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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8日凌晨3点25分,下起大雨,雨柱倾泻在阵地上,倾泻在黑漆漆的原始森林中,雨声遮盖了一切响动。敌人机灵极了,说来,立刻就到了阵地跟前。阵地上手榴弹爆炸的闪光与轰响连成了闪电雷鸣。
“送上门来!”张茂忠把身子钻出洞顶,用冲锋枪在上面扫射,他有个习惯:不受洞的约束,洞外无死角,敌人从哪个方向来,也得撞他的枪口。
张茂忠看到了相邻的15号哨位打得正激烈,他们的副班长,哨长黄子国把守着射击孔,枪口的火舌在黑夜中格外亮,敌人的子弹在那洞壁上溅出无数火星。
他想冲过去助一臂之力,班副需要他的支援,他却不能去支援。
几个小时之前黄子国到这边来过,请示支援的是烟,谁都知道张茂忠断炊也不会断烟,可他把猫耳洞折腾遍了,连烟屁股也没找到一个。黄子国苦笑一声:“不用找啦,烟还在小贩子那儿存着哩。”
黄子国上阵地前是去买过烟的,他掏遍了衣服,只找到一元八角二分的零票子,这便是他所有的存款了,可这儿不够买一盒好烟。小贩们为了赚钱,不怕地雷,不怕炮击,不怕特工,老山守卫者的钱好赚啊。
士兵们在猫耳洞内把每月的十几元,顶多二十几元的津贴费全部化为烟雾,谁到了这潮、闷、与世隔绝的洞内也得抽烟。连队的“吹牛协会”对猫耳洞吸烟有过很高明的见解:“我敢说老山战区烟草人均消耗量位居世界首位。”
黄子国冲着外边扑来的影子点射,枪声响得像炸了膛,每一发都有回声,他听到的手榴的爆炸声也是那么响,震得身子失去了平衡,心也晃动起来,是侦察兵朱立国守着洞口,在朝着企图冲到洞口的敌人甩手榴弹。
一种轻微的却使人心惊的声音在昏黑的洞中传导过来,不好,是小朱倒下了,腰间与臂部都中了弹。他挣扎着翻一下身,趴到洞口,依然甩手榴弹,只是一枚比一枚甩得近,到了第九枚,只甩到洞口不远处,是敌人到了洞口,还是。。。。。。
子弹又击中了小朱的手臂。
亮光一闪,黄子国看见小朱一动不动,只有滑腻腻的血冲击着他,是他昏迷了,还是。。。。。。
黄子国不再瞄准,只朝着黑影连连扫射,奇怪,这急促密集的枪声,变得那么微弱,那么沉闷,声音象传走了,传得很远,飘然而去,在那山的尽头,声音一定比这儿还响。
那是黄子国在呼喊。
父亲的信:“国儿,你已走了三年啦,跟领导要求一下,年底回来吧,那天你哥拉着我去趟医院,回家后你妈就一劲儿给我做好吃的,可我啥也吃不下,恶心,只怕不行了,你再不回来,咱家的医术八成就让我带进棺材去了啊。。。。。。
回信:“爸,您老人家保重,别尽往坏处想,年底我一定回来,你可要等我回去啊。。。。。。”
弟弟的信: “哥哥, 父亲得的是肝癌,昨晚去世了。临终前他还在叫你,说‘我没把医术传给子国,我怎么去见老祖宗啊。’父亲一死,母亲接着就病倒了。。。。,你早说要回来,咋还不回来呢?。。。。。。”
回信:“弟,部队就要往南边开了,事情多得很,母亲就靠你照顾了,哥谢谢你,别忘了替我给父亲坟上添把土。。。。。。”
枪口闪着火光,那是他的心在喷着烈焰。他看到射线内的敌人。
敌人的子弹飞来,击中了他的烟喉。
他张开口,想对身边的新兵说话,但血从咽喉处涌出来,他已发不出声。只有心灵在呼喊:父亲啊,儿要回来了,你的医术就不会失传,你可以含笑九泉了;母亲啊,儿子为您尽孝来了。。。。。。对,还要办一所家庭医院,让你们未过门的媳妇,不,那时就该过门了——当助手。。。。。。
突然,他的机枪不响了,敌人的子弹又击中了他的左胸,击中了他的眉心。
新兵的泪音:“班长,我们班副不行了!”
张茂忠骂道:‘你胡扯什么蛋!“可他分明看到黄子国的手在射孔外垂着。
他看到班副那个哨位的两个新兵疯了似的冲出哨位。那个鲁云乐1969年才出生,他还是个孩子啊,他抱着黄子国留下的那挺轻机枪,枪上有黄子国的血,血还没凉,扫射,还是扫射,一百发子弹,全都扫了出去,旁边的樊万齐端着冲锋枪,扫射着,还嘶喊着:班副啊,我们给你报仇来了。
张茂忠的大脑也失控了,他要冲上去,他要替那两上战士去扫射,战友啊,你们的班长来了。
张茂忠冲到洞口,当他看到那个失控的战士在一个劲扫射时,他反而冷静了。连里的电话:“张茂忠你记住,一个班的性命在你的手里擤着,你一定要冷静下来,沉住气!”
一直打到8点钟, 张茂忠才来到黄子国的那个哨位,地下是一件破雨衣,上去一把将那件雨衣掀开,看到副班长黄子国躺在那儿,满头都是三角巾,班副的身子都惊了,战士还给他包扎,给他做人工呼吸,总以为奇迹会发生,以为他们的班副会活过来。
排长卢德安来了,他在黄子国身边看到个满是血的小布口袋,那里装的是做米酒的曲子。黄子国说过:“等凯旋时,我请大家喝米酒。”
那酒曲被血泡化了。
黄子国,你可知道,在你牺牲后,你的未婚妻只听说你负了重伤,立刻给你来信:“无论你伤轻伤重,我都要和你结婚!”
那是个好姑娘啊,当初你怕连累她,才没有在参战前结婚。
哨烟还没散去,团里派担架队来了,还给每人带来了两包“春城”香烟。
张茂忠一看到烟,先大哭起来,谁看到烟谁就哭,副班长没抽上烟就走了啊。
“一班长,给你们班副点支烟。”排长吩咐。
张茂忠将烟点燃,一左一右地放在黄子国面颊两侧,就在俯身的瞬间,忽然发觉副班长的眼睛微微睁开着,伸手为他合上眼睑。一抬头,又睁开了,还是望着那山峰,望着茫茫苍穹,他话没说完,他分明是在诉说,是在呼唤。
29。 马蹄形磁铁从17岁的骨灰中吸出了89块弹片
13号哨位,编织袋堆成的工事,被越军的枪炮打得千疮百孔,哨位前有一棵树,敌人的子弹把树干打得象马蜂窝一样,树皮都削光了。前沿布满了弹片、弹壳、工事内满地都是手榴弹拉火环、弹壳。
这个哨位的战士石三宝已经三次负伤了,当他撂倒第六个敌人时,敌人已扑到眼前,他迅速换了支冲锋枪,冲锋枪的枪管打红了,抛下,换一支又打。
前天敌人的弹片溅到他的脸部,他用手抠出来,没有停止射击;昨天,又一块手榴弹碎片飞进了右腿,他自己简单地止了血,又端起了枪;今天,他一个人打了1500发子弹扔了两箱多手榴弹,在最危险的时候,他和几个侦察兵组成“敢死队”。他冷冷地喊:“来吧,狗日的,三爷已经恭候多时了!”
他已分不清是眼前的冒金星还是枪口在冒火。他的嗓子干哑了,只有枪口在说话,年迈的父母啊!孩子参加了敢死队,要和敌人拼命了,孩子对得起你们,临别不是说过吗,“爸,妈,我一定立功。”
那次回乡,原本是结婚的,订婚三年。前不久她还给自己来信,甜言蜜语,说个没完,可到了家才知道,她已经和别人结婚一个月了。
现在好了,一切心中的郁闷、烦恼,都随着那机枪灼热的扫射化为乌有。那机枪连着他的心,整个身子都像是被枪声带到一个美妙的境地,手一挨管便嗤嗤作响,他好象不觉疼。
一个声音响在他耳边:“石三保,石三保,你来压子弹,我来射击!”
这声音把他从那美妙的境地拉了回来,象是有人惊醒了他的好梦,这陕西冷娃要发火了。他扭过头,看到的是一张还带有孩子气的脸,脸上满是哨烟与汗水和成的黑道子,但带是透出那种英武的俊气。
石三保敢和任何人发火,但对他却发不起火来。他才十七岁,叫王爱军,是个新兵,刚入伍几天,就赴南疆参战了。
真不知他怎么长的,湖北那水土会养育出这么棒的小伙子来,集天地灵性与红尘秉赋于一身,谁都说他好,难怪连部一定要留他当通信员,瞧他那一米七八的魁梧的身材,是当通信员的料吗?这是标准的侦察兵。
石三保说:“班长给我们交待过,你是独子,让我们关照你!”
王爱国最怕别人说他是独子,在后来发现他留下的日记中有这一句发自内心的话:“我不需要连首长、排长、班长和战友们的照顾,我是一名战士。。。。。。”
五天前, 4月26日,王爱军上阵地的第一个晚上,就遇上了激战,他冲进15号哨所,把朱立国背下来,给他包扎,又拿起枪冲出洞口,更残酷的战斗还在后头,战友们无论如何要把这个年龄最小的独生子保护下来。
第二天,需要有人护送副班长下阵地,排长把这个任务交给小王。谁知一下阵地他就被连长扣住了,他全明白了:你们串通好了,借这机会,把我“骗”下阵地。
“骗”下来了,当然就不会再让他上去了。
他真委屈啊。
4月30日, 需要有个侦察兵护送政治处主任刘国志去阵地,王爱军当时眼睛就亮了。他急呼呼地找到连长,却不慌不忙地拿出理由:那条通往阵地路,有特工伏击,路边草很深,很难辨出路来,弯弯曲曲,坑坑洼洼,迈错一步就会触雷,不特别熟悉那路,就没法通过,你们可要对首长负责,出事了,你们担得起吗?而咱,是在这阵地上下来的侦察兵。
他说得有点玄,可都是真的。
他护送刘主任上阵地了,一到阵地他就不下去了。
你们能“骗”我下去,我也能“骗”你们再上来。
他找到排长张存龙,请求留下参加战斗,张排长当然不答应。围在一边的老兵还笑呢。
他可受不了,坐在地上哭起来:“领导不理解我,难道你们也不理解我?”他这么一哭,把那点大人的气质哭没了,更象一个孩子。
是孩子,就更不能让他留下。
刘主任下阵地时,他正躲在一个猫耳洞里擦枪,他没泪了,神态很严肃:我是四班战士,我今天就在这儿,你们让我下去,抬吧,咱这么大块头是好抬的吗?
几个战友围上来,替他说情。
后来这几个战友想起自己替王爱军说过情,就心如刀绞,成为他们一生的内疚。战友扑在王爱军的遗体上哭天喊地,“怨我啊,都怨我,我不该要你留下来,不该替你说情。。。。。。”
“班长,这边敌人上来了!”王爱军边报告,边用枪和手榴弹阻击敌人。
石三宝在用冲锋枪朝敌人扫射。
“轰”的一声,敌人投进来的一颗手榴弹落在职王爱军身边爆炸了。
正在用电话向排长报告情况的张茂忠,听到这个很近的爆炸声,听到了王爱国的声音:“班长,我的腿,我的腿断了。。。。。。”
张茂忠转身扑过去。
也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一束三颗手榴弹被投到了他们中间,爆炸了。
王爱军那宽阔的身躯挡住了那无数的飞溅的弹片。
两个血肉身躯倒下了。
张茂忠从血泊中爬起来,发现自己的肠子流了出来,他用手猛地把肠子往肚里一塞,左手捂着肚子,右手操起冲锋枪,向敌人投弹的方向猛扫。
敌人被打退了,张茂忠扑通一声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了。他看到了王爱军,掏出自救用的三角巾,想为王爱军包扎,可王爱军身上到处是伤。张茂忠的手怎么不听使唤。
王爱军听见了班长的呼唤,睁开眼,动了动嘴唇,发出微弱的声音:“我好渴。”
张茂忠摘下军用水壶,壶上布满了弹孔,水早漏完了。
王爱军躺在侦察班长王增臣的怀里,“小王,小王——”五增臣千呼万唤,王爱军那幼嫩的脸上再没有一点反应。
张茂忠昏昏沉沉听到的排长的呼唤,他哭着喊:“小王,我对不起你啊!我们不该让你留在13号哨位上。我们经不住你的请求。我们以为这个哨位有两个班长,一个是你的侦察班长,一个是你的大胡子班长,怎么也能把你照顾好,没想到,你死的这么惨。”
王爱军前身被炸开,到处是伤口,伤口里钻进的弹片数也数不清。刚刚长了十七年的身子,怎么能经受得住这么多弹片。每块弹片都会夺走人的生命,而这些弹片竟在那一瞬间同时钻进了这个可爱的娃娃兵的身躯。
清洗遗体时,人们不忍心让他带着这么多弹片走,可人们只能取下去表面的一些弹片。他的遗体火化后,火化队文书用磁铁从他的骨灰中吸出了八十九块弹片。
遗物中有他的90元钱,那是他父母给他的钱和领到的作为一个新兵的津贴费,现在又作为遗物还到他父母的手中。他的母亲对天哀号:“孩子,你怎么这么傻,不让你花钱,不是不让你一个钱不花啊,临走,人家父母给孩子那么多钱,我们给的最少,我们对不起你啊!”
他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