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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地提那草,不一会就认了出来:诡计雷,最上面的是一颗苏式地雷。
有一条天然的藤条横在那儿,弯弯曲曲,老态龙钟的样子,这藤条太美了,做藤条拐杖会有龙头拐杖的那种效果。这么美的东西长在这儿,敌人不会不在它身上用心计。
藤条果然拴着地雷,那雷是五个一组的。他摸到了拴在藤条上的引线,细绳绷得很紧,一动藤条就炸,一剪这绳子,也会炸。
他不动藤条,也不剪绳子,先摸到雷,把雷的保险闩上。
这下可以剪绳子了,取下几颗雷,再顺着那线往下摸。底下还会有雷,不然怎么能称得上诡计雷呢?现在该“顺线摸瓜”了。
土是湿漉漉的,一摸,是一根削得很实的手签,顺竹签往下摸,是一个绑在竹签的手榴弹,竹签周围喧哗着那么多精制的小地雷。
不得不让人佩服小鬼子的精明,这雷设置得何等科学。
可尤建华要高他们一招。
他入伍前是建筑工程学校的高材生,是研究爆破专业的,他潜心研究四个国家的五十多种地雷。一天中午,在排除一颗压发雷时,那颗雷发生了“半爆炸”,那无数钢珠炸出来,屁股和肩膀上炸进了五颗钢珠,还有一颗钢珠从嘴角钻进来,撞掉了一颗大牙,忍着巨痛手指甲将钢珠一一抠出,最后才“噗”的一下吐出了嘴的钢珠和半截牙齿。
在雷的迷藏中,敌人那一套对他来说迷不住,也藏不住。
敌人自以为得计,竟把他们的传单贴到了尤建华那个阵地的一个哨位。这不是欺人太甚吗?那传单下会有雷。
那断的的竹子,被敌人利用了,敌人来袭扰,会象踩高跷似的踩在竹茬上,往这边运动,竹子内不会长雷。
这回就给他们来竹子雷,竹子的断茬里先装上石子,再放上地雷,最后再灌上点土,单等敌人到这里来踩高跷。
还有棵树倒下了,象条长龙卧着,敌人为了避开地雷,准会从这倒着的树干爬过来,保险得很,也吉利得很,象乘上了一条龙。
尤建华把那树皮翻开,用砍刀在木质部砍出洞来,洞里塞上地雷,再把树皮复原,就严丝合缝地盖住了。只等敌人晚上来乘龙。准让他当个“乘龙快婿”。
这还不够,又专门在地上按上鞋印,按上老鼠的爪子印。
夜里雷就炸响了,那声音听起来象过年放二踢脚。
49。最后一颗雷属于他
人们都记得遇上的第一颗雷,某部侦察兵排到了第一颗雷,都不敢轻易动它,找了个长竿,挑在竿子的一头,颤颤悠悠地挑了回来。
“挑回来个西瓜啊!”
都跃跃欲试,想上去摸一摸,又不敢。
“只能摸,不能动手动脚,摸一下就犯错误了。”人们还是笑。
第一颗雷总是喜剧。
人们也忘不了自己遇到的最后一颗雷。
最后一颗雷总带着一生的遗憾。
那只是一瞬间,却会改变一生的命运。
那一瞬间,那是那样偶然,那样奇巧。
某部阵地,那是著名排雷大王排除最后一颗雷的地方。那位英雄排了第1201颗雷,雷排完了,在下坡时,他把探雷针往地下的插,正好插在了土里的雷上,炸了,眼睛被炸瞎了,腿被炸断。
在老山,有这样一句口头禅:“地雷一响,国家来养”,这话指的是步兵。对工兵来说,是“地雷一响,立即火葬”,因为工兵排雷是趴下身子,被地雷炸掉的常常不是脚,而是头。
我们无法听到这些同志谈他们遇到的最后一颗雷。只能找到那些触雷后的“幸运儿”。
刘玉祥:
我是8月22号遇到的最后一颗雷。当时我已经排地雷1193颗。
打了一千条狼,却被狗咬伤了。
最险的还是晚上排雷,黑得连点影子也不见,那草又密,大小枝条纵横交错,眼睛完全失去了作用,只靠两只手的感觉,我把袖子挽到头,这样两只胳膊的触觉也可以利用起来。
探雷针咬在嘴里,把两只手伸到草丛中,一点一点往上抬,轻得很,遇到有绊线,就感觉到了。
最后一次是在救护的那个地方,通路上碎石很多,排过多次了,我想再稍加宽一点通道,让人们通过时更保险些。结果触了雷,当下我被炸得悬起来,屁股摔得疼极了,连忙捂着屁股,生怕屁股摔坏了。
人们过来给我扎止血带,我才想起屁股摔一下算什么,炸的是腿。在医院锯腿,我听得很清楚,中间断了一根钢锯,又换了一根锯条。
以往每排一颗雷,都要记下,那数字越积越大,想起那些阿拉伯数字,有一种荣耀,一种自豪,可最后那个阿拉伯数字,却让人窝囊一辈子。但我不后悔。我听有人说,宁肯什么也不要,还要那条腿,这不可能,总有人会遇到最后一颗雷。
最后一颗雷给我的雷场生活画了句号。
最后一颗雷送给了我两条拐杖,我把它当成人生的脚手架。
侦察连四排长权国红很开明,战士们喜欢找他吹牛,八月份出去搞侦察,指挥组对他说:“你注意点,别踩了雷!”他乐呵呵地说:“踩了地雷还不给咱个一等功?”
他第二天就触雷了。
果然给他记了个一等功。
那次是5月28日, 前边的那个战士往石上攀,负重40斤,重心偏了,眼看要倒在通路外边,另一个同志去拖住他,不料负荷太重,两人一块倒下,站起来时,踩上了地雷,一人炸掉左腿。
从那以后触雷的多起来,全连排长差不多在几个月中先后都受伤了,好象敌人的雷很会收拾他们这些兵头将尾。
这次他们是走到雷窝子里了。在前的工兵发出很惨的叫声。四排长权国红赶忙前去救护,却绊响了一颗手榴弹,弹片把胸口炸伤。
权国红把工兵背了起来。工兵的伤很重,可是刚迈出步子,也触了雷,只见泥土全扑了上来,两人全倒在了地上,权国红的右腿被炸掉了,再看那个工兵,又负了第二次伤,这次是炸了眼,“我的眼给泥蒙住了。”工兵喊。
权国红看很清清,那不是给泥蒙住了,眼球被炸了出来。
他心里难受,好象那雷不是炸在腿上,是炸到心窝子里头。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这最后一颗不仅炸了自己,还让已经失去腿的战友送去眼睛。
哪怕是自己的眼睛炸了呢,自己怎么就踩到这儿呢?
想救他,反而害了他。
我怎么回去见同志们,怎么回去向人家人父母交待啊!
战士们把伤员从那深山背下来,人人身上都是血,都累得倒在那不能动了,分不清谁是伤员,抬担架的来了,抓住一个满身满脸是血的就往担架上放,”X你妈,老子没伤,伤员在那儿!“
权国红被抬走了,从那以后他象变了一个人,再不是那样随意开玩笑,最后一颗雷不仅使他失去了一条腿,也给他带来了永生永世的内疚,夜里他总是梦到那位工兵,他遇到任何一个盲人,都会想起那个失去了右腿而又失去了左眼的小兄弟。
50。 给生者的悼诗
人们都以为尤建华死了。
他的老乡们把第一杯酒洒在地上,哀悼家乡出来的排雷英雄。
家乡的父老乡亲悲痛欲绝。
6月底, 尤建华到麻栗坡拉波纹钢,在停车场见到了老乡徐亲新民,一见尤建华,没看清似的又往前跟了几步,追着看,这下就吓跑了。
尤建华热情跨上着,他竟然往后退:“你不是死了吗?”
尤建华没有回答,只把手伸过去,可他还不敢握手,那表情不亚于见到了一个从麻栗坡墓穴中走出来的人。
好象他的死是预料中,而活着却让那么多人惊讶。
战友畅怀大笑:“连火化队的人都说你死了,亲自给火化的呢。”
尤建华没有笑,说他死,这不是真的,但火化队那遗体是真的。
那是不久前牺牲的工兵冒建新,尤建华和他是江苏老乡。
尤建华:
我和冒建新在集训队是同一个屋,他蒙着眼练习,练到抓一把火药,正好二两,捧一捧,正好半斤的水平。
参战前我们一同探家,那个姑娘一定要嫁给他,家里不太同意,当时给姑娘介绍一个木工,她就跑到建新家里去了。他们领了结婚证,操办得很简单。
我们一块归了队,冒建新给我买了到郑州的火车票。
在车上,我要把买车票的钱给冒建新,他怎么也不要,见我硬要给,就说:”等我们凯旋回来时,你给我买车票还不行吗?”
我同意了,我说话算数,凯旋时车票由我买。
现在要凯旋了,冒建新不在了,这车票还买不买?不买,我心里更难受,觉得对不起战友,这是精神折磨啊!可是要买呢,人不在了,买车票烧了,这算什么事啊。
冒建新他们那个洞离敌人太近,大小便不能出去,头一天晚上,他不小心把解手的盆子弄翻了,他自己也不好意思承认,几个战士就骂,当天晚上开会时,他为这事向全小组做了一个检查。
第二天他牺牲了,战士们哭得很伤心:“昨天带做了检查,就这么走了!”
那是敌人的炮弹把他们的哨位炸塌,五个人伤了三个。六班长五林长赶来为冒建新包扎,小冒说:“里面还有两人人。”
等班长把两个战友包扎完,才了现冒建新是腿被炸断了,血流得很多,他自己进行了包扎,但却无力把绷带扎紧,血带在淌。
如果先抢救小冒,也许。。。。。。
他的爱人给他来了封信:“我无论生男生女,孩子要起名叫爱军。”
收到信时他已经牺牲。
这一天,宣传科长刘学公带着战地记者来到尤建华所在团,这里是老山主峰。他们是来了解尤建华事迹的。
人家一听来意先吓了一跳,然后才说:“不会吧,尤建华刚执行任务回来。”
尤建华来了,他自己也觉得好笑,看着熟悉的刘科长把眼睛都哭肿了,谁不知道自己刚刚摸了阎王爷鼻子回来。也许是那个跟在自己身边执行任务的小战士以为自己死了,哭得那么伤心,报话机早把这哭声给传过来了。
那是5月20日凌晨, 尤建华带着两名战士来到那四十米的悬崖边上,沟那边就是敌人,射孔看很很清楚。为了切断越军特工的偷袭线路,需要下到悬崖底。
他们带着八条背包带,尤建华把背包带一条拴住腰,一条拴往腿,这样就可把他倒提起来。崖上有颗小树,背带另一头绕在树上,让两个战士拽着,一点一点往下放。
敌人在悬崖也设了地雷,如果头朝上往下滑,身体就会触雷,只能头朝下,脚朝上,用那背包带吊着往下来。一只手必须支撑着身子,一点一点地向下滑,剩下的一只手抓着探雷针,一针一针地往前探察,悬崖上的草棵、石缝内都有雷,探出来,就用牙齿咬住地雷绊线给再用另一只手排雷。
身子被绳子吊着,一晃一晃的,晃动幅度大了,牙齿就得赶紧松开绊线,不然真会晃炸了呢。
稍一稳,咬住再排,在半空用一只手操作,动作显得十分笨拙,力气真要用完了,悬崖上的棘刺,石头尖,把他身上划得到处是口子,满脸是血,绳子在腰上勒得象是要断裂,急救包捆在腰间,光荣弹套在脖子上。现在是头朝下,气也喘不上来,肠肚也象是要倒出来似的,眼前一切全是倒置的,崖底的石头都直对着脑瓜顶,总觉得绳子不存在了,脑瓜在飞快地向下附落。
他一连排了八颗绊发雷,才下到沟底。
谁知刚刚站稳,敌人的炮就打过来了。
上面那两个兵急坏了, 以为敌人发现了尤建华, 以为尤建华中了炮弹,如果“光荣”了,就赶紧拉上来,决不能让敌人把尸体弄走。
两个兵急急忙忙片的拽,把吃奶的劲儿也用上了,那绳子在手里快速地倒着,下面的尤建华就腾空而起了,想撑护一下崖壁都不行了,象是拴着的一只吊桶,在那悬崖上一碰一碰,碰过去碰过来,直冲着那无数硬枝、尖石蹭过来,划得他痛不欲生,想躲也躲不了,只是两只脚在半空乱登,两只手也乱抓挠,什么也抓不住,手也划破了。
他真是火透了,一拖上来,就喊:“我没死呢!”他真想把那俩兵狠骂一顿,可那两兵一见他,就扑上去把他抱住了,哭得那个伤心,好象他真死去似的。
“我没死!”他又喊了一句。
那俩兵还不放手,好象怕他死去。
“放下去,把我重放下去!”
于是重新把他吊下去,这次他头变得晕起来,眼前一阵一阵地模糊,心里也变得很乱,似乎绳子放得太快了。
真险,在他落地的时候,支撑在地面上的两手之间,竟有一颗苏制压发地雷,差一点脑袋就没了。当下全身冒出了冷汗,象散架似的瘫软起来。
记得刚接防时,他先带五个人到阵地上见习,分到某部的工兵连二排四班,吃饭时发现全排才做了几个人的饭。人呢?谁也不回答,饭后才知道他们排上来二十七个工兵,死的,伤的,现在包括一个见习的,只剩下了七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