喻,转向一种更经济更精确更简朴的表达。 
  他们住在伦敦一个单间公寓,家徒四壁。在1942年的一封信中,狄兰写道:“有时候什么都没有挺好。我要的是社会,而非我自己,有个地方坐着有张床躺下;谁想要个丈夫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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