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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人的停车场里,我把汽车玻璃后窗的积雪用手铺铺平,慢慢倒下一包咖啡
馆里拿来的白糖,把雪拌成台湾的清冰来吃。
那位物理老师追出来,我也不讲什么深刻,捧了一把雪给他,说∶“快吃,甜
的。”
“你不要生气,珍是傲慢了一点。”他说。
我回答他∶“没受伤。”把那捧甜雪往他脖子里一塞,跳进车里开走了。开的
时候故意按了好长一声喇叭。我就要无礼。
回到公寓里,外面的薄雪停了。我跑到阳台上把雪捏捏紧,做了三个小小的雪
人。远远看去,倒像三只鸭子。
我打开航空信纸开始例行的写家书。
写著∶“幸好我的运气不错,得了艾琳这样有人性又其实深刻的一位好老师,
虽然她外表上看去不那么深。不然我可。⒐⒊。闹学记惨罗!下学季还是选她的游
乐场当教室,再加一堂艺术欣赏。不必动手画的,只是欣赏欣赏。下星期我们要看
一堂有关南斯拉夫的民俗采风幻灯片,怎么样,这种课有深度吧?再下一堂,是希
特勒屠杀犹太人的纪录电影。对呀!我们是在上英文呀!下雪了,很好吃。再见!
情人节快快乐乐。”
。0⒋。闹学记春天不是读书天我早就认识了他,早在一个飘雪的午后。
那天我们安静的在教室里读一篇托尔斯泰的短篇,阿雅拉拿起一颗水果糖从桌
子右方弹向我的心脏部到。中弹之后,用眼神向她打过去一个问号,她用手指指教
室的玻璃门。我们在二楼。
我用双手扳住桌沿,椅子向后倒,人半仰下去望著走廊,细碎的雪花漫天飞舞
著,这在西雅图并不多见。
“很美。”我轻轻对阿雅拉说。
艾琳老师听见了,走向玻璃,张望了一下,对全班说∶“外面下雪了,真是很
美。”
于是我们放下托尔斯泰,一同静静观雪。
下课时,我跑到走廊上去,阿雅拉笑吟吟的跑出来,两个人靠在栏杆上。
“亲爱的,我刚才并不是叫你看雪。”她说。
又说∶“刚才经过一个男老师,我是要你看他。”
“我知道你讲的是谁。索忍尼辛一样的那个。”
“对不对?他嘛你也注意到了。”
。⒈⒋。闹学记我们的心灵,在那一霎间,又做了一次不必言传的交流。
阿雅拉太精彩,不愧是个画家。
阿雅拉顺手又剥一颗糖,很得意的说∶“在班上,只我们两个特别喜欢观察人
。”
那个被我们看中的男老师,此刻正穿过校园朝我的方向走来。
我并不动,静立在一棵花树下已经好久了。
等他快走向另一条小径时,我大声喊出来∶“哈罗!PA-PERMAN”这
个被我喊成“纸人”的人这才发现原来我在树底下。他微微一笑,大步走上来,说
∶“嗨!你好吗?”
“好得不能再好。”我笑说的同时,把头发拉拉,给他看∶“注意,头上肩上
都是樱花瓣,风吹下来的。”
“真的叀酰 闭馕幻拦蠛诱獠旁尢酒鹄础?
“这种事情,你是视而不见的。”我说。
“你知道,我是只看印刷的”他打打自己的头,对我挤了一下眼睛,笑著
。
他又要讲话,我嘘了他一声,这时微风拂过,又一阵花雨斜斜的飘下来。
我沉浸在一种宁静的巨大幸福里。
“这使你联想到什么?”这位朋友问我。
“你说呢?”我的表情严肃起来。
“莫非在想你的前半生吧?”
“不是。”
我们一同走了开去,往另一丛樱花林。
。⒉⒋。闹学记“这使我,想起了我目前居住的美国。”我接著说∶“我住在
华盛顿州。”又说∶“这又使我想起你们的国父华盛顿以及他的少年时期。”
“春天,跟国父有关吗?”他说。
“跟他有关的是一棵樱花树、一把锯子,还有,在他锯掉了那棵树之后,那个
没有迫著国父用棍子打的爸爸。”我一面走一面再说∶“至于跟我有关的是我
很想问问你,如果说,在现代的美国,如果又有一个人女人,也去锯掉一棵樱
花树”,我们已经走到了那更大的一片樱树林里,我指著那第一棵花树,说∶
“譬如说这一棵”我身边守法的人大吃一惊,喊∶“耶稣基督,原来
。”
“原来我不是在花下想我的新愁旧恨”我的英文不好,
只有常用中国意思直译过去,这样反而产生一种奇异的语文效果,不同。
在春日的校园里,一个中年人笑得颠三倒四的走开,他的背后有我的声音在追
著“华盛顿根本没有砍过什么树,是你们一个叫WEEN的人给编出来的
”当我冲进教室里去的时候,同学们非常热烈的彼此招呼。
十几天苦闷假期终于结束,春季班的开始,使人说不出有多么的欢喜。
“你哦,好像很快乐的样子。”同学中的一位说。
“我不是好像很快乐。”我把外套脱下,挂在椅背上“我是真的、真的好快
乐。”
“为什么?”
。⒊⒋。闹学记“春来了、花开了、人又相逢,学校再度开放,你说该不该?
”
“ECHO讲出这几句话来好像一首歌词。”同学们笑起来。
“而且押韵注意喔。”我唱了起来。
这一生,没有一个学校、一个班级、一位老师,曾经带给我如此明显的喜悦,
想不到,却在美国这第四次再来的经验里,得到了这份意外的礼物。
是老师艾琳的功劳。
想到艾琳她就进来了。
全新的发型、小耳环、新背心、脸上春花般的笑,使得我的老师成了世上最美
的人。
我从不去管人的年龄。艾琳几岁?到底。
她一进来。先嗨来嗨去的看学生,接著急急的说∶“各位,等下放学绝对不要
快回家,你们别忘了到那些杏花、李花树下去睡个午觉再走。”
果然是我的好老师,懂得书本以外时时刻刻的生活教育。
她从来没有强迫我们读书。
却因为如此,两个日本同学换了另一班。
她们说∶“那个隔班的英文老师严格。”
我不要严的那位,我是艾琳这一派的。再说,她留下那么重的作业我们也全做
的,不须督促。
新来的学期带来了新的同学和消息,艾琳说∶“各位,学校给了我们这一班一
个好漂亮的大教室,可以各有书桌,还有大窗,不过那在校分部,去不去呀?”
。⒋⒋。闹学记大家楞了一下,接著全体反对起来。
“我们围著这张大会议桌上课,可以面对面讲话,如果变成一排一排的,只看
到同学的背后,气氛就不亲密了。”我说。
“校分部吟是建筑新,不像学校,倒像个学店。”
“说起商店,校分部吟有自动贩卖机,没有人味的。”
“有大窗”叀酢崩鲜λ怠?
“有了窗不会专心读书,都去东张西望了。”
艾琳沉吟了一会儿,说∶“好那我们留在这个小房间里。”
“对了”全班齐声说。
对了,班上去了几个旧同学,来了两个新同学,这一走马换将,那句∶“你哪
里来的?”又开始冒泡泡。
当然,为著礼貌,再重新来一次自我介绍。
来的还是东方人,一男一女。
男的是刘杰克,夫妇两个一起从台湾来的,太太做事。杰克开创电脑公司,他
一个人来上个没有压力的英文课。
我观察这位刘同学,立即喜欢了他。
我看一眼阿雅拉,她对我点一个头,我们显然接受这位和蔼可亲又朴朴素素的
好家伙。杰克合适我们班上的情调,步伐一致。而且有童心。
另外一位女同学,是东南亚中的一国人。
她略棕色,黑发卷曲著长到腰部,身材好,包在一件黑底黄花的连身裙里,手
上七个戒指是她特别的地方。眼窝深,下巴方,鼻子无肉,嘴唇薄……是个好看的
女人。
杰克有著一种不知不觉的自信,二十八九岁吧,活得自。⒌⒋。闹学记在怡然
的。我猜他必然有著位好太太。
那位新女同学,英文太烂,只能讲单字,不能成句子。这使她非常紧张。艾琳
马上注意到她的心态,就没有强迫她介绍自己。她只说了她的来处。
第一堂课时,我移到这位新来的女同学身边去,把书跟她合看,她的感激非常
清楚的传达到我心里,虽然不必明说。
下了第一堂课,我拉她去楼下书店买教材,她说不用了。
我看著她,不知没有书这课怎么上下去呢。
“我,来试试。”她说。
我突然明白了,其实班上的同学都是存心来上课的,虽然我们很活泼。而这一
位女人,完全不是来念书的,她只是来坐坐。她连书都不要,不是节省,是还在观
望。
这位谁也懒得理的新同学跟我孤零零的坐著。她的不理人是一种身体语言的发
散。说说话就要去弄一下肩上的长发,对于本身的外貌有著一份不放心和戒备
她很注意自己自卑。
虽然她讲话不会加助动词,这无妨我们的沟通,可是当我知道她住在美国已经
十一年了,而且嫁给一个美国人已经十六年了时,还是使我吃了一惊。
“那你先生讲你国家的话?”我问。
“不,他只讲英语。”
说到她的丈夫,她不知不觉流露出一种自得。也许是很想在班上找个姊妹淘吧
,她突然用高跟鞋轻轻踢了我一脚,那鞋子是半吊在脚上的,所谓风情。
这在另一个女人如此,我一定能欣赏,可是同样半脱著。⒍⒋。闹学记鞋的她
,就不高尚。
新同学说∶“你,找个美国老头子嫁了,做个美国人,不好?”
我笑看著她不语。
她又说∶“嫁个白人,吃他一辈子,难道不要?”
这几句英文,她讲得好传神。
听见她讲出这种话来,我的眼前突然看到了那长年的越南战争、饥饿、死亡,
以及那一群群因此带回了东南亚新娘的美国人。
又上课了,阿雅拉一把将我拉过去,说∶“那个女人你别理她廉价。”
“她有她的生长背景和苦难,你不要太严。”
“我们犹太人难道不苦吗?就没有她那种下贱的样子。”阿雅拉过份爱恶分明
,性子其实是忠厚的,她假不来。
这个班级,只有我跟这位新同学做了朋友,也看过来接她的好先生年纪大
了些,却不失为一个温文的人。我夸她的先生,她说∶“没有个性,不像个男人。
”
听见她这么衡量人,我默默然。
没上几次课,这位同学消失了,也没有人再问起过她。至于杰克,他开始烘蛋
糕来班上加入我们的游乐场教室,大家宝爱他。
我终于看清楚了这可敬可爱的全班人,在相处了三个月之后。
阿敏不再来上学了,虽然过去是伊朗老王旗下的军官,很。⒎⒋。闹学记可能
为生活所迫,听说吩做了仓库的夜间管理员。
南斯拉夫来的奥娃以前是个秘书,目前身分是难民。为著把她四年不见的母亲
接来美国相聚,她放弃了学业,去做了包装死鱼冷冻的工作。
这两个弃学的人,本身的遭遇和移民,和政治有著不可分割的关系,在这种巨
大的力量下,人,看上去变成如此的渺小而无力。看见他们的消失,我心里怕得不
得了。
“不要怕,你看我们以色列人,是什么都不怕的。”阿雅拉说。
我注视著那三五个日本女同学,她们那么有守有分有礼又有自信。内心不由得
对这个国家产生再一度的敬虽然他们过去对中国的确有著错失,却不能因此把
这种事混到教室的个人情感上来。
日本女同学的丈夫们全是日本大公司他们叫做“会社”派驻美国的代表。
她们生活肓稳,经济情况好,那份气势也就安然自在。我们之间很友爱的。
瑞恰也是个犹太人,她的黑短发,慢跑装,球鞋,不多说话,都在表现出她内
在世界的平衡和稳当。那份永远只穿两套替换衣服的她,说明了对于本身价值的肯
定。她的冷静中自有温柔,是脑科开刀房的护士。
阿雅拉同是犹太人,却是个调色盘。从她每次更新的衣服到她的现实生活,都
是一块滚动的石头。在她的人格里,交杂著易感、热忱、锐利、坦白、突破以及一
份对待活著这件事情强烈的爱悦。越跟她相处、越是感到这人的深不可测和可贵,
她太特殊了。却是个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