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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湛哼然不答,母亲开始责怪:“看看,现在外边那样乱,你都九点了才回家,我们都担心你吗。阿器阿斌接你好几趟了!”
蒋湛狠狠道:“不用避重就轻,这孩子现在已经不成体统,丢尽蒋家的人!”
蒋芸姗转转眼珠辩道:“我的成绩每年都在系里名列前茅,连年得头等奖学金,我给你们丢什么人了?一定又是爷爷那个老顽固,又要惦记着把我嫁出去,所以你们才限制我!”
阿斌和蒋器全无声地笑,他们都知道,蒋家老祖宗蒋方达,近年来总主张要把长孙女早早嫁出去,比蒋湛夫妻还着急,这已经成了全家的一桩笑谈,连蒋湛都说过老父亲年纪大了,太过迂腐。蒋芸姗从小到大成绩骄人,无可挑剔,蒋家小辈中,加到一起聪明好学也都不及她一半。蒋湛被女儿嬉皮笑脸地回敬一番,仍气鼓鼓的:“不要扯远,你今天晚上到哪里去了?”
“江边!浦江夜色美极了,临风羽化,虽登仙不能及也。我去散步,找诗兴,不可以吗?”蒋芸姗一边跩文,一边故作天真,不过说的倒是实话。
“散步到这么晚,我家大小姐好兴致,和什么人在一起?”蒋湛继续逼问。
“朋友!没有友人相伴,女儿就会学李白捞月,一去不返。爸爸,你也不想我一不留神喂了江里的鱼吧?”蒋芸姗企图用撒娇逃过这通夜审。
“恐怕是开什么秘密会议,讨论如何和政府作对吧?我听说你现在赤得发紫,已经信了共产主义。”蒋湛冷嘲热讽。
蒋芸姗吐吐舌头,不敢接这个话题,低眉顺眼地嘟囔:“我是乖女儿,一向循规蹈矩,这是谁在造我的谣吗?”
阿斌立刻把手指放在脸上滑起来,就连蒋器也觉得好笑,蒋芸姗在家里,自小性格独立敢说敢做,可算不上乖女儿。
“你们圣大的校长把电话都打到老爷子那去了,你爷爷大发雷霆,发话让我们管教你!今后,你不许参加什么活动,下课就给我早早回家!不听话就停学回家准备嫁人!”蒋湛这年已经五十五岁,为了大女儿挨老父的训斥,现在还觉得颜面无光。
阿斌一下子喷笑出来,蒋湛狠狠一瞪:“阿斌你也听好了,你阿姐就是前车之鉴!”
蒋芸姗理直气壮:“我的父亲大人,都什么年代了,你这个留英硕士还居然说出这样陈腐可笑的话来! 祖父是个老古董,你也要和他一样?可惜姑姑不在,不然她一定会和你好好争辩一番,封你个封建卫道士当当! ”
“你姑姑?你爷爷就是怕你象她那样!”蒋湛想起父亲一直以来的担忧,也不管蒋器是否在场,口不择言:“你就跟你姑姑学吧,看能学出什么样子!”
蒋器首先不干了:“舅舅,蒋清怎么了?她可是中国人的骄傲!”
蒋湛知道自己说过了头,忙对外甥解释:“不,不是说你妈。”
“哈哈,语无伦次!”蒋芸姗笑着批评着父亲,鸟一样飞上楼去。
蒋湛垂头丧气:“说不得了,生生叫你妈给娇纵坏了!”
蒋夫人站起身来不以为然:“也不知是谁从小把女儿给捧在手心里,还说我?”
蒋器好气又好笑道:“没这么严重吧!年轻人搞搞纪念活动,游行集会很平常,你们不要太紧张。”
“唉!阿器,那是美国!你才回来几天,哪里知道国内的情势,现在乱得很!各地都闹学潮、工潮。南京政府对付学生运动,向来是怀柔不成转高压。姗儿思想这样左,说不定已经和共产党沾上了边,这闹不好是要出人命的。你们这些年轻人涉世未深,自以为聪明,对大人的话听不进去。八年抗战证明了,中国,只有一个合法政府,只有国民党才是正宗。不管是共产党还是其他什么党派,统统都是小玩闹,是撼不动南京这棵大树的!”蒋湛忧心忡忡。
中学生阿斌道:“老师和同学们天天都说物价飞涨,日子难过,是因为中国有个四大家族,他们敛财无度,民怨四起。”
“那是共产党的宣传!凡是要篡夺天下者,都唯恐政权不乱。恶意中伤、人身攻击政权要人,瞽惑民心,是惯用方法!”蒋湛摸着已经白起来的头发,老于世故道。
“我不懂你们这边的政治,但知道一个政权要压制民主呼声,那就是对自己没信心。”蒋器笑着评说。
蒋湛望着外甥忧心忡忡:“收收这满脑子美国式的民主自由,别和你表姐一般见识! 年轻人,光有热情是不够的,中国不同美国!云南去年学生闹事,政府用手榴弹炸,死了多少人!”
蒋器闻言色变。蒋夫人道:“唉,我们这样的人家是不愿意看到国家动荡,政权混乱的,刚过才几天的好日子呀,唉! 对了阿器,你的哮喘好些了吗?你舅舅给你找的气功师怎么样?”
“好多了,舅妈。”
“还是你乖。有时间帮我们劝劝你表姐,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对你比阿斌还亲呢!“
蒋芸姗的闺房,她手持着一卷书来开门,姿容秀雅,容光焕发:“阿器是你呀,今晚不走了?”
蒋器走进来,见表姐的闺房只开了一盏台灯,映着一壁的书籍,墙上几幅油画全是他的手笔,他很自然地坐在表姐的床上,顺手抄起枕边的一本书,看封面是《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一知半解翻了几页,看出是本政治书,没兴致地放下,又拿起一本《呐喊》,来了些意趣,指了封面笑道:“我认识,这是鲁迅吧?中国版画的倡导人,他还写书吗?”
蒋芸姗哑然失笑:“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了,鲁迅先生可是大人物,美术只是他的涉猎之一,对这位先生三言两语和你这个美国人讲不清楚。他已经过世了,葬礼堪比国葬,身上覆了一面旗,写着‘民族魂‘三个大字!”
蒋器深深地注视着她:“姗姐姐,不要在这里呆了,我们一起去美国吧!”
“你说什么?”
“舅舅说,中国政府不光在打内战,还屠杀学生,这太可怕了!美国可是崇尚民主的社会,至少你会感到呼吸自由。”
“阿器,外边再好再安定,也不是自己的家。你在国外长大,对国家、民族这些概念可能很淡薄,可我们不,抗战胜利的时候,我们都多么兴奋,以为国家从此会好起来,再也没有人能欺负我们,可一年还不到,盟军就横行起来,竟然强奸女大学生。国民党更腐败,只顾接收占地盘,根本不想建设国家。现在更是为了打内战苛征军粮,连芜湖、无锡这样的大米仓都满是抢米的饥民,国立大学的公费生一天的口粮只有2根油条,上海的工人自发起来走上街头抗议政府,你知道有多少人吗?二十万!这种时候如果我们都以沉默自保,或干脆逃避海外,这千疮百孔的国家怎么办?”
蒋器听不进去,只顾想自己的心事,眼圈都红了:“姗姐姐,你,你可别有什么事!”
“阿器,你怎么了?脸色这样差?”
“我是叫你和舅舅吓的。姗姐姐,我真的不知道,你会这样热衷搞政治运动,你不会真的为了这个把命送了吧?”
蒋芸姗跳将起来,用书狠狠打了表弟一下:“天哪你说什么呢?本来以为你会支持我,怎么和爸爸一样饶舌!”
蒋器还在想他的心事:“不行,你什么时候去游行,告诉我一声!”
“做什么,美国大学生艺术家支持上海学生运动?”
“不!我得保护你!”
“啊?我的器少爷,你这样子还保护我。乖乖在上海治病,把身体养养好。我在蒋家已经是个叛逆,可不想再把你带坏了。”
“不,姗姐姐,我真怕你出事。明天起我跟你上学去!”
蒋芸姗这才觉出表弟认真了,不由嗔道:“阿器!你想什么呢?那成什么样子了!”
蒋器开始用英语表达:“不,姗姐姐。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在伯明翰读小学。从那里起我就有个愿望,我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天天听你叫我阿器。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周围的人全是高鼻蓝眼,都不把我这个黄皮肤的孩子放在眼里,我也没什么朋友,直到有一天,蒋清领来一个小表姐,她的皮肤是象牙色的,眼睛和我一样是黑颜色,是她叫我知道了,我并不是一个丑八怪,一个异类。很奇怪,教一千遍一万遍我是中国人,不如你手指酒窝轻轻一笑来得记忆深刻。”
蒋芸姗笑起来,她也记得当年见到用手擤鼻涕的小表弟的样子,不由用手弄弄他的头发。蒋器感受她的温柔,不由眼睛闪亮:“还记得你第一句话对我说什么吗?你说:你为什么不会讲国语。天哪,我当时就发誓,我要为一个女孩学会中文,我要为一个女孩当中国人。那就是我的表姐,蒋芸姗。我们一起在伯明翰上了三年小学,我们总是手牵着手去上学,我不许别人叫你伊丽莎白,因为那是我给你起的名字。你在英国住了四年,给我留下了无尽的想念。小学毕业,你回中国的时候,蒋清带我们去法国,在卢浮宫里,你对我说:要是能天天看到《蒙娜丽莎》那该有多好。我一直记着你的话,发誓学油画。我对我的第一个老师说,我学画的目的,要为了画我的表姐,她是最美丽的东方女孩,我要她成为我的蒙娜丽莎!”
蒋器来到蒋芸姗身前,拉起她的手:“我每年回来上海,就是为了能看到你。我的人生目的之一,就是为了你!”
书掉在地上,蒋芸姗紧张地抚着额角,向那狂热的少年摇摇头:“阿器,不对!先等一等,你把我弄糊涂了!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没有不对劲!别逃避我的话,你还听不懂吗?我爱你!”
“你说什么呀,我是你姐呀!”蒋芸姗完全陷入混乱。
蒋器也觉得吓着了表姐,双手向下压着,尽量将语气放轻柔:“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可以不要小孩子吗,我们领养,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开一家幼儿园。”
“阿器!”蒋芸姗缓过一些神来,责备地喊道,这个表弟真是浪漫得无边无际。
蒋器却已经一脸陶醉,开始畅想:“以后,我们去走遍世界上每一个地方。我画画,我会成为最棒的画家;你尽可以研究政治,也可以研究文学,只要没有危险!我们随意选择自己的生活。你可以给我无穷无尽的幻想,有你在身边,我的创作灵感定会源源不断;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理解你的人,不管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你是属云的,注定要让人仰止,很多人抓你不住;而我正好是风,会让你的心灵舒展自由。最重要的是,我爱你,并且我知道应该怎么爱你。你的价值、你的长处,都不是那些世俗的女子所能拥有的,只有我懂得如何珍惜爱护……”
蒋芸姗慢慢坐下来,眼睛有些湿润,蒋器是那样情真意切,他的动作狂放,就象他的油画一样,充满青春的燥动,这是一个有着诗一般梦想的男孩,假以时日,也会是一个魅力无穷的男人,只是,他却不是她喜欢的人。
“阿器,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会为你刚才的话而感动,我也不例外。我不会看错,你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但是,我们不可能。如果真如你所说,表姐曾给过你那么大的动力,我感到自豪。至少在你成为一个伟大画家时候,我有一份功劳。但是,我不会是陪你走完这条道路那个伴侣!”
蒋器从激动的顶峰跌落,顿时手足无措:“姗姐姐,是不是我说得太突然了,或许是我的英文妨碍了你的听力。这番话我酝酿很长时间了,不是心血来潮。我一直在等,等你、也等我自己成熟。今天,我知道自己说得早了些,但我已经在美国举办过两次成功的画展,我应该有资格向心爱的女孩吐露心声。你不该这样轻易地拒绝我,这是不尊重我的感情。”
蒋芸姗按着肩膀让他坐下:“阿器,你的才华我从来佩服,蒋家的人都为你感到骄傲。在这一点上,我从没把你当成小弟弟。我说过,我们是永远的知音,只是我们之间太熟悉了,就象一只手上两个紧挨着的手指,只能相依,不能缠绕。”
“那是你从来没想过!谁说两根指头不能绕?”蒋器孩子气地将两只手全举到蒋芸姗眼前。
“阿器,你想过没有,表姐和你一样,也会有自己的感情。如果那份感情比你要来得早些,你能不能也尊重我的感情呢?”
蒋器自信地一笑:“又骗我又骗我,这次拿谁来搪塞?阿斌都告诉我了,他大姐是个冰美人、绝缘体,从不正眼看男生。”
蒋芸姗的嘴角突然现出一抹微笑,样子羞涩而甜蜜:“阿器,是真的,那个人你见过的。”
“我见过?”
“就是那次舞会上,他叫常小健。”蒋芸姗说出这个名字,脸也热起来,她今天晚上一直为这个名字面激动着。
“啊?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