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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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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照相器材,除了相机,三角架,一个望远镜头,一个广色镜头,和几个滤
光镜之外,可以说  数不出什么东西,我买了几卷感光度很高的软片,另外就是黑
白和彩色的最普通片子,闪光灯因为我不善用,所以根本没有去备它。

  在来沙漠之前,我偶尔会在几百张的照片里,拍出一两张好东西,我在马德里
时也曾买了一些教人拍照的书籍来临时念了几遍,我在纸上所学到的一些常识,就
被我算做没有成绩的心得,这样坦坦荡荡的去了北非。

  第一次坐车进入真正的大沙漠时,手里捧著照相机,惊叹得每一幅画面都想拍


  如梦如幻又如鬼魅似的海市蜃楼,连绵平滑温柔得如同女人胴体的沙丘,迎面
如雨似的狂风沙,焦烈的大地,向天空伸长著手臂呼唤嘶叫的仙人掌,千万年前枯
干了的河床,黑色的山峦,深蓝到冻住了的长空,满妞乱石的荒野,……这一切的
景象使我意乱神述,目不暇给。

  我常常在这片土地给我这样强烈的震憾下,在这颠簸不堪的旅途里,完全忘记
了自己的辛劳。

  当时我多么痛恨自己的贫乏,如果早先我虚心的学些摄影的技术,能够把这一
切我所看见的异象,透过我内心的感动,溶合它们,再将它创造记录下来,也可能
成为我生活历程中一件可贵的纪念啊!

  虽说我没有太多的钱拍照,且沙漠割肤而过的风沙也极可能损坏我的相机,但
是我在能力所及的情形下,还是拍下了一些只能算是记录的习作。

  对于这片大漠里的居民,我对他们无论是走路的姿势,吃饭的样子,衣服的色
彩和式样,手势,语言,男女的婚嫁,宗教的信仰,都有著说不出的关爱,进一步
,我更喜欢细细的去观察接近他们,来充实我自己这一方面无止境的好奇心。

  要用相机来处理这一片世界上最大的沙漠,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达到
我所期望的水准的,我去旅行了很多次之后,我想通了,我只能著重于几个点上去
著手,而不能在一个全面浩大的计划下去做一个自不量力的工作者。

  “我们还是来拍人吧!我喜欢人。”我对荷西说。

  在我跟了送水车去旅行时,荷西是不去的,只有我,经过介绍,跟了一个可信
赖的沙哈拉威人巴勒和他的助手就上路了。这旅行的方圆,大半是由大西洋边开始
,到了阿尔及利亚附近,又往下面绕回来,去一次总得二千多里路。

  每一个游牧民族帐篷相聚的地方,总有巴新的水车按时装了几十个汽油桶的水
去卖给他们。

  在这种没有车顶又没有挡风玻璃的破车子里晒上几千里路,在体力上来说,的
确是一种很大的挑战和苦难,但是荷西让我去,我就要回报他给我这样的信心和看
重,所以我的旅行很少有差错,去了几日,一定平安的回到镇上来。

  第一次去大漠,除了一个背包和帐篷之外,我双手空空,没有法子拿出游牧民
族期待著的东西,相对的,我也得不到什么友情。

  第二次去时,我知道了做巫医的重要,我添了一个小药箱。

  我也明白,即使在这世界的尽头,也有爱美的女人和爱吃的小孩子,于是我也
买了很多串美丽的玻璃珠串,廉价的戒指,我甚而买了一大堆发光的钥匙、耐用的
鱼线、白糖、奶粉和糖果。

  带著这些东西进沙漠,的确使我一度产生过用物质来换取友谊的羞耻心理,但
是我自问,我所要求他们的,不过是使他们更亲近我,让我了解他们。我所要交换
的,不过是他们的善意和友情,也喜欢因为我的礼物,使他们看见我对他们的爱心
,进一步的请他们接纳我这个如同外星人似的异族的女子。

  游牧民族的帐篷,虽说是群居,但是他们还是分散得很广,只有少数的骆驼和
山羊混在一起,成群的在啃一些小枯树上少得可怜的叶子维持著生命。

  当水车在一个帐篷前面停下来时,我马上跳下车往帐篷走去。

  这些可爱而又极容易受惊吓的内陆居民,看见我这么一个陌生人去了,总是吓
得一哄来散。

  每当这些人见了我做出必然的大逃亡时,巴新马上会大喝著,把他们像羊似的
赶到我面前来立正,男人们也许会过来,但是女人和小孩就很难让我接近。

  我从来不许巴新强迫他们过来亲近我,那样在我心里多少总觉得不忍。

  “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们的,过来,不要怕我。”

  我明知这些人可能完全听不懂西班牙文,但是我更知道,我的语调可以安抚他
们,即使是听不懂,只要我安详的说话,他们就不再慌张了。

  “来,来拿珠子,给你!”

  我把一串美丽的珠子挂在小女孩的脖子上,再拉她过来摸摸她的头。

  东西送得差不多了,就开始看病。

  皮肤病的给涂涂消炎膏,有头痛的分阿斯匹灵,眼睛烂了的给涂眼药,太瘦的
分高单位维他命,更重要的是给他们大量的维他命C片。

  我从不敢一到一个地方,完全不跟这批居民亲近,就拿出照相机来猛拍,我认
为这是很不尊重他们的举动。

  有一次我给一位自称头痛的老太太服下了两片阿斯匹灵片,又送了她一个钥匙
挂在布包著的头巾下当首饰,她吞下去我给的药片还不到五秒钟,就点点头表示头
不再疼了,拉住我的手往她的帐篷走去。

  为了表示她对我的感激,她哑声叫进来了好几个完全把脸蒙上的女子,想来是
她的媳妇和女儿吧。

  这些女人,有著极重的体味,一色的黑布包裹著她们的身子,我对她们打了手
势,请她们把脸上的布解下来,其中的两个很羞涩的露出了她们淡棕色的面颊。

  这两个美丽的脸,衬著大大的眼睛,茫然的表情,却张著无知而性感的嘴唇,
她们的模样是如此的迷惑了我,我忍不住举起我的相机来。

  我想这批女子,不但没有见过相机,更没有见过中国人,所以这两种奇怪的东
西,也把她们给迷惑住了,动也不动的望著我,任由我拍照。

  直到这一家的男人进来了,看见我正在做的动作,才突然长啸了一声冲了过来


  他大叫大跳著,几乎踢翻了那个老妇人,又大骂著挤成一堆的女子,那批年轻
女人,听了他愤怒的话,吓得快哭出来似的缩成一团。

  “你,你收了她们的灵魂,她们快死了。”他说著不流利的西班牙文。

  “我什么?”我听了大吃一惊,这实在是冤枉我。

  “你,你这个女人,会医病,也会捉魂在这里,统统捉进去了。”他又厉声
指著我的照相机,要过来打。

  我看情形不很对劲,抱著照相机就往外面逃,我跑到车子上大叫我的保护人巴
新。

  巴新正在送水,看见了这种情形,马上把追我的人挡住了,但是人群还是激动
的围了上来。

  我知道,在那种情形之下,我们可以用不送水,用沙漠军团,或是再深的迷信
来吓阻他们,放我跟我的相机平安的上路。但是,反过来想,这一群以为她们已是
“失去了灵魂的人”,难道没有权利向我索回她们被摄去的灵魂吗?

  如果我偷拍了几张照片,就此开车走了,我留给这几个女人心理上的伤害是多
么的重大,她们以为自己马上要死去了似的低泣著。

  “巴新,不要再争了,请告诉她们,魂,的确是在这个盒子里,现在我可以拿
出来还给她们,请她们不要怕。”

  “小姐,她们胡闹嘛!太无知了,不要理会。”

  巴新在态度上十分傲慢,令我看了反感。

  “去,滚开!”巴新又挥了一下袖子,人们不情不愿的散了一点。

  那几个被我收了魂的女子,看见我们车发动要走了,马上面无人色的蹲了下去


  我拍拍巴新的肩,叫他不要开车,再对这些人说∶“我现在放灵魂了,你们不
要担心。”

  我当众打开相机,把软片像变魔术似的拉出来,再跳下车,迎著光给他们看个
清楚,底片上一片白的,没有人影,他们看了松了一口气,我们的车还没开,那些
人都满意的笑了。

  在路途上,巴新和我笑著再装上了一卷软片,叹了口气,回望著坐在我身边的
两个搭车的老沙哈拉威人。

  “从前,有一种东西,对著人照,人会清清楚楚的被摄去魂,比你的盒子还要
厉害!”一个老人说。

  “巴新,他们说什么?”我在风里颠著趴在巴新身后问他。

  等巴新解释明白了,我一声不响,拿出背包里的一面小镜子,轻轻的举在那个
老人的面前,他们看了一眼镜子,大叫得几乎翻下车去,拼命打巴新的背,叫他停
车,车煞住了,他们几乎是快得跌下去似的跳下车,我被他们的举动也吓住了,再
抬头看看巴新的水车上,果然没有后望镜之类的东西。

  物质的文明对人类并不能说是必要,但是在我们同样生活著的地球上居然还有
连镜子都没有看过的人,的确令我惊愕交加,继而对他们无由的产生了一丝怜悯,
这样的无知只是地理环境的限制,还是人为的因素?我久久找不到答案。

  再去沙漠,我随带了一面中型的镜子,我一下车,就把这闪光的东西去用石块
叠起来,每一个人都特别害怕的去注意那面镜子,而他们对我的相机反而不再去关
心,因为真正厉害的收魂机变成了那面镜子。

  这样为了拍照而想出的愚民之计,并不是太高尚的行为,所以我也常常自动蹲
在镜子面前梳梳头发,擦擦脸,照照自己,然后再没事似的走开去。我表现得一点
也不怕镜子,慢慢的他们的小孩群也肯过来,很快的在镜子面前一晃,发觉没发生
什么事,就再晃一次,再晃一次,最后镜子边围满了吱吱怪叫的沙哈拉威人,收魂
的事,就这样消失了。

  我结婚之后,不但我成了荷西的财产,我的相机,当然也落在这个人的手里去


  蜜月旅行去直渡沙漠时,我的主人一次也不肯给我摸摸我的宝贝,他,成了沙
漠里的收魂人,而他收的魂,往往都是美丽的邻居女人。

  有一天我们坐著租来的吉普车开到了大西洋沿海的沙漠边,那已是在我们居住
的小镇一千多里外了。

  沙漠,有黑色的,有白色的,有土黄色的,也有红色的。

  我偏爱黑色的沙漠,因为它雄壮,荷西喜欢白色的沙漠,他说那是烈日下细致
的雪景。

  那个中午,我们慢慢的开著车,经过一片近乎纯白色的大漠,沙漠的那一边,
是深蓝色的海洋,这时候,不知什么地方飞来了一片淡红色的云彩,它慢慢的落在
海滩上,海边马上铺展开了一幅落日的霞光。

  我奇怪极了,细细的注视著这一个天象上的怪现象,中午怎么突然降了黄昏的
景色来呢!

  再细看,天哪!天哪!那是一大片红鹤,成千上万的红鹤挤在一起,正低头吃
著海滩上不知什么东西。

  我将手轻轻的按在荷西的相机上,口里悄悄的对他说∶“给我!给我拍,不要
出声,不要动。”

  荷西比我快,早就把相机举到眼前去了。

  “快拍!”

  “拍不全,太远了,我下去。”

  “不要下,安静!”我低喝著荷西。

  荷西不等我再说,脱下了鞋子朝海湾小心的跑去,样子好似要去偷袭一群天堂
来的客人,没等他跑近,那片红云一下子升空而去,再也不见踪迹。

  没有拍到红鹤自是可惜,但是那一刹那的美丽,在我的心底,一生也不会淡忘
掉了。

  有一次我们又跟了一个沙哈拉威朋友,去帐篷里做客,那一天主人很郑重的杀
了一只羊来请我们吃。

  这种吃羊的方法十分简单,一条羊分割成几十块,血淋淋的就放到火上去烤,
烤成半熟就放在一个如洗澡盆一样大的泥缸里,洒上盐,大家就围上来同吃。

  所有的人都拿起一大块肉来啃,啃了几下,就丢下了肉,去外面喝喝茶,用小
石子下下棋,等一个小时之后,又叫齐了大家,再去围住那几十块已经被啃过的肉
,拿起任何人以前的一块都可以,重新努力进食,这样吃吃丢丢要弄很多次,一只
羊才被分啃成了骨头。

  我也请荷西替我拍了一张啃骨头的照片,但是相片是不连续的动作,我不知道
怎么才能拍出这句话来“我啃的这块肉上可能已经有过三四个人以上的口水。


  又有一次我跟荷西去看生小骆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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