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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妇人问道:〃官人,恁地时,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门庆道:〃说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得小人;如今不幸,他殁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呕气。〃
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头娘子也没有武大娘子这手针线。〃西门庆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没有此娘子这表人物。〃
那婆子笑道:〃官人,你养的外宅在东街上,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惜;我见他是路歧人,不喜欢。〃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娇娇却长久。〃西门庆道:〃这个人见今取在家里。若是他似娘子时,自册正了他多时。〃王婆道:〃若有娘子般中得官人意的,来宅上说没妨事麽?〃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殁了,我自主张,谁敢道个'不'字。〃王婆道:〃我自说要,急切那里有中得官人意的。〃西门庆道:〃做甚麽了便没?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着!〃
西门庆和这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却又没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拨,再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道:〃我手帕里有五两来碎银子,一发撒在你处,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乾娘便就收了。〃
那婆子谢了官人,起身睃这粉头时,一锺酒落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只低了头,却不起身。那婆子满脸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取瓶儿酒来与娘子再吃一杯儿,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里有酒没?便再筛两盏儿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县前那家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歇儿耽阁。〃那妇人口里说道:〃不用了。〃坐着,却不动身。婆子出到房门前,便把索儿缚了房门,却来当路坐了。
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双箸拂落地下。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翘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罗唣!你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人!〃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当时两个就王婆房里,脱衣解带,无所不至。
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怒道:〃你两个做得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叫你来偷汉子!武大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妇人扯住裙儿道:〃乾娘饶恕则个!〃西门庆道:〃乾娘低声!〃王婆笑道:〃若要我饶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那妇人道:〃休说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王婆道:〃你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不要失约,负了大官人,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对你武大说。〃那妇人道:〃只依着乾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多说,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乾娘放心,并不失信。〃
三人又吃几杯酒,已是下午的时分。那妇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厮将归了,奴自回去。〃便踅过後门归家,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进门。
且说王婆看着西门庆道:〃好手段麽?〃西门庆道:〃端的亏了乾娘!我到家便取一锭银送来与你;所许之物,岂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节至,专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笑了去,不在话下。
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知道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
断章句,话分两头。且说本县有个小的,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因为做军在郓州生养的,就取名叫做郓哥,家中止有一个老爹。那小厮生得乖觉,自来只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时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盘缠。其日,正寻得一篮儿雪梨,提着来绕街寻问西门庆。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说道:〃郓哥,你若要寻他,我教你一处去寻。〃郓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寻得他见,赚得三五十钱养活老爹也好。〃那多口的道:〃西门庆他如今刮上了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里坐地,这早晚多定正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顾撞入去不妨。〃
那郓哥得了这话,谢了阿叔指教。这小猴子提了篮儿,一直望紫石街走来,迳奔入茶坊里去,却好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绩绪。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王婆道:〃乾娘,拜揖。〃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麽?〃郓哥道:〃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婆子道:〃甚麽大官人?〃郓哥道:〃乾娘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郓哥道:〃便是两个字的。〃婆子道:〃甚麽两个字的?〃郓哥道:〃乾娘只是要作耍我。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望里面便走。
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道:〃含鸟猢狲!我屋里那得甚麽'西门大官人'!〃郓哥道:〃不要独自吃呵!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麽不理会得!〃婆子便骂道:〃你那小猢狲!理会得甚麽!〃郓哥道:〃你正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有落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
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泊六'!〃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叫道:〃做甚麽便打我!〃婆子骂道:〃贼猢狲!高则声,大耳刮子打你出去!〃郓哥道:〃老咬虫!没事得便打我!〃
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篮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指着那王婆茶坊骂道:〃老咬虫!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说与他!不做出来不信。〃提了篮儿,迳奔去寻这个人。正是从前做过事,没兴一齐来。直教掀翻狐兔窝中草,惊起鸳鸯沙上眠。毕竟这郓哥寻甚麽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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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施耐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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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王婆计啜西门庆 淫妇药鸩武大郎
话说当下郓哥被王婆打了这几下,心中没出气处,提了雪梨篮儿,一迳奔来街上,直来寻武大郎。转了两条街,只见武大挑着炊饼担儿,正从那条街上来。郓哥见了,立住了脚,看着武大道:〃这几时不见你,怎麽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担儿,道:〃我只是这般模样!有甚麽吃得肥处?〃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里没籴处,人都道你屋里有。〃武大道:〃我屋里又不养鹅鸭,那里有这麦稃?〃郓哥道:〃你说没麦稃,怎地栈得肥耷耷地,便颠倒提起你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武大道:〃含鸟猢狲,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郓哥道:〃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武大扯住郓哥,道:〃还我主来!〃郓哥道:〃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咬下他左边的来!〃武大道:〃好兄弟,你对我说是兀谁,我把大个炊饼送你。〃郓哥道:〃炊饼不济事;你只做个小主人,请我吃三杯,我便说与你。〃武大道:〃你会吃酒?跟我来。〃
武大挑了担儿,引着郓哥,到一个小酒店里歇了担儿;拿了几个炊饼,买了些肉,讨了一旋酒,请郓哥吃。那小厮又道:〃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几块来。〃武大道:〃好兄弟,你且说与我则个。〃郓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发吃了,却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自帮你打捉。〃
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道:〃你如今却说与我。〃郓哥道:〃你要得知,把手来摸我头上肐答。〃武大道:〃却怎地来有这肐7诬陷答?〃郓哥道:〃我对你说:我今日将这一篮雪梨去寻西门大郎挂一小钩子,一地里没寻处。街上有人说道:他在王婆茶房里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里行走。我指望去摸三五十钱使,叵耐那王婆老猪狗不放我去房里寻他,大栗暴打我出来。我特地来寻你。我方才把两句话来激你,我不激你时,你须不来问我。〃武大道:〃真个有这等事?〃郓哥道:〃又来了!我道你是这般的鸟人!那厮两个落得快活!只等你出来,便在王婆房里做一处,你兀自问道真个也是假!〃
武大听罢道:〃兄弟,我实不瞒你说。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裳,归来时,便脸红,我自也有些疑忌。这话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担儿,便去捉奸,如何?〃郓哥道:〃你老大一个人,原来没些见识!那王婆老狗恁麽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须三人也有个暗号,见你入来拿他,把你老婆藏过了。那西门庆须了得!打你这般二十来个,若捉他的不着,乾吃他一顿拳头。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了一纸状子,你便用吃他一场官司,又没人做主,乾结果了你!〃
武大道:〃兄弟,你都说的是。却怎地出得这口气!〃郓哥道:〃我吃那老猪狗打了,也没出气处。我教你一着。你今日晚些归去,都不要发作;也不可露一些嘴脸,只作每日一般。明朝你便少做些炊饼出来卖,我便在巷口等你。若是见西门庆入去时,我便来叫你。你便挑着担儿,只在左近等我。我便先去惹那老狗。必然来打我,我便将篮儿丢出街来。你便抢来。我便一头顶住那婆子。你便只顾奔入房里去,叫起屈来。此计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却是亏了兄弟!我有数贯钱,与你把去籴米。明日早早来紫石街巷口等我!〃
郓哥得了数贯钱,几个炊饼,自去了。武大还了酒钱,挑了担儿,去卖了一遭归去,原来这妇人往常时只是骂武大,百般的欺负他;近日来也自知无礼,只得窝伴他些个。
当晚武大挑了担儿归家,也只和每日一般,并不说起。那妇人道:〃大哥,买盏酒吃?〃武大道:〃却才和一般经纪人买三碗吃了。〃那妇人安排晚饭与武大吃了,当夜无话。
次日饭後,武大只做三两扇炊饼安在担儿上。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那里来理会武大做多做少。当日武大挑了担儿,自出去做买卖。这妇人巴不能够他出去了,便踅过王婆房里来等西门庆。
且说武大挑着担儿,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见郓哥提着篮儿在那里张望。武大道:〃如何?〃郓哥道:〃早些个。你且去卖一遭了来。他七八分来了,你只在左近处伺候。〃武大飞云也似去卖了一遭回来。郓哥道:〃你只看我篮儿撇出来,你便奔入去。〃武大自把担儿寄下,不在话下。
却说郓哥提着篮儿走入茶坊里来,骂道:〃老猪狗,你昨日做甚麽便打我!〃那婆子旧性不改,便跳起身来喝道:〃你这小猢狲!老娘与你无干,你做甚麽又来骂我!〃郓哥道:〃便骂你这马泊六,做牵头的老狗,直甚麽屁!〃
那婆子大怒,揪住郓哥便打。郓哥叫一声〃你打我!〃把篮儿丢出当街上来。那婆子却待揪他,被这小猴子叫声〃你打〃时,就把王婆腰里带个住,看着婆子小肚上只一头撞将去,争些儿跌倒,却得壁子碍住不倒。
那猴子死顶住在壁上。只见武大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来。那婆子见了是武大来,急待要拦当时,却被这小猴子死命顶住,那里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来也!〃那婆娘正在房里,做手脚不迭,先奔来顶住了门。这西门庆便钻入床底下躲去。武大抢到房里边,用手推那房门时,那里推得开,口里只叫得〃做得好事!〃
那妇人顶住着门,慌做一团,口里便说道:〃闲常时只如鸟嘴卖弄杀好拳棒!急上场时便没些用!见个纸虎也吓一交!〃
那妇人这几句话分明教西门庆来打武大,夺路了走。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这几句言语,提醒他这个念头,便钻出来,拔开门,叫声〃不要打〃。武大却待要揪他,被西门庆早飞起右脚,武大矮短,正踢中心窝里,扑地望後便倒了。
西门庆见踢倒了武大,打闹里一直走了。郓哥见不是话头,撇了王婆撒开。街坊邻舍都知道西门庆了得,谁敢来多管。王婆当时就地下扶起武大来,见他口里吐血,面皮腊查也似黄了,便叫那妇人出来,舀碗水来,救得苏醒,两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