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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兄弟-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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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心理描写?” 

  赵诗人启发他:“你第一眼看到女人屁股时是什么样的心理?比如你看到林红屁股时……” 

  李光头恍然大悟,他说:“原来你也是来打听林红屁股的,一碗三鲜面。” 

  “胡说。”赵诗人气愤地说,“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告诉你,我不是刘作家,我是赵诗人,我早就把自己的生命献给神圣的文学了,我已经立下了誓言,我要是不在全国一级的文学杂志上发表作品,第一我不找女朋友;第二我不结婚;第三我不要孩子。” 

  李光头觉得赵诗人这句话里面有毛病,他让赵诗人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赵诗人以为自己的话打动李光头了,声情并茂地重复了一遍。李光头找到毛病了,他得意万分地对赵诗人说: 

  “你说话文理不通,你不找女朋友,怎么可能结婚?怎么可能有孩子?所以你有个第一就行了,第二和第三都是多余的。” 

  赵诗人气得哑口无言,嘴巴张了几下后说:“你不懂文学,我不和你说这些,还是说你的心理吧……” 

  李光头伸出一根手指:“一碗三鲜面。” 

  赵诗人心想世上还有这么无耻的人,他咬牙切齿了一会儿后,继续满脸笑容地劝说李光头,他说: 

  “你好好想想,你是我小说中的主人公,我的小说发表后出了名,你不也跟着出名了吗?” 

  赵诗人看到李光头认真地在听着他的话,他继续说:“你出了名,还不对我感恩戴德……” 

  李光头干笑了几声说:“你把我写成个反面人物,我还会对你感恩戴德?” 

  赵诗人吓了一跳,心想这个小小年纪的李光头怎么这样老练,难怪别人都说这个十五岁的小王八蛋比五十岁的老王八蛋还要精明世故。赵诗人努力微笑着说: 

  “小说结尾时,少年改邪归正了。” 

  李光头对赵诗人的小说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伸出一根手指斩钉截铁地说:“不管是我的心理,还是林红的屁股,都是一碗三鲜面。” 

  “秀才遇上兵啊,有理说不清。”赵诗人仰天长叹,然后心疼不已地说:“好吧!” 

  赵诗人和李光头来到了人民饭店,李光头吃着赵诗人买单的三鲜面,开始说起自己当时看到女人光屁股时的心理,他说他当时是浑身发抖,赵诗人说: 

  “这是身体,你的心呢?” 

  李光头说:“心也跟着一起抖啊。” 

  赵诗人觉得李光头说得好,赶紧在笔记本上记下来。接下去说到林红的屁股时,李光头擦着三鲜面吃出来的满头汗水和满嘴鼻涕,回忆了很久之后说: 

  “不抖了。” 

  赵诗人不明白,他问:“为什么不抖了?” 

  “就是不抖了。”李光头说,“我看到林红的屁股后,完全被迷住了,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有屁股,只想看得更多更清楚,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要不你进来时我怎么会不知道?” 

  “有道理。”赵诗人两眼闪闪发亮,“这就叫此处无声胜有声,这可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啊!” 

  接下去李光头说到林红紧绷的皮肤和微微突起的尾巴骨时,赵诗人呼哧呼哧喘上粗气了。 

  李光头说到如何让身体更往下去一点,如何想去看一看林红的阴毛和长阴毛的地方是什么模样时,赵诗人也像听鬼故事似的满脸的紧张神情,和当初派出所民警的神情一模一样。赵诗人马上就要听到高潮段落时,发现李光头的嘴巴闭上了,赵诗人焦急地问: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李光头非常生气地说。 

  “为什么没有后来?”赵诗人还沉浸在李光头讲述的情境之中。 

  李光头敲着桌子说:“就是在这关键的时候,你这个王八蛋把我揪上去啦!” 

  赵诗人连连摇头,无限惆怅地说:“我这个王八蛋要是晚进去十分钟就好了。” 

  “十分钟?”李光头低声叫道,“你这个王八蛋晚进来十秒钟都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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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李光头的名字叫李光,他母亲为了省钱,为了一年里少付几次理发钱,每次都让理发师给他推个光头。于是这个叫李光的孩子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就有了这个李光头的绰号。从小到大,别人都这么叫他,连他的母亲也叫他李光头了,他母亲叫他李光的时候,常常不知不觉地滑了过去,多叫出来一个“头”字,后来干脆就叫他李光头了。哪怕他的头发长出来了像草垛一样乱蓬蓬,别人还是叫他李光头。李光头长大成人以后,心想反正有没有头发都是个“李光头”,干脆给自己弄了个正宗的光头。当时的李光头还不是我们刘镇的巨富,还是我们刘镇的穷小子,他发现保持一个正宗的光头不容易,要比留上头发的人多花一倍的钱。为此他到处炫耀,他说做个正宗的穷人开销也大啊!他的兄弟宋钢每个月也就是理一次头发,他每个月起码两次去理发店,让理发师手握一把明晃晃的刀,像是刮胡子似的把他的脑袋刮了又刮,刮得像绸布那样光溜溜,刮得比那把刀还要明晃晃,才刮出了一个正宗的李光头,一个名不虚传的李光头。 

  李光头的母亲李兰实在儿子十五岁那一年离开人世的。李光头说他母亲是个爱面子的女人,说他父亲和他儿子都是不要脸的东西。李光头伸出一根手指说:丈夫是杀人犯,儿子也是杀人犯的女人,这世上可能还有几个;丈夫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被抓,儿子在厕所偷看女人屁股也被抓,这样的女人世上可能只有他母亲一个了。 

  那年月很多男人都在厕所里偷看女人的屁股,很多男人都平安无事。李光头偷看时被他们活捉了还被他们游街,李光头的父亲偷看掉进了粪池淹死。李光头觉得他父亲是世上最倒霉的人,看一眼女人的屁股丢了自己的性命,这是货真价实的赔本买卖,就是丢了西瓜捡芝麻的买卖也比他父亲的上算;李光头觉得自己是其次倒霉的人,他也就是做了一笔拿西瓜换芝麻的买卖,谢天谢地的是他保住了性命的本钱,李光头后来用五十六碗三鲜面扭亏为盈。这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李光头得母亲没有青山没有柴,这父子两个人的倒霉最后全推到了她身上,清白无辜的李兰就成了世界上最倒霉的女人。 

  李光头不知道他父亲那次看到了几个屁股,根据自己的经验,可以断定他父亲的身体当初放进去太深了。他一定是想看清楚女人的那些阴毛,将自己的身体逐渐下探,他的两条腿差不多都腾空了,他全身的重量都抵押在两只手上了,他的手紧紧抓在了屁股坐的木框上,那地方有无数的屁股坐过了,那地方被磨得亮晃晃滑溜溜。这个倒霉的人很可能看到了他梦寐以求的阴毛们,他的两只眼睛肯定瞪得像鸟蛋一样圆了,粪池里的恶臭肯定熏得他眼泪直流,流出的眼泪肯定让他的眼睛又痒又酸,那时候他肯定还舍不得眨下眼睛。激动和紧张让他手上渗满了汗水,汗水让他抓着木框的手越来越滑。 

  就在这时候,一个身高一米八五的男人一边解着裤子上的纽扣,一边急着匆匆地跑进了厕所,他看到厕所里空无一人,只有翘起的两条腿,他吓得大叫一声。这一声撞见了鬼似的惊叫,把李光头全神贯注的父亲吓得魂飞魄散,他双手一松,一头栽进泥浆似的又厚又粘的粪池里。泥浆似的粪便几秒钟的时间就塞满了他的嘴巴和他的鼻孔,紧接着又塞满了他的气管,李光头的父亲就这样活活地被憋死了。 

  这个失声惊叫的男人就是宋钢的父亲宋凡平,后来成为了李光头的继父。当李光头的亲生父亲一头栽进了粪坑粪池以后,他的继父站在那里惊魂未定,他觉得自己只是眨了一下眼睛,那两条翘起的腿一下子就没了。他的额头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他心想难道大白天还有鬼?这时候隔壁女厕所里响起了尖叫声,李光头的父亲掉进粪池时像颗炸弹,将她们的光屁股上溅满了粪便,她们吓得跳了起来,回头往下一看,看到粪池里有一个人。 

  接下去是一片混乱,几个女人像夏天的知了一样叫个不停,引来很多男群众也引来了很多女群众。有一个女的忘了穿上裤子就跑到了厕所外面,她看到男群众都在如饥似渴地看着自己,她哇哇叫着又逃进了厕所。屁股上溅满了粪便的几个女人发现她们带来的纸不够用,就央求外面的男群众帮他们多采些树叶,三个男人立刻爬上了一棵梧桐树,将上面宽大的树叶席卷掉了一半,再让一个闻讯赶来的姑娘送进去,几个女人就在里面翘起了几个屁股,用梧桐树叶将溅在屁股上的粪便擦了又擦。 

  在另一端的男厕所里已经站满了议论纷纷的男群众,他们通过是一个拉屎的座位往下看着李光头的父亲,他们讨论着他是死是活,又讨论着如何把他弄上去,有人说是用竹竿把他捞起来,立刻有人说不行,说用竹竿最多也就是捞一只母鸡上来,想捞一个人上来要用铁棍,竹竿肯定会断,可是上哪里去找这么长的铁棍? 

  这时候李光头后来的继父,那个名叫宋凡平的人走到了厕所外面的粪池旁,外面的粪池是让环卫工人抽粪用的,宋凡平毅然地跳了下去。这就是为什么李兰后来会深爱这个男人。当所有的男人都站在那里卖弄嘴皮子的时候,这个男人竟跳进了粪池。他胸口以下的身体都淹没在粪便中,他举着双手,缓慢地在粪便里移动,粪蛆都爬到了他的脖子上和脸上,他仍然举着手移动着,只是当粪蛆爬到他的嘴上、眼睛上、鼻孔和耳朵时,他才伸手将它们弹走。 

  宋凡平移动到了粪池的里面,将李光头的父亲托在手臂上,又慢慢地移出来,移到外面的粪池后,他将李光头的父亲举了起来,放到了岸上,然后双手抓住池边爬了上去。 

  拥挤在粪池边的男女群众呼呼地往后退去,他们看到满身粪便和蛆虫的李光头父亲和宋凡平,他们全身都是鸡皮疙瘩,他们捏着鼻子捂着嘴,他们“哎呀哎哟哎呀哎哟”地叫个不停。宋凡平上来以后,蹲在了李光头父亲的身旁,伸手在他的鼻孔放了一会,又在他的胸口放了一会,站起来对群众说: 

  “他死了。” 

  然后高大魁梧的宋凡平背着李光头的父亲走去了,当初的情景比后来李光头游街时还要轰动,一个浑身粪便的活人背着一个浑身粪便的死人,他们身上的粪便一路往下掉,阵阵臭气飘过了两条大街和一条小巷。差不多有两千多人前来观赏,有一百多个人叫嚷着他们的鞋被踩掉了,有十多个女人叫嚷着被下流男人摸了屁股,还有几个男人一路上破口大骂,他们口袋里的香烟被人偷走了。在两千多人的浩浩荡荡里,李光头前后两个父亲来到了李光头的家门口。 

  那时候李光头还在母亲的肚子里,他那可怜的母亲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她挺着硕大的肚子靠在门框上,她看着自己的丈夫从一个男人的背上下来,歪斜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看着死去的丈夫,好像是一个陌生人躺在那里。她的眼睛让人觉得空空荡荡的,里面什么都没有。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像个假人似的靠在那里,她分辨不清此刻发生了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正站在门口。 

  宋凡平放下了李光头的父亲以后,走到了井边,从井里提起来一桶一桶的水,一次一次地冲洗起自己。那时候还是五月的天气,冰冷的井水从他的脖子灌进衣服里去,他连着打了几个冷战。他用井水冲洗掉头发上和身上的粪便后,回头看了一眼李兰,李兰当初仿佛失去了知觉的表情,让他没有立刻离去,让他用井水清洗起了李光头的父亲。他将李光头父亲的遗体翻来覆去地冲洗了几遍,然后站在那里看着李兰。李兰木然的表情让他摇了摇头,他一把将李光头的父亲抱了起来,走到门口时,站在门口的李兰还是一动不动,宋凡平只好侧着身子把死人抱进了屋子。 

  宋凡平看到里屋的枕套上、床单上和被子上都绣着大红的“囍”字,这是新婚的迹象。他抱着个死人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他没有将李光头湿淋淋的父亲放到地上,而是放在了那张新婚不久的床上。当他转身走出来时,李兰一动不动地靠在门框上,他看到屋外人山人海,人人脸上都是看戏的表情,他低声对她说话,让她赶紧回到屋子里面去,赶紧关上屋门。她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脸没有转过来看他一眼,她一直木然地站着。宋凡平只好自己点了点头,湿淋淋地向着人群走去,围观的群众看到他走过来,立刻为他闪出了一条道路,似乎他仍然是满身的粪便。他们惊慌地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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