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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经世?致力于国家,致力于社会谓之经世;何谓致用,以我之所学,化我之所用谓之致用。经世致用者,就是说我们不是为了读书而读书,我们读书的目的,我们求学的动力,是为了学得知识,以求改变我们的国家,改变我们的社会。那种关进书斋里,埋头故纸堆中做些于国于民无关痛痒的所谓之学问,不是我湖湘学派的特点,湖南人读书,向来只为了两个字:做事!做什么事呢?做于国于民有用之事!”
毛泽东迫不及待地插嘴道:“那——什么事于国于民最有用呢?”孔昭绶看了他一眼,沉默一时说:“乱以尚武平天下,治以修文化人心。以今时今日论,我以为首要大事,当推教育。我中华百年积弱,正因为民智未开,只有大兴教育,才能以新知识、新文化扫除全民族的愚昧落后,教育人人,则人人得治,人人自治,则社会必良,社会改良,则人才必盛,真才既出,则国势必张……”
孔昭绶又喝了口水说:“以此而推论,当今之中国,有什么事比教育还大?欲救国强种,有什么手段比教育还强?所以,读师范,学教育,他日学成,以我之所学,为民智之开启而效绵薄,为中华之振兴而尽一己之力,这,不正是诸位经世致用的最佳途径吗?”
一片沉思的寂静中,孔昭绶的身后,突然响起了掌声。孔昭绶一回头,发现身后居然密不透风地挤满了学生。
第五章 欲栽大木柱长天
一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夜晚,一师的校园里却有一个人和这喧闹的气氛格格不入。他就是萧子升。在一师的草坪上,子升一人缓缓地踱着步子。微风轻袭,掠动着他整洁的长衫,却似乎吹不走他心头的烦闷。他仰起头,凝视着夜空中那纯净无瑕的月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毅然转身往八班寝室走去。
此刻的八班寝室里,毛泽东、 周世钊、 罗学瓒、 易礼容、邹蕴真、 易永畦、刘俊卿、 王子鹏他们依然一个个情绪高昂,他们在带头为孔校长的演讲鼓掌之后,又七嘴八舌地恳请方维夏也给大家说点什么。
方维夏看了看众人,一时盛情难却:“那我就说两句。孔校长刚才给大家讲了为什么读书的大道理,我不会讲什么道理,就跟诸位提个小小的要求吧:有书读时,莫闲了光阴。年轻人最怕没有定力,无书读时盼书读,有书读时,却总不免有一些耽于游玩而疏于用功的人,总觉得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其实这世上最易逝的,便是光阴。岳武穆云:‘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青春只有那么几年啊,过去了,是追不回来的。所以,我只希望各位在校期间,多读书,读好书,今后,回想起你在一师的生活时,你能毫无遗憾地对自己说,我这五年,真正用在了读书上,真正学了该学的东西,我没有虚度光阴。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是你这五年师范生活的成功,就是第一师范教育的成功!试问诸君可能做到?”
同学们沉默着,似乎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刘俊卿却翻开新课本写一行字,放下毛笔率先打破沉默说:“校长和学监的教诲,俊卿与诸位同学一定牢记在心,决不辜负学校的期望。”
孔昭绶拿过刘俊卿的课本,看见扉页上是他刚刚写下的“书山有路,学海无涯”八个字,字迹工整,颇见功力,含笑点头说:“嗯,字写得不错嘛。”
刘俊卿一脸诚恳地望着校长回答:“这是校长和学监的教诲,俊卿自当视为座右铭。”孔昭绶赞许地看着他,正要开口,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请问,毛泽东在吗?“
毛泽东一回头,原来是子升挤进了寝室,忙站起身说:“子升兄?哎,来来来,快来快来。”
“润之,我有点事找你……”
“你先进来再说。”毛泽东上前一把将他拉了过来,“跟你介绍,孔校长,方学监。”
子升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显然没有去想这外面围了那么多学生的原因。他被吓了一跳,立即恭敬地向二人问好。
毛泽东说道:“这是我的老同学,萧子升,这回刚考进讲习科的。”孔昭绶上上下下地看着眼前这个文弱清秀的青年,赞叹道:“萧子升?哦——我记得你,第三名嘛。你还有个弟弟,一起考上的,叫萧植蕃,你第三,他第五,两兄弟一起名列前茅,不简单啊。”
方维夏在旁边提醒道:“不光是考得好,校长,你还记不记得他那手字?”孔昭绶恍然大悟,脸上越发的惊喜了,笑道:“怎么会不记得?飘逸灵秀,有几分大家神韵嘛。这评语,还是在看你填的报名表的时候,袁仲谦老先生给你下的呢。当时黎锦熙先生也说,就凭你的字,我们全校的先生都找不出一个有那份功力的。”
子升看看毛泽东,却心不在焉,“校长谬赞,子升愧不敢当。”毛泽东不管子升的脸色好看不好看,生怕人家不知道他的朋友有多厉害,继续做他的宣传工作:“校长,子升可不光字好,他还有个绝活,天下无双。”
孔昭绶感兴趣地问:“哦,什么绝活?说说看。”子升拉了一把毛泽东,毛泽东大声说:“你扯我干什么?本来就是天下无双嘛。他呀,不光右手写得,左手也写得,两只手一起,他还写得。”
孔昭绶有些不相信:“两只手一起?”毛泽东把子升推到桌子前面,边摆纸笔边说:“就是左手右手一边一支笔,同时写字,而且是写不一样的字,写出来就跟一只手写的一样。”
这招功夫显然让大家都来了兴趣。孔昭绶说:“还有这种绝招?这倒是见所未见啊。”方维夏也说:“萧同学,就这个机会,给大家表演一个,让我们也开开眼界,好不好?”
子升还想谦虚:“一点微末之技,岂敢贻笑大方。”孔昭绶鼓励他:“你那个字要还是微末之技,别人还用写字吗?来,表演一个,表演一个。”
毛泽东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就莫端起个架子了,都等着你呢。”子升实在没办法,只得说:“那,我就献个丑。”
“这就对了嘛。有本事就要拿出来。”毛泽东说着话,将两张桌子拼在了一起,铺开雪白的纸,并随手把刘俊卿那本刚题好字的书丢到旁边。
刘俊卿看到毛泽东这个动作,脸沉了下来,子升显示出的吸引力已经令他感到了冷落,这时更是平添一股被忽视的难堪,他悄悄收起了那本书。
子升提着笔,犹豫着:“写点什么呢?”孔昭绶想了想,说:“嗯——就以读书为题,写副对联吧。”
子升点点头,略一思索,两支笔同时落在纸上,但见他左右开弓,笔走龙蛇,却是互不干扰,一副对联顷刻已一挥而就:“旧书常读出新意,俗见尽弃做雅人”,整副对联完美无缺,竟完全看不出左右手同时书写的迹象。
“好,字好,意思更好!”孔昭绶向子升一竖大拇指:“萧子升,奇才啊!”毛泽东搂住了子升的肩膀,兴奋地打了他一拳。一片啧啧称奇之声中,刘俊卿阴沉着脸,狠狠合上了自己那本书,眼睛眯了起来。
“电灯公司拉闸了……各室赶快关灯……油灯注意……小心火烛。”吊在铁钩架子上的油灯叮叮当当地撞击着,值夜的校役敲着竹梆,在校园里边走边喊。
随即整个校园里的电灯一下子熄灭了,同学们纷纷回了各自寝室。孔昭绶卷着那副对联,意犹未尽地说:“萧同学,这幅字就当送我的见面礼了,回去我就把它挂到校长室去。”
子升有些难为情;“信手涂鸦,岂敢登大雅之堂。”“我不光要挂起来,以后其他学校来了人,我还要逢人就说,这是我一师学生萧子升的手笔,也让别人好好羡慕羡慕我这个当校长的!”孔昭绶收起笑容,环顾着学生们;“但愿各位同学更加努力,人人都成为我一师的骄傲!”
同学们齐声答应;一时就散了,子升看着毛泽东,叹息一声,朝六班萧三的寝室走去。只有刘俊卿在那里没动,他咬了咬嘴唇,忽然快步赶上两位先生,说:“校长,我,刚才看到萧子升同学的书法,实在是很佩服,很想多学习学习。可手边又没有他的字……”
“嗯,见贤思齐,这是求上进嘛。是不是想要这幅字啊?”孔昭绶问。“这是校长喜欢的,学生怎么敢要?”“没关系,你想学,我可以先借给你。”
刘俊卿猛地挺了挺腰杆,语调很快地说:“不不,这幅字就不必了,我是想萧子升不是也参加了入学考试吗?那是整篇文章,字数更多,既然出自他的手,想必也是书法精品,所以……”
方维夏听了这话,眉心突然一跳,仿佛想起了什么,他轻轻一拉孔昭绶,打断了他的话:“刘同学,今天太晚了,你先回去休息,文章的事,以后再说吧。”
“是,方老师。那,我先回去了。”刘俊卿如释重负地转身离去。孔昭绶疑惑地问道:“维夏,你这是怎么了?”方维夏没有答话,脸上的神情却很是严肃。
回到教务室,方维夏点亮了油灯,一把拉开柜子,急匆匆地搬出厚厚的入学考试作文,放在桌上,把前两名的文章放在一起,拿出第三名萧子升的文章,对孔昭绶说:“校长,您把萧子升那幅字打开看看。”
孔昭绶疑惑地摊开了那副对联。方维夏将子升的文章摆在对联旁,拨亮油灯。油灯下,文章的字迹与对联上的字分明完全两样。
孔昭绶的眉头皱了起来:“这字不对呀!怎么会这样?”方维夏说:“其实上次在教务室看到这批考卷的时候,我就曾经有过一种不对劲的感觉,可又说不出是为什么,正好仲老和锦熙为了一二名的次序争起来,这一打搅,我也就未加深思。可是刚才,那个刘俊卿的话提醒了我,萧子升这篇入学考试作文,绝不可能出自他的笔下!”
“不是他,那会是谁?”两个人的目光同时停在了旁边的一篇作文上——那是被方维夏放在旁边的头两名的作文,上面一篇正是毛泽东的。两篇字迹一模一样的作文被移到了一起,孔昭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毛泽东?”他脸色一变,转身就要下楼。
方维夏提着油灯跟在他后面:“校长,今天,是不是太晚了?”“不管有多晚,这件事必须马上处理,不能过夜。”
“可是,他们都是您赏识的人才……”“人才?有德才有才!若是有才无德,将来只会成为更大的祸害!连基本的诚实都没有,代考舞弊这种事也敢做,不处理还了得?走!”
子升回到寝室,萧三已经上床了,他迷迷糊糊地被哥哥拉到草坪上,一听哥哥唧唧歪歪地说起卷子的事情,火了:“哥,代考的事,怎么能怪润之呢?”他的声音不小,把正从走廊那头急急忙忙走过来的孔昭绶和方维夏吓了一跳。拐角处,孔昭绶收住了脚步,抬手示意方维夏放轻脚步。
“文章我们都写了,它不是突然丢了吗?润之哥是怕我们耽误了船,才帮我们代写的。人家是一番好心,要怪,就怪我不该丢了文章。”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这毕竟是作弊,用这样的手段考进学校,岂是君子之所为?”“哥,道理我都知道,我也后悔,可事情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办呢?”
孔昭绶与方维夏贴墙而立,方维夏悄悄调小了油灯的光芒。子升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其实这两天,我一直在犹豫,想把这件事跟学校坦白出来。刚才我甚至都到了润之的寝室,想告诉他这个想法,可是……当时的情形你也知道了,校长、学监都在,润之呢,情绪又那么高,我是实在说不出口啊!再怎么说,润之也是为了我们兄弟好,虽然事情做错了,可要因此害得他读不成书,我总觉得……”
“哥,其实要我说呢,凭你的文章,又不是真的考不起。真要考,第一名还未见得是润之呢,你又何必这么想不开?”
“这不是考不考得起的问题!我当然知道我们考得起。可做人不能暗藏欺心,不能光讲结果,不论手段,你明不明白?我已经想过了,这件事,只有一个办法解决。”
“什么办法?”
“退学。明天就退,我们一起退。学校,我们可以再考,但良心上的安宁丢了,你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子暲,君子坦荡荡,这是做人最基本的原则啊!”
“那,润之哥那边……”“润之那边,明天我会去跟他解释,我想,他会明白的。”
孔昭绶略一沉吟,转过身,示意方维夏跟他退后,悄声说:“去找毛泽东。”
毛泽东和蔡和森这时候也还没有睡觉,两人在学生寝室外的走廊上头碰着头,借着烛光,正在读课本上一师的校歌歌词。
“……人可铸,金可熔,丽泽绍高风……多材自昔夸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