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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涌着人潮,纳卡江上的小客船载满游江的外来人,吐吐的响着从江面上驶过。
坡上的树林已经绿透了,跟前面的一大片纷红的杜鹃花相映,形成了鲜明瑰丽
的对比,让人感到这可真是春天了呢!
春天来了,好像人就该生气勃勃的快乐起来了——这个道理刘慰祖就是想不通,
干嘛春天一来人就该快乐?花要开,叫它去开;草要长,叫它去长;恁什么要跟着
傻快乐?他是不快乐的。那些毫无理由快乐,却看来活得很快乐的人,在他的眼睛
里是可笑而毫无价值的,是傻瓜,是傻快乐。刘慰祖嘴上衔着烟,眼睛望着天花板,
倚墙半躺在床上,闷得心都在发疼,而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又乘虚而入,潮水般的
涌到眼前,肆意的折磨着他。他感到自己正佝偻在深冷的桔井之底,见不到一丝光
明。他似乎听到敲门声。
“进来。”刘慰祖冷冷的应了一声,奇怪谁会来敲他的门。
门开了,家栋伸着细长的颈子站在门口,一脸是笑。
“刘叔叔,我回来了。”
“哦?家栋。”刘慰祖有点惊喜。在这个时候闯进个人来,这个人碰巧又是个
肯听他的言论的,真令他出乎意外的高兴。“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把穿着皮鞋的
脚从床上移到地上。
“刚到,跟爸爸他们回家把东西放下就来了。”家栋有点讨好的说。一只手揉
着喉咙,轻咳了两声,又道:“刘叔叔,屋子里空气太坏了,全是烟,我把窗子打
开好不好?”
“唔——”刘慰祖看看床头几上烟盘里小山般高的烟蒂,和空中弥漫的烟雾,
点点头说:“好,你开吧!”
家栋把窗子打开了,夕阳的余辉立刻亮堂堂的伸到窗前,窗子下面核桃树上的
两只鸟,吱吱叽叽的叫声也传了进来。
“外面天气那么好,你怎么不出去玩?”家栋坐在窗前的桌子上。
“玩?有什么好玩的,我不想玩,我正在想事。”
“想什么事?我能不能知道?”家栋郑重的问。
“我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房子该多么好。没有房子,也就没有人故意盖了
大房子显阔,也不会有人住不起房子而挨冻,会减少很多可耻的现象。”刘慰祖悠
悠的说。
“没有房子我们住到哪里去?”
“住在山洞里、水边上,古时候的人没房子,也许比我们过得更快乐呢!”
“喔——”家栋扭着眉峰认真思索,想把这个道理想通。“古时候的人比我们
快乐?”有点怀疑的。
“当然。那时候的人没有房子、车子和学校,也没人硬要管他们,我情愿是那
个时候的人。我相信有很多人跟我是一样的想法。”
“啊,对!”家栋扑通一声从桌子上跳下。“在巴黎,我看到好多跟你一样想
法的人,他们成群的睡在街边上,有男有女,旁边放着酒瓶,穿得破破烂烂。是我
表哥带我去看的,我问表哥:‘他们做什么职业?’表哥说他们什么也不做,他们
在追求心灵解放。”
“追求心灵解放是应该的,我们的心都要被闷死了。”
“还有一天,我和表哥在街上走,看到一队梳着辫子,赤脚披着黄色毯子的人,
也是有男有女,手上有的敲锣,有的打鼓,表哥说这也是追求心灵解放的。”家栋
又说。
“我真佩服他们的勇气,我也正在挣脱束缚,可是就做不到那个程度。你看,
这多悲哀呢!”刘慰祖又在点燃新烟。
“你认为那些人好?做的对?”家栋斜歪着头问。
“当然,他们做他们想做的,不装假。”
“喔——我也看到在街边上唱歌的,胡子头发长得像石器时代的人。”家栋在
脑袋后面比比,又在下巴上比比。
“那正是你的榜样。”刘慰祖微笑的看着家栋。
“我?”家栋用食指顶着鼻尖,又把颈子伸得老长的。
“除了你还有谁?你不是不喜欢整天在家做功课,也不喜欢数学跟德文么?不
喜欢的事为什么要做?”
“喔——”家栋瞪着眼想想,耸耸肩,从桌上的纸盒里抽出支烟往嘴上一插。
故做老练的咋嚓一声扳开打火机点燃了,皱着眉毛吸了几口,道:“我也情愿去做
个流浪的歌手,那多潇洒,又不用天天晚上趴在桌子上做功课。也不用扶妈妈的骂。
不过……可是……”
“什么不过可是?”
“爸爸妈妈——”
“又是爸爸妈妈,我以前也是最相信爸爸妈妈,可是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多么的
会骗人。等哪天有空我给你讲我的故事,那里面可真有好戏呢!”
“有好戏?紧张不?”家栋大感兴趣。
“紧张、刺激、曲折。”刘慰祖做个神秘的表情。
“喔,你非讲给我听不可。”家栋十分急切的。
“今天不行,等有空再讲。”
“你讲给我听,我就讲给亚力山大听。”
“你还常跟亚力山大在一起?”
“不像以前那么常常的了,因为亚力山大已经离开了学校,和一群我在巴黎看
到的那种人在一起。”
“你跟他在一起你妈妈知道吗?”
“不知道,偷偷的。我妈妈一点都不喜欢我跟亚力山大在一起。”家栋看看窗
外,忽然问:“什么时候人才算长大了呢?”
“一个人把生命真正抓在自己手里,能支配自己的意志,有勇气做要做的事情
的时候,他就算长大了。”
“我要快快长大。”家栋有些忧郁的说。
“你就要长大了,家栋。”刘慰祖微笑的看着家栋。
“我好着急,就想快长大。”
家栋又谈了好一会才走。
家栋走后,刘慰祖便去关上窗子,关完窗子转过身的刹那,他不经意的看到正
对着窗子的墙壁上,挂着的”大镜子中的自己。那个人影居然吓了他一跳,差不多
不能相信那就是刘慰祖其人。
刘慰祖定定的对镜站着,定定的注视着镜里的人。
那个人形容憔悴,面色苍白,根根直竖的一头浓乱的头发,挺俏皮的两撇小翘
胡。那个人像是浑身没有一颗安静的细胞,又好像是正在被谁追赶着,也许后面有
火往他身上燃烧,他看来是多么的张皇失措,又是多么的焦灼不安,他的眼光是空
茫的、黯淡的,那里面只有失望、深不见底的失望,也只有仇恨、深不见底的仇恨。
那个人就是刘慰祖吗?刘慰祖就是那样的一副面貌吗?
“奇怪,他也不是没照过镜子,甚至每天都会有意无意的照上一次,怎么就从
来没发现过这张面孔变得如此的多,如此的冷,如此的可厌呢?
他一步步慢慢的踱到镜子面前,伸长着颈子,左照右照,看了又看,越看越觉
那个人不像自己,也不想承认那是自己。他顺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一条大毛巾,蒙
在镜框上,镜中人立刻消失了。他深深的松了一口气,心里竟有些莫名其妙的喜悦。
刘慰祖像往常一样,独自去坐酒馆,直到酒馆关门才离开。不同的是,今晚他
没像往日那样,直接回到住处。
自从仔细的照了镜子,他便被一种难以抵抗的伤感压迫着。他厌恶自己,不喜
欢再想到或看到自己,也厌恶回到那间寄身的小阁楼里去。
刘慰祖没想到夜色这么好,好得连他这样的人心肠都会软化,变得柔情似水起
来。
他决心到江边上走走,过了桥从哲学路回去。
店铺当然是早就关门了,橱窗里的灯光却照耀得像天上的月亮那么亮。一个扁
扁的大月亮被一抹轻雾般的浮云遮掩着,水银似的清辉仍然任性的流泻到地面上,
把这在夜色中格外显出浪漫之美的小城,增添了一份神秘色彩。那些古老的建筑物,
在空中翘首张望了几百年的教堂尖尖的顶,和对山上灯火通明的古堡,覆在大地之
上那片深海般湛蓝的天空,都让人以为是置身在中古世纪的神话世界里。
刘慰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中,慢慢的溜达着往前去,偶尔经过一对夜归的情侣,
他就要回过头去张望,直到那对不知名的青年男女去远了才回过头来,他的态度不
免引起他们的猜测,或许以为是个神经病患者吧!他清楚的听到一个很美的少女对
她的男友说:“这个东方人的态度很怪,不会是有精神分裂症吧!”
是喽,这么美,这么辽阔的天地之间,竟没有一寸地方是属于他刘慰祖的,无
论他走到什么地方,人们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这不是个神经病吧?这不是个无
家的流浪汉吗?这可是我们这里的陌生人呢!这类话他听得多了,仿佛也麻木了,
什么感觉都不会有。
然而,在今夜,在如此迷人的春夜的月光下,听到那样的话,他的感触是深的。
他甚至在羡慕那些人,羡慕那些深关着的百叶窗里熟睡的人;不管老样的家,有个
家总比没有好一点吧?至少不必像只野狗似的到处乱闯了。于是,刹那之间,“家”
的形象已在他的脑子里小具规模了,他想起王宏俊劝他娶个妻子生两个孩子的话,
几乎连两个孩子的名字也给取好了,妻子的外型应该像林碧……
从霍普特大街的尽头走到纳卡江畔,江水在月色的辉映中寂寞的闪烁着、奔流
着、吟唱着、唱得刘慰祖的心越发的温柔了,“这个世界还是美丽的”,他不禁想。
这个世界是美丽的,直到他走到庄静和谭允良居住的大楼下,才又变得丑陋了。
睡了一觉醒来的刘慰祖,又恢复成每天的刘慰祖,垂头丧气的到即将开张的
“龙风餐厅”去画画,指挥工人涂涂抹抹,心里想着怎样报复老板娘庄静。
对于家栋,刘慰祖身上好像有磁,那孩子就是爱来找他,常常放学后来转上一
转,来了就叫刘慰祖讲流浪的经历。
又到了星期六,不过对刘慰祖也没多少分别,反正起来就到餐馆“刷墙”——
如今他总以这两个字来自我嘲弄,刷到中午,正想出去吃午饭,家栋满头大汗的闯
进来了。
“刘叔叔,你看我是来了吧?我就怕你已经走了,把车子蹬啊,蹬啊,蹬得飞
快。”家栋讨好似的说。脱下甲克拭抹额头上的汗。“喔,上帝,好热。”
“你还没吃饭吧?走,咱们一块去吃。”家栋的来,使刘慰祖感到欢喜。
“刘叔叔,我是来听你讲故事的,饭不吃不要紧。嘻嘻,刘叔叔,我就喜欢听
你说话。”家栋傻笑着说。
“也好,咱们就买东西到树林里去野餐。”
“野餐,好主意。我要吃烤肠子。”
“刚才还说饭不吃不要紧呢!现在又说要吃烤肠子了。”
家栋伸伸舌头,把头发绕了两下,又笑了。
刘慰祖在街头小店里买了烤肠子、面包、酸牛奶和饮料,放在家栋脚踏车后面
的铁篮子里,两人并肩往树林的方向慢慢溜达着走去。
家栋推着车,很知己的和刘慰祖说着话,内容不外是学校里的事,某某老师多
么讨厌,某某同学买了辆二手货的摩托车,他妈妈给他找来的补习先生是如何的不
知趣,老催他做习题等等。当然,他一点也没忘记要听刘慰祖的故事。
刘慰祖多半沉默,心里有点后悔,何必对一个孩子说那些话呢?社会固然是丑
恶的,人性固然是卑劣的,但像家栋那样单纯的一个孩子,也不必知道得那么多、
看得那么透。人是越糊涂越幸福,越傻越快乐,那么他为什么不任由家栋做个糊涂
的傻快乐呢?至少,不必此刻就把蒙着这个脏、臭、丑、诈的世界的大幕揭开,让
一个孩子的心,那么早便无可抵御,无可逃避的浸在痛苦和绝望里。他那么处心积
虑的要把人间的一切罪恶,夸张的,带着些挑拨性的告诉家栋,目的是什么呢?
他有目的吗?他想可能是有的,可是他不愿承认。
对于家栋这孩子,他有一种很微妙的感情,这种感情是在看到他第一眼时就滋
生的。其实家栋并不是生得俊美挺秀的那一型,谈吐也不是智慧拔群的一型,怪的
是他对这孩子还喜欢接近,像现在这样,两人在一起谈谈说说,他竟然会有一种满
足得近乎幸福的感觉——他多时来不曾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把他牵引到久久的往
昔——没来海德堡以前,和刚来海德堡头两年的日子。如果那时候没有那封匿名信
来揭开他眼前的大幕,也许今天他还是个傻快乐,也许会顺顺当当的把书念完,也
许还不等把书念完就跟林碧结婚了,那时的林碧倒好像对他是很痴情似的……
“你怎么不做声呢?”家栋见刘慰祖总不开口,忍不住问。
“我在听你说,也在看风景。”刘慰祖指指呈现在眼前的纳卡江。“家栋,今
天我看水、看树、看山坡,都是绿的。”
“我早就说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