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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毛泽东在中央党内的地位看来,江西初期可以说是他从中央到地方的下降时期。毛泽东是中共的创始人之一;在1923年召开的中共三大上,他当选为中央委员;1927年发动秋收起义前夕,他又进入中央政治局。从此以后,他的领导地位开始下降为地方一级:先是担任中央在湖南省的特派员,然后又依次担任秋收起义的前委书记、苏区的党代表、红军政治委员等职。然而毫无疑问,这一级别下降的过程同时也是由担任虚职到掌握实权的地位上升过程。
必须指出,毛泽东在苏区和红军中的实权地位的提高除了依靠自己的能力和实干之外,还直接得益于党中央的支持和影响。1927年9月,毛泽东之所以能够在文家市把参加秋收起义的各路部队集合起来并置于他的统一领导之下,主要是因为他在党中央的资历较深。1928年4月和11月,也正是在党中央的明确指示下,朱德和彭德怀才率部来井冈山。两次会师大大增强了毛泽东的军事实力。当时,朱德的部队有9 000人,而毛泽东的部队却只有1 000人,但是毛泽东在党内的资历和声望又一次帮助了他,使他在联合部队中占据上风,而毛泽东凭借自己的才干能力逐步成为支配性的人物则是后来的事情。在1930年2月成立红一军团和同年8月成立红一方面军时,我们也可以看到类似的情况。在党中央看来,毛泽东是个握有军权的实力人物;而在红军士兵眼里,毛泽东则是中央领导的象征。这种双重作用,可以作为我们考察毛泽东在江西苏维埃初期各项活动的一把钥匙。
直到1930年初,毛泽东与党中央的关系还不密切、不直接和不频繁。他与党中央的通信联络一般是通过地方党组织进行的,而且每年只有少数的几次。在这些通信中,毛泽东所关心的是其红军队伍的状况,而不是全国乃至国际方面的事务,即使偶尔提及后者,也只是在它们同红军发生关系的时候。至于党中央,虽然它作为最高权威也在发指示、提建议,但它却很少下达能对毛泽东产生实质性影响的指令。实际上,党中央有时根本不知道毛泽东和他的“游击队”待在哪里、干些什么。[32]简单地说,毛泽东既得不到党中央的具体援助,也受不到它太多的直接干预。中央能向毛泽东提供的只是精神上的鼓励,而毛泽东能为中央做的事情是有时捐献一些打土豪获得的金银,把它们通过秘密渠道从苏区送往上海。
共同的革命理想为党中央和毛泽东带来了许多共同利益。他们毕竟都是共产主义者,不时发生的相互之间的矛盾与分歧,多半是由于他们各自所处的位置不同:党的中央领导人作为最高决策层统揽全局,他们更关心全国和国际方面的情况,以及理论问题上的争论;而毛泽东作为农村开展斗争的起义部队的领导人,他主要对地方上的军政事务负责,更注重实际问题上的应用。
党中央和毛泽东都在谈论革命的高潮问题,但是对前者来说,这是运用马列主义分析世界形势和劳资阶级立场所得出的一般结论,而对后者而言,意味着蒋介石与其他军阀之间将要爆发另一场大战;二者也都在谈论土地改革,但前者把它看成是最终铲除“封建制度”的神圣目标,而后者则把它看作是吸引农民参与其军事行动的权宜手段。有些时候,毛泽东要求夺取江西全省和一些大城市的迫切心情并不亚于中央,但也有些时候他又迟迟不肯采取积极行动,尽管中央一再催促;有时毛泽东提倡实行完全没收和平分土地的政策,以便争取新根据地的群众,而有时他又强调需要实施较为温和的土地政策,以促进苏区的经济生产和维护苏区的社会稳定。他一再重申党对军事斗争的领导,同时又不断强调军事优先的原则;他信赖并依靠广大农民,把他们看作是中国革命的主力军,同时又对农民的保守和狭隘心理表示反感。在党中央规定的各根据地和红军都遵从的总体框架中,毛泽东的言论和行动因时因地而发生变化。在这些表面上前后矛盾的背后,则是毛泽东的政治现实主义立场———这同党中央领导人的革命理想主义立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在江西苏维埃时期,随着毛泽东在政治上的成熟,他关于中共革命的总体战略也成熟了:即以武装的方式夺取全国政治———仅此一条而已,不可缺少,亦无可添加。其他一切经济的社会的以及思想的措施都是必要的,其所以必要是因为它们有助于实现这一主要目标,而不是因为它们本身具有什么独特优惠之处。换句话说,社会革命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最终目的是要打败国民党政府,建立共产党政权。
历史已经证明,毛泽东的这一战略确实符合中国的政治现实,同时也代表着共产党人的真正利益。就像党中央机关逐步从上海转移到江西苏区那样,党中央的战略思想也在整体上逐渐地向毛泽东的战略靠近。而在毛泽东和党中央沿着同一个大方向前进的过程中,毛泽东在每一步、每一刻都起到了先进作用,然而在各个具体步骤和具体时刻上,他们彼此之间又会形成相互对照乃至相互对立。
《从革命到政治长征与毛泽东的崛起》 第二部分李立三中央的冒险主义(1)
1928年7月在莫斯科召开的中共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有两个基本前提:一方面,武装反抗国民党已成为中共坚定不移的政策和无可更改的现实;另一方面,以瞿秋白为首的临时中央所推行的“左”倾盲动主义已经造成巨大损失和巨大挫折———由武装暴动发展而来的苏维埃运动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得以体现。这两种颇为矛盾的前提使得中共六大采取了一条比较温和的政治路线。这一点从六大决议和新当选的中央领导成员的构成上可以看出。这样被选出来或者说被挑出来的政治局成员有七位,即瞿秋白、苏兆征、向忠发、周恩来、蔡和森、张国焘和项英,绝大多数都是入党多年的骨干。在政治局候补委员名单上有李立三、彭湃等七人。大会闭幕后,张国焘与瞿秋白留在莫斯科,担任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苏兆征因患肺炎也留在莫斯科治病。中央其他领导人会后不久便离开莫斯科,通过各种途径先后返回上海。[33]
然而在中共六大结束后不久,国内外的政治形势开始变得有利于采取一条更为激进的路线。1928年下半年,各处苏区和红军稳步扩大,这给共产党带来了一种全新的前景。更具有决定意义的是,布哈林这位共产国际的领导人、中共六大的主导者逐渐成为斯大林攻击的靶子,其罪名是“右倾机会主义”、“富农路线”。反对六大温和路线的“左”倾思潮很快影响到中共中央,第一个具体表现就是激进的李立三接替了保守的蔡和森在中央政治局的职位,并兼任中央宣传部长。蔡被召去莫斯科;李走上核心领导岗位。[34]在国内的四名政治局委员中,向忠发和项英只挂名不主事,实际工作由周恩来和李立三两人分担负责。
从1928年11月政治局改组,到1929年6月六届二中全会,周恩来在中央仍然处于主导地位,中共六大制定的温和路线基本上得到了维护。但与此同时,从莫斯科刮来的反右倾之风却在不停地吹打着中共中央的航船。随着斯大林与布哈林之间的斗争达到白热化的程度,中共中央的路线也开始发生转变,这一转变发生在1929年6月至1930年4月这一时期。[35]周恩来失去依托,李立三开始得志,于是开始了二人的并列竞争时期。在此期间,稳健的周恩来与冒失的李立三虽然常有争论,但还没有分出你高我低。向忠发的自白书为这一分析提供了某些证据。向忠发写道:
在1929年6月召开的二中全会上,周恩来与李立三发生了争论。全会结束后,他们又继续争吵了两天。虽然我不大支持李立三,却也没有能说服他。后来,这两个人经常发生争执,我总是在中间给他们调解。从1930年1月开始,他们之间的争论更加激烈。问题得不到解决,于是,周恩来决定去莫斯科向共产国际报告。[36]
从1930年4月周恩来去莫斯科到同年9月召开中共六届三中全会这段时间,李立三完全控制了党中央,他的“左”倾言行也到达了顶峰。在这个问题上,正如史华慈教授所指出的,共产国际的影响力为李立三走上领导岗位和中共中央采用他的激进路线打开了绿灯。[37]1930年5月,李立三连接召开两次全国性会议:一次是红军代表会议,要求集中全国红军攻打中心城市武汉;另一次是苏区代表会议,酝酿成立中华苏维埃共和国。6月11日,李立三又主持召开了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了著名的(或说是臭名昭著的)《新的革命高潮与一省或几省的首先胜利》的决议,决议援引马列主义的一些抽象言词,对中国及世界革命的形势作出了过分夸张的表述,下面引用其中一段,我们便可窥斑知豹:
一切帝国主义的矛盾都集中在中国而且最易于尖锐化,遂造成中国无可挽救的经济政治的危机,造成不断的军阀混战,造成统治阶级无法稳定而且日趋崩溃的基础,造成工人阶级与广大劳苦群众只有日益走向革命来找寻自己解放的出路。所以中国是帝国主义统治世界的锁链中的最薄弱的一环,就是世界革命的火花在最易爆发的地方。所以现在在全世界革命危机都已严重化的时候,中国革命首先爆发,掀起全世界的大革命、全世界最后的阶级决战到来的可能。[38]
当中共中央以严肃认真的态度将其激进路线付诸实施的时候,共产国际领导人却开始担心李立三可能走得太远了。7月16日李立三自上海致函莫斯科,要求共产国际正式表态,公开支持他的全部冒险计划。一个星期后,共产国际写了回信。1930年7月23日共产国际给中共中央的指示信息是共产国际与李立三冒险计划发生分歧的一个信号。[39]在这封指示信中,共产国际领导人对中国是否已出现“全国性的革命形势”提出质疑,以此想阻止中共中央关于立即攻打各大中心城市的战略行动。[40]
共产国际指示到来的时候,恰逢彭德怀的第五军团于7月28日攻克湖南省会长沙。李立三激奋异常,8月1日和3日,又召开了两次政治局会议。共产国际的指示被搁置到一边;驻在上海的共产国际远东局受到公开指责;他甚至还要求苏联出兵帮助中国革命,以此表明中国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41]
共产国际获悉红军攻克长沙这一出人意料的好消息之后,当然也是庆祝了一番,甚至还可能为在7月23日信中坚持的保守立场而有些内心遗憾。几天过后,情况又发生戏剧性的变化。当李立三的抗议书送到共产国际的时候,长沙又沦入了敌手,共产国际欢庆气氛消失了,对李立三的不满情绪却依然存在。李立三的苛求、长沙的丢失、国际远东局的抱怨、周恩来的报告,一股脑儿促使共产国际领导人作出决定,需要防止李立三的过火行为。1930年8月周恩来和瞿秋白被派回国内,开始纠正李立三的错误。
再攻长沙这一战成为对李立三政治命运的最终裁决。从8月24日到9月12日,李立三孤注一掷,要求各地红军主力采取一致行动,再次夺取长沙。红军苦战了几个星期,但最终还是未能打下长沙。拿下长沙没有那么容易,但摘下李立三的乌纱帽却不那么难。9月下旬,中共召开六届三中全会,结束了李立三“左”倾冒险主义在党中央的统治。
《从革命到政治长征与毛泽东的崛起》 第二部分李立三中央的冒险主义(2)
许多中共党史著作都大书特书李立三路线给中共造成的巨大损失,很少有人去解释此话怎讲。不错,在1930年下半年所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与李立三本人的愿望背道而驰———9月份,他失去了自己的政治地位;12月,他又被召去莫斯科受审。但是为更好地理解这一问题,我们还应该从更广阔的视角来看待。首先,必须弄清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在李立三掌权时期到底是发展了还是倒退了?其次,不管是何种情况,李立三的激进政策对运动过程本身所产生的影响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从总的方面来看,李立三的领导似乎并不像以前所说的那样具有破坏性———至少从发展苏区和扩大红军方面来说是这样的,而当时红军和苏区显然代表着共产党员的真正力量。
在1929年6月以前,共产党员的部队只有两三支配得上“军”的称号,其余部队只能称为“师”或“团”。红军的总兵力约有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