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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没声地跑了?”李三章笑嘻嘻地说:“不跑还等着他给做俩菜喝两盅?” 说着一骗腿跨上车,屁股搭着车厢的铁护栏,而脚则伸向鸡群。那些鸡统统被别着翅膀,团团地挤在一起。李三章的脚侵占了它们的落足之地,于是就咯咯咯地叫起来,那些红冠子也竖了起来,就像花朵一样。
“把我们捎到滩头村吧。”李三章对张还山说着,然后招手唤陈生上车。陈生默默地走过来上了车,他把脚伸向鸡群后,照例招惹来一片不满的咯咯咯的叫声。
张还山说:“你们去滩头吃午饭?”“喝狗肉汤!”李三章眉飞色舞地说,“那个姓朴的朝鲜人家的狗肉汤味道真是鲜,吃了这回想下回!”张还山一踩油门,手扶拖拉机又突突突地叫着上路了。李三章知道张还山这是进城卖鸡。这些鸡都是家养的土鸡,正处于生蛋的时节,但鸡蛋的价钱远远没有土鸡的价钱高,所以这些鸡往往是在青春年少、生育正旺的年龄就被卖掉。它们无一例外面临着挨宰的命运。陈生一手把着护栏,一手则怜爱地去抚弄在他腿间摇曳着的鸡冠。李三章见陈生这副哀怜之极的模样,便觉得陈生的心眼实在是好,午间一定要好好犒劳他。如果他还想吃羊肉烩面,他也一定为他叫上一碗。
陈生和李三章被甩在滩头村的时候两脚沾满了鸡屎,这使他们走着土路却有要滑倒的感觉。后来他们在一处建筑工地的沙堆前把鸡屎蹭掉,然后去茶摊喝茶。摊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子,是远近闻名的拥军模范。她的茶摊干净整洁,价钱也便宜,一毛钱能喝一海碗。陈生喝了茶后觉得头不那么混沌了,但街上的一切景致都提不起他的兴致。他也没有吃饭的欲望,虽然说太阳已到中天,仅有的几家餐馆都传来炒菜的声音和气味,陈生也不为所动。茶摊的老婆子认得李三章,她和李三章唠着家常,然后问陈生是谁。李三章就说:“陈生你也不知道哇?他就是那年冬天进城告运动会状的那个!”老婆子 “啊———”地叫了一声,然后摇着头说:“我看他挺实在的一个人,不像是告那种状的!”接着,她就苦口婆心地对陈生说:“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那点觉悟都没有?那运动会是多大的事啊,全国人民都支持,你怎么就想不通?我跟你说我拥军拥了一辈子,只要是政府号召的事,咱就得积极响应,你说是不是?”陈生用散漫的目光觑了一眼老婆子,然后吞吞吐吐地说:“你拥完军,他们吃你的奶么?”老婆子耳聪目明,一听此话气得拿起茶碗就要往陈生身上砸,口中骂道:“孽障!”李三章连忙上前夺下茶碗,然后贴着老婆子的耳朵轻声说:“他现在魔症了,他的话你气不得。”老婆子这才将信将疑地住了手,一屁股坐在矮凳上,捶着胸给自己顺气。
李三章怕陈生再出言不逊,连忙领他去朴纪顺的狗肉馆喝汤。陈生只喝了一碗,把另一碗推给李三章。李三章喝得满脸流汗,他说:“我一碗够了,先尽着你喝,你若实在喝不动,我再帮你。”陈生说:“我喝不动了。”李三章问:“你今天怎么了?”陈生叹了一口气,说:“老陆家的女人怎么瘦成那个样子了?”李三章就笑了,说:“你原来惦着她啊。我告诉你,她的子宫长了瘤子,一个月前把它切除了,人刚从医院回来没几天,当然就瘦了。”陈生问:“子宫是个什么东西?”李三章嘻嘻笑着说:“就是生孩子用的东西。”“那她以后不能生了?”陈生问。“别说不能生孩子了,就是做那种事可能都不太行了。”李三章说,“她以前胖得多稀罕人呀。”陈生一想这女人身上的热气以后再也回不来了,就痛心得掉下了泪水。泪水落进汤碗里,溅起了好几点油星。李三章不由恍然大悟地叫道:“原来你喜欢这个女人呀!”陈生当夜赶回小镇后把青草质地的缝纫机搬回屋里,摆在窗台前。他躺在炕上,在黑暗中跟杨秀说话:“你想要的缝纫机也有了,再过些天给你动个手术,你就能好好过日子了。今天我跟李三章去苦艾村打人去了,有个人心眼不好使,扣人家的工钱,我帮他把钱要回来了。我还碰见了老陆家的女人,我以前没跟你交待过,我跟她睡过一回,她身上的热气可足呢。不过我跟外人只睡过这一回,还是在你之前,你就不要生气了。我要跟你说的是,这个女人把生孩子用的东西给弄坏了,割了,瘦得让人心里不好受,我在滩头村喝狗肉汤时都没有心情了。”陈生说着说着,眼泪就像被轰下山岗的一群羊一样冲下来,他听得脸颊有簌簌的响声划过。后来,他的鼻涕也跟着一股股往下流,他想自己的脸肯定糊涂得让人看不得了,于是就把被单罩在脸上。待到泪住了,鼻涕也止息了,陈生这才用被单擦干净了脸。但他并没有把被单从脸上挪开,他嗅到了一股咸腥的气息,使他怀疑自己变成了一条大鱼。他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并没有鳞片出现,他放心了。后来他想到自己弄皱了被单可能会惹得杨秀不高兴,就用双手抻着被单用力抖了抖。不料那被单太旧了,纤维已经磨薄,他不慎将其抻破了。透过这道口子,他看见天边有几颗闪烁的星星,它们就像萤火虫一样朝他扑来。陈生“咦喝”了一声,说:“我今晚不想要亮儿了,你们去别人家发光吧。”说完,陈生就闭上眼睛睡了。
次日又是一个阳光妖娆起舞的日子。上午时陈生下地干活,顺路去了王来喜家,看他家的马是否还流泪。马和王来喜都不在家,在家的是女主人,她正在蒸包子,弄得满手的面疙瘩。陈生听说马不落泪了,就要往外走。这时王来喜的女人忽然拉住陈生的手说:“等会包子就熟了,吃一个再下地。”陈生早晨已经吃了馒头,他就说:“我都吃了。”“陈生———”王来喜的女人颇为神秘地笑着说,“我托人给你说个媳妇,你看行不?你说说看,你手里究竟有多少钱,说个实数。”“我有媳妇,我再说一个不就犯法了么?”陈生嘟囔道,“杨秀她待我挺好的,过几天我就给她动个手术,到时她就能怀孩子了。”王来喜的女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陈生,你可怎么办呢?”陈生觉得这话含有奚落自己的意思,于是就十分不满地叫道:“我把自己办得挺好的,还说我怎么办?”说着,放开大步气咻咻地走出大门。边走还边使劲擤着鼻涕,仿佛想把刚惹上的怨气和晦气都甩在王家的院子里。出了王家,他先是看见镇卫生院门前的杨树上蹲着一只黑乌鸦,他便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子撇过去,骂道:“你这个坏东西,滚!”乌鸦坐惯了那棵树,所以并不慌张,安之若素,纹丝不动,陈生便气得想把那棵树拦腰砍断。后来有几个在卫生院门前捡药瓶玩的孩子觑见了这一幕,他们便一人捡上一颗石子,一齐来轰那只乌鸦。乌鸦终于坐不住了,它迫不得已地飞走了,在半空中留下一串哑腔哑调的怪叫,陈生这才觉得卫生院门前的杨树还能让它继续活着。几个孩子帮助陈生建功立业之后,就左一声“陈生”右一声“陈生”地围着他叫,叫得陈生心里洋溢着喜悦,便领着他们来到自家的苞米地,给每个孩子都掰了一穗青苞米,让他们在地头拢堆火烤着吃。
陈生从地里回来下了一碗面条,然后又垂着倭瓜似的扁圆的头,坐在正午的阳光下用青草编织东西。他觉得阳光就像一张雪白的网罩着他,而他则如网底的一条青鱼。他编着一件菱形的包。杨秀曾在城里看过这种形状的包,喜欢得不行了,一问价格,竟然要三百多块,吓得她当时就打了一串干嗝。事后杨秀老是唠叨那个包:“就说是纯牛皮的吧,也不会值三百多块吧?一头牛才多少钱?一张牛皮能做多少个包呀?”唠叨得陈生心里发酸,恨那商家何以把价订得像彩虹一样离人这么远。杨秀还在闲时用铅笔在纸上描画那只包,画了不下几十个,越画越逼真,心疼得陈生不敢去看。所以每逢他拈着画有皮包的纸去厕所揩屎时,总觉得蜜蜂在蜇他的屁股。他觉得很对不住自己的女人,所以在编包的时候格外细心,哪怕有一根青草颜色不对路或者出现岔口,他都会将它剔除,所以他的包编得格外慢。青草在他膝上温柔地跳跃着,就像一种别样的光芒照耀着他。这时镇长领着一个人和一条狗走进院子。狗是镇长家的,而人则不是。狗是镇长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儿,仿佛主人显赫它也得抖抖威风才是。陈生讨厌那条扬着尾巴的狗。
“陈生———”镇长说,“你昨天去苦艾村打人去了么?”陈生抬了一下头,指着狗说:“你让它出去我才和你说话。”镇长就用脚踹了一下狗的肚子,喝道:“外面等着去!”狗毕竟是寄人篱下的,虽然满脸的不乐意,还是乖乖地溜出院子。
陈生说:“我是去打人了,怎么了?”镇长指着旁边的矮个陌生男人说:“他是苦艾村治保委员会的,专门来咱这儿了解了解昨天打人的情况。”陈生觑了陌生人一眼,说:“我怎么没在苦艾村见过你?”陌生人说:“我才来半年,不过我可听说过你。你跟我实话实说,谁指使你去打人的?”陈生清了清嗓子,说:“那天晚上我从付大头家回来,那晚的月亮可明呢。我一进屋,就有个人说:‘陈生,我都等你三袋烟外加蹲两回屎的工夫了。’原来是李三章,他告诉我苦艾村的马子元扣他的工钱,马子元还骂我,让我去睡小母羊,你说他糟践不糟贱人?我就跟李三章坐着汽车去揍他了,把钱给要了回来。就是这么回事。”“你把人给揍坏了,你知道不?”陌生人说。
“我又没使劲揍他。”陈生说,“他哪里坏了?”“断了一根肋条。”陌生人说, “人家朝你要医疗费呢,你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又不干农活,他要肋条有什么用?他反正天天都是打牌耍钱,少根肋条没什么。”陈生说完开始下逐客令了,“我正忙着给杨秀造包呢,你们走吧。”陌生人狐疑地看着陈生,镇长在一旁说:“我没说错吧?他打人是犯不了法的。”他们一前一后走出院子。当他们已经走得没影儿的时候,陈生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连忙撇下手中的活,挎起一只篮子飞速到邢利民家去买鸡蛋。杨秀在世时,陈生还偶尔来买几回鸡蛋,杨秀死后,他再也没来过。邢利民一看陈生来了,便笑得龇着一口黄板牙说:“馋鸡子儿了吧?”陈生不由分说,便去一个大花筐里挑鸡蛋。他专拣那些红皮且附着血迹的鸡蛋,认为这样的蛋个大味鲜。邢利民过了秤,陈生把钱付了之后,他刚要转身离开,邢利民的老婆恰好挎着半篮新下的鸡蛋蓬头垢面地从鸡舍出来。陈生用手一摸那些蛋还热乎着,就连忙说要换更新鲜的。邢利民由着陈生去换,然后又重新过了一回秤,看看秤比原来的稍稍低了点,就随手添上两个搁到陈生的篮子里。
陈生飞快地走出邢利民家。他挎着半篮鸡蛋,头上流着热汗。由于他是罗圈腿,再加上走得太快了,所以就拐得格外厉害。别人看见陈生这风急风火的样子,都忍不住问: “陈生,你这是去哪儿?”那个苦艾村来的治保委员会的人果然还没有离开,他和镇长正在镇政府审李三章。李三章见到陈生,就像见了救星一样,他说:“你们不信问问陈生,我碰没碰马子元一个手指头?”“没碰!”陈生干脆地说,“都是我打的!”说完,他把鸡蛋小心翼翼地摆在陌生人的脚旁,求他把鸡蛋捎给苦艾村老陆家的那个女人, “让她好好补补身子,把身上丢了的那些肉再找回来。”“你跟她家什么亲戚?”陌生人问。“有一年秋凉时我在她家干过活。”陈生说完,就觉得鼻子发酸,他特别想哭,就赶紧返身走出屋子。出去后被灼热的阳光一照,那份伤感就像雾一样被驱散了。
草编的菱形包被陈生挂在家中显眼的位置。每当他把目光放在包身上的时候,就能看见杨秀的眼睛,它们像两粒黑色的钮扣一样牢牢地钉在那儿。陈生说:“我知道你不让我看它,你就留着自己看吧。”陈生就看屋子的别处。炕头上挂着一张童子骑鲤鱼的年画,已经挂了三年,是杨秀有次进城办年货时买的。杨秀收拾屋子的时候很喜欢去画上摸摸童子胖乎乎的小手,一摸就会带着某种叹息的语气说:“多稀罕人呀———”以至那双小手后来被摸得发乌,仿佛童子淘了气,刚从炕洞中爬出来似的。陈生望着童子的那双小手,不由对杨秀说:“都是你,把孩子的手都给摸糊涂了,弄得跟小偷的手似的。”说完,又去看窗台上的油灯。以往杨秀常常擎着它在仓房里翻腾破烂,那时油灯豆似的火苗一闪一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