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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推挤著冲到自己的教室里。那时,老师也追来了,第一排的一位同学桌上放了一
包没有糖纸包的那种硬水果糖,老师拿起袋子,一句话也不说便往我们丢,一时教
室的空中飞满了糖雨,而我们笑不出来。那天晚上,就被打了,没有等到第二天早
晨。打到很晚才给回去,半路上碰到拿手电筒来接的工人玉珍才知是深夜十二点了
。我回去,又做了一百题算术才睡下。
我慢慢明白了,老师正在受著恋爱的折磨。对于她每天体罚的事情也生了宽恕
之心,想来这么打我们当作发泄必然是恋爱没有成功。又想,一个老打小孩的女人
,怎么会有人爱她呢?其实,李老师是更狠的,他罚男生跪在一把破了布的雨伞骨
头上,跪完了的男生要别人扶才站得起来。有一次看见一个是爬回座位的。
恋爱是什么我大概明白了,它是一种又叫对方魔鬼又跟魔鬼坐在一起弹“堤边
柳A到秋天A叶飘零……”的那种黄昏歌调。
二十岁的年龄,除了可以穿丝袜之外,想来更有一些我们不知的东西那种
很抽象的东西,在里面潜伏著,而我,对于那份朦胧,却是想象不出的。我渐渐的
顺服在这永无止境的背书默写和演算习题的日子里,不再挣扎。偶尔,想到如果不
死,便可以长大,心里浮出的是一种无所谓的自弃和悲哀。
督学还是来了,在我们补习的正当时,参考书被收去了,堆在教室的门外,老
师的脸,比打人时还青白。我们静静的散课离校,一路上十分沉默,好似一个一个
共犯,有些羞惭,有些担心,又有些自觉罪恶的喜上心头。
第二天,老师红著眼睛说∶“我给你们补习,也是为了使你们将来考上好的初
中,做一个有用的人,这一点,想来你们是谅解的。至于补习费,老师收得也不多
……。”
我专注的直视著老师,想到她的生活和作息,想到那偶尔一次的和男老师共弹
风琴,想到她连恋爱的时间也不太多,心里对她和自身成年的未来,浮起了另一份
复杂的怜悯与茫然。
我从来没有恨过我的小学老师,我只是怕她怕得比死还要厉害。
督学来过之后,我们有整整十天不用夜间补习,不但如此,也有躲避球可打,
也有郊外美术写生,可以只提一个空便当盒在黄昏的时候一路玩回家,而回家的习
题却是加多了。
这并不要紧,那时候我念初二的姐姐还没有入睡,她学我的字体写阿拉伯字,
她做一半,我做一半,然后祷告忏悔姐姐的代写作业,微笑著放心入睡。
那只是十天的好日子而已,我一日一日的当当心心的计算,而日子却仍然改变
了。有一天,老师笑吟吟的说∶“明天带两个便当来,水彩和粉蜡笔不用再带了,
我们恢复以往的日子。”听著听著,远方的天空好似传来了巨大的雷声,接著彤云
满妞,飞快的笼罩了整个的校园,而我的眼睛,突然感到十分干涩,教室里昏黄的
灯光便一盏一盏半明半暗的点了起来。那两年,好似没有感觉到晴天,也就毕业了
。
暑日的烈阳下,父亲看榜回来。很和蔼的说∶“榜上没有妹妹的名字,我们念
静修女中也是一样好的。”
我很喜欢静修女中,新生训练的时候,被老师带著穿过马路去对面的操场上玩
球,老师没有凶我们,一直叫我们小妹妹。
没有几天,我回家,母亲说父亲放下了公事赶去了另一所省女中,为著我联考
分数弄错了的一张通知单。父亲回来时,擦著汗,笑著对我说∶“恭喜!恭喜!你
要去念台湾最好的省女中了。”一时里,那层灰色的雾又在呼呼吹著的风扇声里聚
拢起来。它们来得那么浓,浓到我心里的狂喊都透不出去。只看见父母在很遥远的
地方切一片淡红色的冰西瓜要给我吃。
上了省中,父母要我再一次回到小学向老师再一次道谢培育之恩,我去了,老
师有些感触的摸摸我的头,拿出一本日记簿来送给我,她很认真而用心的在日记的
第一页上写下了几个正楷字,写的是∶“陈平同学,前途光明。”
日子无论怎么慢慢的流逝总也过去了,有一天我发觉已经二十岁,二十岁的那
一年,我有两双不同高度的细跟鞋,一支极淡的口红,一双小方格网状的丝袜,一
头烫过的鬈发,一条镀金的项炼,好几只皮包,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唱机、和接
近两千本藏书。不但如此,那时候,我去上了大学,有了朋友,仍在画画,同样日
日夜夜的在念书,甚而最喜欢接近数学般的逻辑课,更重要的是,我明白了初恋的
滋味。
想到小学老师赠给我的那几个字,它们终于在阳光下越变越鲜明起来。流去的
种种,化为一群一群蝴蝶,虽然早已明白了,世上的生命,大半朝生暮死,而蝴蝶
也是朝生暮死的东西,可是依然为著它的色彩目眩神迷,觉著生命所有的神秘与极
美已在蜕变中张显了全部的答案。而许多彩色的蝶,正在纱帽山的谷底飞去又飞来
。就这样,我一年又一年的活了下来,只为了再生时蝴蝶的颜色。
随 笔
说给自己听
ECHO,又见你慢吞吞的下了深夜的飞机,闲闲的跨进自己的国门,步步从
容的推著行李车,开开心心的环住总是又在喜极而泣的妈妈,我不禁因为你的神态
安然,突而生出了一丝陌生的沧桑。
深夜的机场下著小雨,而你的笑声那么清脆,你将手掌圈成喇叭,在风里喊著
弟弟的小名,追著他的车子跑了几步,自己一抬就抬起了大箱子,丢进行李厢。那
个箱子里啊,仍是带来带去的旧衣服,你却说∶“好多衣服呀!够穿整整一年了!
”
便是这句话吧,说起来都是满满的喜悦。
好孩子,你变了。这份安稳明亮,叫人不能认识。
长途飞行回来,讲了好多的话,等到全家人都已安睡,你仍不舍得休息,静悄
悄的戴上了耳机要听音乐。
过了十四个小时,你醒来,发觉自己姿势未动,斜靠在床角的地上,头上仍然
挂著耳机,便是那归国来第一夜的恬睡。没有梦,没有辗转,没有入睡的记忆,床
头两粒安眠药动也没动。
这一个开始,总是好的。
既然你在如此安稳的世界里醒来,四周没有电话和人声,那么我想跟你讲讲话
。趁著陈妈妈还没有发觉你已醒来,也没有拿食物来填你之前,我跟你说说话。毕
竟,我们是不很有时间扳谈的,尤其在台湾,是不是?
四周又有熟悉的雨声,淅沥沥的在你耳边落下,不要去看窗坍邻居后巷的灰墙
,那儿没有雨水。这是你的心理作用,回国,醒来。雨声便也来了。
我们不要去听雨,那只是冷气机的滴水声,它不会再滴湿你的枕头,真的不会
了。
这次你回来。不是做客,这回不同,你是来住一年的。
一年长不长?
可以很长,可以很短,你怕长还是怕短?我猜,你是怕长也是怕短,对不对?
这三年来,我们彼此逃避,不肯面对面的说说话,你跟每一个人说话,可是你不敢
对我说。
你躲我,我便也走了,没有死缠著要找你。可是现在你刚刚从一场长长的睡眠
里醒来,你的四肢、头脑都还不能动得灵活,那么我悄悄的对你说些话,只这么一
次,以后就再不说了,好吗?
当然,这一年会是新的一年,全新的,虽然中秋节也没有过去,可是我们当这
个秋天是新年,你说盯不好?
你不说话,三年前,你是在一个皓月当空的中秋节死掉的。这,我也没有忘记
,我们从此最怕的就是海上的秋月。现在,我却跟你讲∶“让我们来过新年,秋天
的新年好凉快,都不再热了,还有什么不快活的?”
相信我,我跟你一样死去活来过,不只是你,是我,也是所有的人,多多少少
都经历过这样的人生。虽然我们和别人际遇不同,感受各异,成长的过程也不一样
,而每一个人爱的能力和生命力也不能完全相同的衡量,可是我们都过下来了,不
只是你我,而是大家,所有的人类。
我们经历了过去,却不知道将来,因为不知,生命益发显得神奇而美丽。
不要问我将来的事情吧!请你,ECHO,将一切交付给自然。
生活,是一种缓缓如夏日流水般的前进,我们不要焦急我们三十岁的时候,不
应该去急五十岁的事情,我们生的时候,不必去期望死的来临,这一切,总会来的
。
我要你静心学习那份等待时机成熟的情绪,也要你一定保有这份等待之外的努
力和坚持。
ECHO,我们不放弃任何事情,包括记忆。你知道,我从来不望你埋葬过去
,事实上过去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丛生命里割舍,我们的今天,包括一个眼神在
内,都不是过去重重叠叠的生命造成的影子吗?
说到这儿,你对我笑了,笑得那么沉稳,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或许你什
么也没有想,你只是从一场筋疲力尽的休息中醒来,于是,你笑了,看上去有些暧
昧的那种笑。
如果你相信,你的生命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如果你愿意真正的从头再
来过,诚诚恳恳的再活一次,那么,请你告诉我,你已从过去里释放出来。
释放出来,而不是遗忘过去现在,是你在说了,你笑著对我说,伤心,是
可以分期摊还的,假如你一次负担不了。
我跟你说,有时候,我们要对自己残忍一点,不能纵容自己的伤心。有时候,
我们要对自己深爱的人残忍一点,将对他们的爱、责任、记忆搁置。
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个体,我们有义务要肩负对自己生命的责任。
这责任的第一要素,ECHO,是生的喜悦。喜悦,喜悦再喜悦。走了这一步
,再去挑别的责任吧!
我相信,燃烧一个人的灵魂的,正是对生命的爱,那是至死方休。
没有一个人真正知道自己对生命的狂爱的极限,极限不是由我们决定的,都是
由生活经验中不断的试探中提取得来的认识。
如果你不爱生命,不看重自己,那么这一切的生机,也便不来了,ECHO,
你懂得吗?
相信生活和时间吧!时间私果能够拿走痛苦,那么我们不必有罪恶感,更不必
觉得羞耻,就让它拿吧!拿不走的,自然根生心中,不必勉强。
生活是好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前面总会另有一番不同的风光。
让我悄悄的告诉你,ECHO,世上的人喜欢看悲剧,可是他们也只是看戏而
已,如果你的悲剧变成了真的,他们不但看不下去,还要向你丢汽水瓶呢。你聪明
的话,将那片幕落下来,不要给人看了,连一根头发都不要给人看,更不要说别的
东西。
那你不如在幕后也不必流泪了,因为你也不演给自己看,好吗?
虽然,这许多年来。我对你并不很了解,可是我总认为,你是一个有著深厚潜
质的人,这一点,想来你比我更明白。
可是,潜质并不保证你以后一定能走过所有的磨难,更可怕的是,你才走了半
生。
在我们过去的感受中,在第一时间发生的事件,你不是都以为,那是自己痛苦
的极限,再苦不能了。
然后,又来了第二次,你又以为,这已是人生的尽头,这一次伤得更重。是的
,你一次又一次的创伤,其实都仰赖了时间来治疗,虽然你用的时间的确是一次比
一次长,可是你好了,活过来了。
医好之后,你成了一个新的人,来时的路,没有法子回头,可是将来的路,却
不知不觉走了出去。这一切,都是功课,也都是公平的。
可是,我已不是过去的我了。
你为什么要做过去的你?上一秒钟的你难道还会是这一秒钟的你吗?只问问你
不断在身体里死去的细胞吧!
每一次的重生,便是一个新的人。这个新的人,装备比先前那个软壳子更好,
忍受痛苦的力量便会更大。
也许我这么说,听起来令人心悸,很难想象难道以后还要经历更大的打击。E
CHO,你听我这么说,只是一样无声的笑著,你长大了很多,你懂了,也等待了
,也预备了,也坦然无惧了,是不是?
这是新的一年,你面对的也是一个全新的环境,这是你熟悉而又陌生的中国,
ECHO,不要太大意,中国是复杂的。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