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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成了另一个人。
当时,在火车上,我已预感到这一点。及至很多年后,我开始追悔,并试图纠正。我纠正过。我想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但是不能够,因为我又遇上了阿姐。
就是这样开始的。先是在火车上,然后才是别的。一连串的意外接踵而来,超乎我的想象。
家庭,学校,南京城的样子,都不是我在火车上能设想的。甚至很多细节,继母的样子,屋子里的灯光,家具的摆设,在学校里和同学的相处……凡此种种,全走了样。
一连串的意外又是必然的,它是定数。私生子,敏感,孤独。羞辱和疼痛。少年浪荡史,及至后来遇见阿姐,开始那段匪夷所思的生活……全由不得我控制。我无法决定,也设计不了。冥冥之中,总有一种力量把我往这条路上牵引。我回来,它再牵引。它告诉我,你不能由着性子,这才是你该走的路。全是定数。生下来就如此。生下来,我就该是另一个人,而不是那一个。
如果这样解释,我后来的生活就不足为奇了。一切明白无误,顺理成章。如果这样解释,我就不可能不遇见阿姐。一定会。不在北京,也会在另一个地方。不在公交车上,也会在地铁站,火车上,街上,饭店的大堂里……
她会来找我,在1986年的春夏之交。如果错过了这个时节,也不要紧。总有一天,她会找到我。在我二十岁,三十岁,或者五十岁……只要我们还活着,她就会与我相识,相爱,带我经历那段浪荡生活。
我注定要过浪荡生活。逃避不了,我别无选择。我只有跟着她,把浪子生涯延续,发展,推向极至,直到我感到害怕,疲倦,难以忍受。直到我们分手,一切结束。
结束了,她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从此杳无音信,就像世上从未有过这个人,就像一场梦。
现在,我是一个良民。姑且这么说吧。遵纪守法,按时纳税。偶尔谈恋爱。不恋爱时,也会找小姐,和她们做些简单的交流,付她们钱。像绝大部分男人一样,我西装革履,每天去公司打点业务。和客户握手,交换名片。请他们吃饭,泡吧,洗桑拿。兴致高时,听他们说说段子,笑得前仰后合,拍案而起。
从前的事,我已一笔勾销。我很少想起,就像从未发生过。我想,这也是阿姐所希望的。她希望我过普通人的生活。像一切庸众一样,在这太平的世界里,安分守己,老实巴交。挣一份儿辛苦钱,平安地、没有幻想地——朝时间深处迅速堕落。
这是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大体如此。
她甚至希望我能早点结婚。那一年,我十八岁,很难想象结婚这件事。况且生计无着落,我生命中也只有阿姐这一个女人。阿姐说,结婚了,你的生活就安定了。有人疼你,爱你,照顾你。你是需要女人去疼爱的。
她又说,好好恋爱。会有很多女人爱你的,我的美少年。她伸出手来捧我的脸,她哭了。我也哭了。
我当然说,我不会再恋爱了。我只爱她一个。我会等她的。天地良心,我当时就这么说的,而且是哭着说的。当时,我难过极了。我说的是真心话。也来不及想很多。
后来,阿姐有点语无伦次了。她说了很多,非常慌张,没有逻辑。她说,女人们会为你发狂的,我的好孩子。她们不会害你,哪怕是坏女人。你应该善待她们。你应该跟好女人谈恋爱。找一个良家女子,娶她,和她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和她生个孩子。——你应该做父亲,
爱你的孩子。
我只是摇着头。
她说,忘了我吧。这是罪恶。你应该为这段生活感到羞耻。
我说我不后悔。我本来就是个坏孩子。
她说不。脸色铁青,严厉地呵斥我:你不是。你应该感到后悔。它是可耻的,你应该忘掉它,然后重新开始。
我当然重新开始了,就在这半年之后。在中央美院,和一个女生恋爱。一切如她所愿,我忘了她。非常没心肝的,为我曾有过的那段生活感到羞耻。它是我的隐秘。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跟人提起。
后来,我真的忘了。对我来说,它已不成为问题。
很多年后,你也看到了,我正在过庸常的生活。我终于成为“那一个人”,一个我本该成为的人。从我出生起,到十岁之前,我注定就该长成那个人。我希望自己没有成长史。从十岁一跃到十八岁,中间一段被凭空抹去。
我不是在后悔,谈不上的。这么多年来,我甚至很少追忆。我只是喜欢这种想象,它让我着迷。像很多孩子一样,安静地长大成人。看着闲花碎景,可是不太记住什么。就这样一年年地长大,苍白、枯燥,可是很安详。
你知道,这一切于我来说,都是梦想。它是我生命的一段空缺。求学,学画,做优等生,做一个地道的庸民……它们都是我的强项,可它们也是空缺。
一个人有了强项,就好比掌握了技能。如果不实现它,他会心疼的。他会蠢蠢欲动,心有不甘。就是这样。
从南京回来以后,我日复一日地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中。我想我是病了,我的生命正在枯萎。
我总是提不起精神。心脏搏动得很厉害,有时不得不大口喘气。有时窒息,也常常呕吐。我去看医生,把我的症状大体说了一遍。
我说,我家族是有心脏病史的。我父亲刚死,我们家所有男人都死于这个,而且年纪轻轻。
他点点头,说,问题不在这里,片子上看不出来。你精神太过悒郁,还当好自为之。
我很少去公司了,事务全由合伙人处理。我很希望这段时间能早点过去,我想尽快康复。我才三十岁,正处生命的盛年,我不想死。可是一天天在房间里坐着,看着灰败的天空,杨树的落叶就贴在窗玻璃上。也能感觉到,死并不是一件遥远的事。
我一天天陷入对死亡的狂想中,有时竟有快感。真奇怪。
也许就在这时,我下决心要把从前的事写下来。关于我的少年时代,关于阿姐……我曾经努力去遗忘,并为之羞辱的那部分历史。现在想来,它简直不算什么。我应该为它骄傲。它如此风趣,摇曳生姿,充满自由和幻想。
我应该骄傲。
我越来越多地怀念它,在上面倾注了新的感情。写下来,是为了回顾它,纪念它。我说过,我从不试图总结,即便我年老体衰,绝命在即。总结是没有意义的。
可是怀念有意义。因为怀念,我的身心竟如此温暖。那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关于成长,少年和女人,关于那段可爱的、不同寻常的、惊心动魄的往事……这么多年来,我竟然丢弃了它。
现在,让我从头说起吧。
1980年秋天,我就读于秦淮区的一所小学。一切已经安排妥当了,我来到南京的第三天,父亲就领我见校长和三(2)班的班主任。
我就这样侧身进入了一个城市。我很快发现,我不能适应这里的一切,家庭,学校,老师和同学……与我设想的全不一样。我遭受了打击,我承认。我甚至听不懂南京话,就比如说,我是插班生。对于这偌大的校园,我是一个外人,我无法融入其中。我总是遭同学们讥笑,嘲讽。他们说,嗨,小侉子。我坐在桌边,把头往低处又压了压。他们便用手指抬起我的头,说,看着我。
十几个调皮的孩子就这样站在我的周围,睁着亮晶晶、邪恶的眼睛。他们笑着,有的把鼻屎挖出来,涂到我的衣袖上。我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可是我无可奈何。我袖着手,只是坐着。
第一部那时候我懦弱
那时候我懦弱,羞涩。我恨我自己。有什么办法呢,从进入这个城市的第一天起,我就告诫过自己,一定要忍辱负重。不管发生什么,我得躲藏,并尽可能逃避。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我知道,一切已经坏了,还将迅速地坏下去。
每天,我躲在校园的角落里,或者踽踽独行,或者跟自己说话。我想变成一个隐身人,不被别人看见,也不想看见别人。
没事的时候,我就走过街市,很慢很慢地,所有人都不认识我。有几个小姑娘在跳橡皮筋。我踅在一旁看着,拿嘴咬着手指。其中一个小姑娘在嗑瓜子,频率很快,能把瓜子壳吐得很远。她似乎也看见我了,朝我笑笑,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懂,也笑笑,害羞地跑掉了。
是啊,从前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还保留着童年的很多惯性,比如安静,隐忍。才十岁,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孤苦伶仃的,没有人能帮我。我必须小心翼翼的,每走一步都得提防着。
那时候,我还想学画。——不是没可能的,再过几年吧,等情况好转了,父亲也许会想起来。或者我自己也会提出来,反正,学画也花不了多少钱的。
我甚至想做个三好学生,当班长,戴红领巾,出人头地。可不是这样么,一个十岁孩子所能想到的温暖和尊严都在这里了:六一儿童节的盛装和歌舞会,老师说不准迟到的,清晨早早就走出了家门。期末考试的成绩报告单和奖状,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领奖台,板着脸,神色庄严而平静,这一类的情景,我的反应大约也就这样了……
可是突然有一天,在校门口,五六个孩子堵截了我,不知说起了什么,他们一窝蜂地唾我,用砖头砸我。我逃了,抱着头,很狼狈的样子。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街巷的黄泥墙壁上像风一样掠过。后来我蹲下来,在旮旯里抱着胸口,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人掏空了,淌出血来,我听到了它的尖叫声,我觉得痛楚。
后来我就不逃了。太多了,根本逃不掉。又有一天,还是那几个孩子,同样的招数,在一条巷口围住了我。先是逼我交出钱来,我没钱,即便有钱,我也不可能给,这一点我是清楚的。他们也没指望我会给钱,他们要的不是这个。果然,其中一个孩子说,那你磕头吧,叫我大爷,磕一头,我倒贴你一块钱。
我站在那儿,很清楚下面就是一场恶斗,我寡不敌众。我说,我要告诉老师……这话非常不地道,我自己也知道的,刚说完就后悔了。
他们像马蜂一样被激怒了。“这还了得”,一个孩子纵身跃起,抓起书包就向我头顶砸下来,我头一偏躲过了。另外几个孩子把我按住,有的把我骑在身底下,有的撕扯我的头发,也
有浑水摸鱼的,能踢就踢,能捣就捣的。
他们说,你还告诉老师吗?我说不告诉。
那你求饶,一个个喊大爷。我拿手护着眼睛,只是不说话。我感觉我淌血了,真的是血,一股热流从鼻腔里涌出来,我吓坏了,发出呻吟声。那些孩子们也害怕了,个个立起来,拎起书包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便掉头鼠窜,逃得无影无踪。
我又躺了一会儿,拿手指塞住鼻孔。蓝天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来,我不得不闭上眼睛。脑子里只觉得困顿,一片空白。后来才想起找个水池,把脸洗净,掸掸衣服,尽量不落痕迹地回家了。这一次,我没有哭。
第二天,我带一把水果刀上学,我把刀放在桌子上,拿它削铅笔。老师看见了,说,这个削铅笔不合适的。我说,合适,这个很锋利。我的铅笔刀丢了,还没来得及买新的。
我这么说着,低着头,并没有朝任何人看一眼;但是我知道,有人在看我,而且也听见我的话了。
就是这样开始的,我的痞子生涯,有点水泊梁山的意思。
很多年以后,我发现,我身上有凶狠的东西。确实有。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凶狠,非常安静
,非常隐藏。这和温绵其实是一回事。每个人都是温绵的,可是到了尽头,他就变得凶狠。
说到底,这其实也不是一把刀的问题。一把水果刀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这是尊严。比如说,我对父亲是不顾尊严的,我可以向他跪立,求饶。我可以恨他,可是恨完就忘了。这是血缘关系,没有理由的。我不能解释。
可是对于血缘以外的关系,我就很容易解释了。这其中也包括和阿姐的关系,包括爱情。我的解释是尊严。自私和尊严。
底下的事你也知道了,打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