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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我们快快活活地走,走到了草原上,前面的草地望不到边,树林就在旁边。
这时听到很多人嘀嘀咕咕的声音,听到磨刀声,‘咔嚓’,‘咔嚓’,听到动物
哀嚎。这时人从树林里出来了,不是人,全是些影影绰绰的黑色人影。这些黑影
在追,动物在逃,不是人在打猎,是黑影们在追杀羊群,全是些温驯的洁白的可
怜的羊,黑影追上一只拿刀捅倒一只……我好像听到谁在‘未儿’‘未儿’地叫
唤。母亲拉着我拼命跑过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太阳早就不见了,天不再蓝
了,脚下的路没有了,流水和花没有了,草由嫩绿变成枯黄,草地没有尽头,树
林还在旁边。跑着跑着,又听到磨刀声,‘咔——嚓’,‘咔——嚓’,一声接
一声钻进汗毛孔里。听到了‘咩’‘咩’的哀嚎,是从我母亲嘴里发出来的,母
亲变成了一只温驯洁白可怜的羊,我也是羊,那些黑影是在追我们,我们逃进树
林,黑影在追。我们逃进草原,黑影在追。我们逃进一片齐腰深的草丛里,黑影
在追。我让母亲别再‘咩’‘咩’地叫了,我却听到自己‘咩咩咩’的声音。这
时候我想,要是黑影认为我们不是羊,就不敢追了。这时我手中有了两张狼皮,
我把一张披在母亲身上,用另一张将自己裹好。我们伏在草丛里,黑影们追到近
前,停住了脚步。我突然发现母亲披着的狼皮没有裹好,露出了羊的身子,黑影
们也看见了……在一刹那间我想,如果我们不是披着狼皮而是真正的狼——这时,
我竟然真的变成了狼,我龇开牙齿‘嗥嗥’地咆哮起来,朝我扑过来的黑影吓得
立刻转身逃跑,我继续‘嗥嗥’嚎叫着冲过去救母亲,可是晚了一步:母亲身上
的狼皮被揭开,成了一只羊,黑影恶狠狠地扑过去,捅下了血淋淋的刀子——这
时,我醒了,一身冷汗,嘴里狂叫不止。”
吴静怡看着青年汗津津的脸和扭动着的身子,她问:“这个噩梦,是不是每
次都这样?”青年擦了把汗,停止扭动说:“是的,它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几乎
从来不走样。”吴静怡说:“好的,下面我们来试着对付它。”
她起身把窗帘拉开,让阳光直射进室内,她为青年加了水,再把帘布拉拢,
光线又暗了。她坐回原处,提笔在专用咨询簿上做了个记号,发问说:“记得你
母亲在梦里的衣服颜色和式样吗?”青年说:“是大红的,衣服上绣了花,还镶了
边。”吴静怡问:“你回上海以后,在马路上看见别人穿过吗?”青年摇头说:
“没有。只有母亲插队地方的人才这么穿。”她接着问:“那儿的人平时都这种
打扮吗?”青年说:“不,不是这样——对了,这是当地新娘子出嫁时才穿的衣服。”
吴静怡转向第二个话题:“梦里‘未儿’‘未儿’的叫唤,你觉得像谁?”青
年说:“声音非常熟悉,差不多所有叫过我小名的人,都有点相似。”吴静怡突
然问了一句:“‘未儿’小名是你外公起的,他说过是什么意思吗?”青年回答说:
“外公在世时我问过,他总是说:‘很简单,你将来上学识字,就知道了。’”
吴静怡问:“到底代表什么呢?”青年说:“后来没等上学,继父就告诉我了,其
实就是我的属相。”
吴静怡提出了第三点:“现在想想那些黑影,它们像谁?”青年回忆说:“也
是一些很熟悉的脸,但是它们总是影影绰绰的,一直看不真切。”吴静怡问:
“是你外公、外婆?舅舅、舅妈?老师、同学?聚仙楼王老板、老板娘和同事?甚至
还有我?”青年点头又摇头。吴静怡说:“仔细想想,是不是有哪一次特别像过谁,
慢慢想,别着急。”青年停在那里回忆了一下,犹豫着说:“对了,只有一次有
个黑影的样子在眼前停顿了一下,很快又模糊不清了。”吴静怡用十分肯定的语
气问:“是你继父吗?”青年点了点头。
吴静怡将专用咨询簿翻开新的一页,问:“你母亲跟你继父结婚那天,穿的
是不是梦里的红衣服?”青年想了想,回答说:“是的。”她问:“继父打过你吗?”
青年说:“没有,当初母亲跟他有过协议。”她问:“母亲跟继父结婚那天,你
在哪里?”青年说:“我是晚上被送回上海外公外婆家的。”她说:“就是那天夜
里,你在外公外婆家小屋里第一次做了噩梦?”青年说:“是的。”她加快语气问:
“结婚那天白天你继父忙什么?”青年说:“他当然张罗着结婚的事。”她再次加
快语气问:“那天他和你单独在一起过吗?”青年点头,她放慢语调说:“想想看,
他在做什么。”
青年语气也缓和下来:“他亲自动手杀羊准备招待客人。哦,对了,就是这
时他告诉我小名的事的。”吴静怡耐心等着,青年继续说:“他一边捆绑着羊一
边问我想不想知道‘未儿’的意思,我说想,他说,‘未’代表我的属相。他念
了一大串代表属相的字,我当时听不太懂,但是过几年上学后查对过,‘子鼠丑
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当时他就念到这里,告诉我说,‘未’,就是
羊,就是他手里正要宰杀的这东西……”
青年到这里声音噎了一下,吴静怡命令道:“别停顿,一直说下去!”青年喉
咙里今天第一次发出了刺耳的磨砺声响:“……是的,一点不错,他说完这句,
就顺手一刀捅进了那只羊的咽喉,然后……活剥掉了它的皮!”
青年戛然而止,吴静怡往专用咨询簿上画了个句号,慢慢将身子松弛下来。
她朝沙发里的青年看了看,一字一顿地说:“知道吗,你回到了上海,永远不会
再到那地方去了,永远不会回到你继父身边了——那个梦将从此不再出现了!”她
起身拉开窗帘:“是的,噩梦已经结束。现在,让我们看看窗外,看看窗外的太
阳。”她在明亮的光线里朝青年看了看,接着问了一句:“你的感觉好点了吗?”
她耐心等了一会儿,青年仍然紧抱着头,全身抽搐着,没有应答。
隔着马路,张尉一眼就看到木牌上的白底黑字:“上海浦东静怡心理诊所”。
他等街口亮起绿灯,快步穿过浦东大道,走进门去。诊所前厅坐着的是位二十来
岁的姑娘,他看到她迎面扬起了笑脸。姑娘说:“您好,欢迎来我们诊所,请登
记一下吧。”
张尉近前递过证件,姑娘扫了一眼,看看他身上的便装,又回头看看证件。
他解释说:“有个非常棘手的系列重案,需要向你们查阅一些患者资料。这些日
子我把市区每家心理诊所都跑了一遍,最后才来浦东。哦,请问你的尊姓大名?”
姑娘起身说声“叫我小姚吧”,随后拿着证件走进标有“咨询室”的里间。
他坐到沙发上等着,姑娘回来了,说:“很抱歉,吴静怡医师现在脱不开身。”
张尉说:“那好,我跟你谈也行。”姑娘摇头说:“我只是吴医师的护士,帮不
了您。”张尉问:“没有其他医生了?”姑娘把头点点。张尉问:“你说过我的身
份吗?”姑娘回答说:“说了,还给了您的证件。吴医师正在接待一个症状十分特
殊的患者,而且处在非常关键的治疗期。她问您能不能稍等一会儿。”张尉问:
“大约多长时间?”姑娘说:“二十分钟左右。”
张尉决定等。他收回证件,从小姚姑娘这儿很快弄清了这家只有两个人的诊
所的大致情况。他开始怀疑,在这个简陋的地方能否找到所需要的资料。他看看
表,时间刚过去十分钟,他站起来踱了几步,拿不定该不该先去别处看看,这时
拷机再次响了起来。
荧屏显示的回电号码还是“51800000”,这是连续第三次收到这个陌生的电
话了。他复述着这个很容易记住的号码,拨过去,那头传来的是何志远沮丧的声
音。有种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他听见何志远说:“他又下手了。是的,这
就是现场,一个小时你能赶到?我离开一会儿马上赶回,对,没错,就是天籁家园。”
张尉跟小姚姑娘打声招呼,出门乘出租车往那边赶。他在天籁家园大门口受
到了阻拦,保安没看他递过去的证件,指指窗台说:“你先去登记好,再拿证件
过来。”他走过去,往登记单上依次填写自己姓名、性别、年龄、单位、职务、
事由、进家园时间。下面是拜访对象,刚才他只记了楼号单元。他想了想,将户
主姓名一栏空着递了过去。保安看了登记单,再看看证件,连连道歉说:“对不
起,您穿了便衣,我们不知道您是警察,请进吧。”
他往前走了几步,停下等着。不一会儿何志远穿着警服过来了,张尉看见保
安把手挥挥直接放了行。他招呼一声,两个人一道往里走。到了家园里面的豪华
小区跟前,张尉再次被保安阻拦,何志远说声“我们是一道的”,保安做了个表
示歉意的动作,恭请两人直接进了大门。
他们登上B座A幢8屋,走进发案现场,辖区警署的两位警察和家园的保安主任
正等候着。这是一套四室两厅两厨两卫装潢考究的豪华住宅,死者已被运走,室
内的物品一律保持着原样。张尉穿过小型会议室一般大小的宽厅,在南面这堵墙
跟前停了下来。他拿眼看了看,放在那里的索尼牌原装进口巨碟被撬开了,里面
涂抹着十分眼熟的化妆品与洗发膏的混合液体。接着,他把卧房、写作间、娱乐
厅、阳光室挨个看了一遍,所有的高档电器都塞有这种东西。他朝何志远点点头,
告诉另外三个人说:“是的,一点不错,是这条变态的畜牲干的!”
他们在厅正中深紫色的鹿皮沙发上坐下来,警署的社区警察开始介绍被害人
情况:“死者的姓名叫李南盛,32岁,是中央戏剧学院毕业的文学博士,也是位
非常著名的电视晚会总策划人……”社区警察停顿了一下,接连报出几台大型综
合电视晚会名称,说:“都是他的杰作。”张尉点头说:“原来如此,怪不得他
住在这个地方。”
社区警察继续说:“据了解,死者在影视圈有极大的影响力和号召力,所有
的当红大牌名星,跟他都随时保持着热线联系。经他策划的电视晚会,谁上谁下
均由他敲定。甚至说他既能把炙手可热的顶尖大腕儿立刻锁定封杀,也能让默默
无闻者一夜成名……由于此人社会交往极为复杂,如果不是小何闻讯赶来,说起
变态狼的作案特征,随后当场找到了这些变态的小把戏,怎么也不会联系到他的
身上。”
张尉转向天籁家园保安主任:“你们知道些什么呢?”保安主任说:“李南盛
目前是单身一人,这套B座A幢8室,建筑面积278平米,也是他一个人居住。他刚
进来时,曾经跟家园和小区两处大门口的保安关系十分紧张。”张尉问:“为什
么呢?”保安主任说:“李南盛的经纪人西装革履派头十足,他自己却总是穿一身
很不起眼的旧军装。据反映,他喜欢步行,而且速度很快,常常提前下车独自走
进大门,值班人员开始不熟悉,坚持要他登记并出示证件,碰到这种情况,他就
立刻大耍威风,恣意羞辱阻拦他的保安。”
张尉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那幅放大彩照,上面的人几乎跟真人一样大。他起身
走到跟前,照片里的李南盛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只有两个上袋的老式士兵服,剃
了个平平的板寸头,一张普普通通的脸。他琢磨着这张脸上的倨傲神情,问:
“还有其他情况吗?”
警署负责治安的警察补充说:“大约半个月前,李南盛曾报案说深夜接到骚
扰电话。由于他家电话具有来电显示功能,我们根据记录进行了核查,这些号码
都是路边卡式电话,时间在深夜十一点至凌晨一点,地点很分散,浦东新区两处:
新世纪大道与东方路、杨高路交叉口,金桥路近浦东大道街口;南市区一处:十
六铺码头;闸北区一处:新火车站。对方没有留下声音。骚扰电话持续了三个晚
上,然后消失了。李南盛被害后,我们对骚扰电话与作案凶手之间的关系做过分
析,哦,对了,变态狼以前这么干过吗?”张尉回答说:“从手头掌握资料来看,
还没有过。”
治安警察提出一个疑问:“从发案现场看,死者是突然遇害的,假如真是你
们所说的那个变态狼干的话——这家伙会不会是李南盛的一个熟人呢?”张尉摇头
说:“综合前几桩案情来看,不像。”他补充说:“变态狼动手杀人具有很大的
随意性,就跟他上次莫名其妙地溜回四个月前的作案现场而遭到围捕一样,极有
可能都是受一种变态心理驱使。”治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