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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小客厅休息一下吗?”约根问。
我脱了靴子,穿著白袜子往外走,在小客厅里,碰到了穿著粉红色制服,围条
白围裙的墨西哥管家。
“啊!您就是苏珊娜,电话里早已认识了呀!”
我上去握住她的手,友爱的说著。
她相当拘谨,微屈了一下右脚,说∶“请您吩咐”约根看见我对待管家不
够矜持,显然又是紧张,赶快将苏珊娜支开了。
我坐下来,接了一杯威士忌,米夏突然举杯说∶“为这艺术舒适的豪华之家
”对于这幢公寓的格调和气派,米夏毫不掩饰他人全然的沉醉、迷惑、欣赏与崇
拜。其实这并没有什么不对,公平的说,这房子毕竟是少见的有风格和脱俗。而米
夏的惊叹却使我在约根的面前有些气短和不乐。
“阿平,请你听我一次话,他这样有水准,你”米夏忍不住用中文讲起话
来。
我假装没有听见,沉默著。正是大梦初醒的人,难道还不明白什么叫做盖世英
雄难免无常,荣华富贵犹如春梦吗?
古老木雕的大茶几上放著我的几本书,约根忙著放“橄榄树”给我们听。这些
东西不知他哪里搞来的,也算做是今夜的布景之一吧,不知我最厌看的就是它们。
波斯地毡,阿拉伯长刀,中国锦绣,印度佛像,十八世纪的老画,现代雕塑,中古
时代的盔甲,锡做的烛台、银盘、铜壶没有一样不是精心挑选收集。
“收藏已经不得了啦!”我说,衷心的叹了口气。
“还差一样你猜是什么?”他笑看著我,眼光中那份收藏家的贪心也掩饰
不住了。
刚刚开始对他微笑的脸,又刷一下变了样子。
我叹了口气,坐在地毡上反手揉著自己的背,右肩酸痛难当,心里一直在对自
己说∶“我试了,试了又试!再没有什么不好交代的,住两日便搬出去吧!”
约根走去打电话,听见他又叫朋友们过来。每一次相聚,他总是迫不及待的拿
我显炫给朋友们看,好似一件物品似的展览著。
米夏紧张的用中文小声说∶“喂!他很好,你不要又泄气,再试一次嘛!”
我走开去,将那条苍苍茫茫的“橄榄树”拍一下关掉,只是不语。
旅程的第一站还没有进入情况,难缠的事情就在墨西哥等著。这样的事,几天
内一定要解决掉。同情心用在此地是没有价值的。
门铃响了,来了约根的同胞,他们非常有文化,手中捧著整整齐齐的十几本书
和打字资料,仔细而又友爱的交给我全是墨西哥的历史和地理,还有艺术。
我们一同谈了快三小时,其实这些上古和马雅文化,在当年上马德里大学时,
早已考过了,并没有完全忘记。为了礼貌,我一直忍耐著听了又听那些僵死的
东西啊!
他们不讲有生命的活人,不谈墨西哥的衣食住行,不说街头巷尾,只有书籍上
诉说的史料和文化。而我的距离和他们是那么的遥远,这些东西,不是我此行的目
的我是来活一场的。
“实在对不起,米夏是我的助理,这些书籍请他慢慢看。经过二十多小时的飞
行,我想休息了!”
与大家握握手,道了晚安,便走了。
米夏,正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年龄,新的环境与全然不同的人仍然使
他新鲜而兴奋。留下他继续做听众,我,无法再支持下去。
寂静的午夜,我从黑暗中惊醒,月光直直的由大玻璃窗外照进来。床对面的书
架上,一排排各国元首的签名照片静静的排列著,每张照片旁边,插著代表元首那
国的小旗子。
我怔怔的与那些伟大人物的照片对峙著,想到自己行李里带来的那个小相框,
心里无由的觉著没有人能解的苍凉和孤单。
墨西哥的第一个夜晚,便是如此张大著眼睛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想的度过了。
早晨七点钟,我用大毛巾包著湿头发,与约根坐在插著鲜花、阳光普照的餐厅里。
苏珊娜开出了丰丰富富而又规规矩矩的早餐,电影似的不真实布景太美了。
“不必等米夏,吃了好上班。”我给约根咖啡,又给了他一粒维他命。
“是这样的,此地计程车可以坐,公共车对你太挤。一般的水不可以喝,街上
剥好的水果绝对不要买,低于消费额五十美金的餐馆吃了可能坏肚子,路上不要随
便跟男人讲话。低级的地区不要去,照相机藏在皮包里最好,当心人家抢劫”
“城太大了,我想坐地下车。”我说。
“不行”约根叫了起来∶“他们强暴女性,就在车厢里。”
“白天?一千七百万人的大城里?”
“报上说的。”
“好,你说说,我来墨西哥是做什么的?”
“可以去看看博物馆呀!今天早晨给自己去买双高跟鞋,这星期陪我参加宴会
,六张请帖在桌上,有你的名字”我忍住脾气,慢慢涂一块吐司面包,不说一
句伤人的话。
那份虫噬的空茫,又一次细细碎碎的爬上了心头。
约根上班前先借了我几千披索,昨日下机没来得及去换钱。这种地方他是周到
细心的。
推开米夏的房间张望,他还睡得象一块木条,没有心事的大孩子,这一路能分
担什么?
为什么那么不快乐?右肩的剧痛,也是自己不肯放松而弄出来的吧!
苏姗娜守礼而本份,她默默的收桌子,微笑著,不问她话,她不主动的说。
“来,苏珊娜,这里是三千披索,虽说杆生管你伙食费,我们也只在这儿吃早
餐,可是总是麻烦您,请先拿下了,走的时候另外再送你,谢谢了!”
对于这些事情,总觉得是丰丰富富先做君子比较好办事,虽说杆给是不礼貌的
,可是,这世界上,给钱总不是坏事。
苏珊娜非常欢喜的收下了。这样大家快乐。
“那我们怎么办?照他那么讲,这不能做,那又不能做?”
米夏起床吃早餐时我们谈起约根口中所说的墨西哥。
“低于五十美金一顿的饭不能吃?他土包子,我们真听他的?”我笑了。
“你不听他的话?他很聪明的。”米夏天真的说。
“认识十四年了,也算是个特殊的朋友,有关我半生的决定,他都有过建议,
而我,全没照他的去做过”我慢慢的说。
“结果怎么样?”米夏问。
“结果相反的好。”我笑了起来。
“昨天晚上,你去睡了,约根说,他想拿假期,跟我们在中美洲走五个星期,
我没敢讲什么,一切决定在你,你说呢?米夏问。”我沉吟了一下,叹了口气∶“
我想还是一个人走的好,不必他了,真的”“一个人走?我们两人工作,你却
说是一个人,我问你,我算谁?”
“不知道,你拍你的照片吧!真的不知道!”
我离开了餐厅去浴室吹头发,热热的人造风一阵又一阵闷闷的吹过来。
米夏,你跟著自然好,如果半途走了,也没什么不好。毕竟要承当的是自己的
前程和心情,又有谁能够真正的分担呢?
住在这个华丽的公寓里已经五天了。
白天,米夏与我在博物馆、街上、人群里消磨,下午三点以后,约根下班了,
我也回去。他要伴了同游是不答应的,那会扫兴。
为著台北一份译稿尚未做完,虽然开始了旅程,下午仍是专习的在做带来的功
课。
半生旅行飘泊,对于新的环境已经学会了安静的去适应和观察,并不急切于新
鲜和灿烂,更不刻意去寻找写作的材料。
这对我来说,已是自然,对于米夏,便是不同了。
“快闷死了,每天下午你都在看译稿,然后晚上跟约根去应酬,留下我一个人
在此地做什么?”米夏苦恼的说。
“不要急躁,孩子,旅行才开始呢,先念念西班牙文,不然自己出去玩嘛!”
我慢慢的看稿,头也不抬。
“我在笼子里,每天下午就在笼子里关著。”
“明天,译稿弄完了,寄出去,就整天出去看新鲜事情了,带你去水道坐花船
,坐公车去南部小村落,太阳神庙、月神庙都去跑跑,好吗?”
“你也不只是为了我,你不去,写得出东西来吗?”米夏火起来了。
我笑看著这个名为助理的人,这长长的旅程,他耐得住几天?人生又有多少场
华丽在等著?不多的,不多的,即使旅行,也大半平凡岁月罢了。米夏,我能教给
你什么?如果期待得太多,那就不好了啊!
认真考虑搬出约根的家到旅馆去住,被他那么紧迫钉人并不算太难应付,只是
自己可能得到的经验被拘束在这安适的环境里,就未免是个人的损失了。
决定搬出去了,可是没有告诉米夏,怕他嘴不紧。约根那一关只有对不起他,
再伤一次感情了。
才五天,不要急,匆匆忙忙的活著又看得到感得了什么呢!
不是为了这一夜,那么前面的日子都不能引诱我写什么的,让我写下这一场有
趣的夜晚,才去说说墨西哥的花船和街头巷尾的所闻所见吧!
不带米夏去参加任何晚上的应酬并没有使我心里不安。
他必须明白自己的职责和身份,过份的宠他只有使他沿途一无所获。
再说,有时候公私分明是有必要的,尤其是国籍不一样的同事,行事为人便与
对待自己的同胞有些出入了。
那一夜,苏珊娜做了一天的菜,约根在家请客,要来十几个客人,这些人大半
是驻在墨西哥的外交官们,而本地人,是不被邀请的。
约根没有柔软而弹性的胸怀。在阶级上,他是可恨而令人瞧不起的迂腐。奇怪
的是,那么多年来,他爱的一直是一个与他性格全然不同的东方女孩子。这件事上
怎么又不矛盾,反而处处以此为他最大的骄傲呢?
再大的宴会,我的打扮也可能只是一袭白衣,这样的妆扮谁也习惯了,好似没
有人觉得这份朴素是不当的行为。我自己,心思早已不在这些事上争长短,倒也自
然了。
当我在那个夜晚走进客厅时,已有四五位客人站著坐著喝酒了。他们不算陌生
,几个晚上的酒会,碰来碰去也不过是这几张面孔罢了。
男客中只有米夏穿著一件淡蓝的衬衫,在那群深色西装的中年人里面,他显得
那么的天真、迷茫、兴奋而又紧张。冷眼看著这个大孩子,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抱歉
,好似欺负了人一样。虽然他自己蛮欢喜这场宴会的样子,我还是有些可怜他。
人来得很多,当莎宾娜走进来时,谈话还是突然停顿了一会儿。
这个女人在五天内已见过三次了,她的身旁是那个斯文凝重给我印象极好的丈
夫文化参事。
她自己,一身银灰的打扮,孔雀似的张开了全部的光华,内聚力极强的人,只
是我怕看这个中年女人喝酒,每一次的宴会,酒后的莎宾娜总是疯狂,今夜她的猎
物又会是谁呢?
我们文雅的吃东西、喝酒、谈话、听音乐、讲笑话,说说沃国见闻。不能深入
,因为没有交情。为了对米夏的礼貌,大家尽可能用英文了。
这种聚会实在是无聊而枯燥的,一般时候的我,在一小时后一定离去。往往约
根先送我回家,他再转回去,然后午夜几时回来便不知道了,我走了以后那种宴会
如何收场也没有问过。
那日因为是在约根自己家中,我无法离去。
其中一个我喜欢的朋友,突然讲了一个吸血鬼在纽约吸不到人血的电影那个
城里的人没有血,鬼太饿了,只好去吃了一只汉堡。这使我又稍稍高兴了一点,觉
得这种谈话还算活泼,也忍受了下去。
莎宾娜远远的埋在一组椅垫里,她的头半枕在别人先生的肩上,那位先生的太
太拚命在吃东西。
一小群人在争辩政治,我在小客厅里讲话,约根坐在我对面,神情严肃的对著
我,好似要将我吃掉一样的又恨又爱的凝视著。
夜浓了,酒更烈了,室内烟雾一片,男女的笑声暧昧而释放了,外衣脱去了,
音乐更响了。而我,疲倦无聊得只想去睡觉。
那边莎宾娜突然高叫起来,喝得差不多了∶“我恨我的孩子,他们拿走了我的
享受,我的青春,我的自由,还有我的身材,你看,你看”她身边的那位男士
刷一抽身站起来走开了。
“来嘛!来嘛!谁跟我来跳舞”她大嚷著,张开了双臂站在大厅里,嘴唇
半张著,眼睛迷迷蒙蒙,说不出是什么欲望,那么强烈的狂奔而出。
唉!我突然觉得,她是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