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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5年第4期-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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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与画布摩擦时传递到指尖上的颤动。这是一首美妙无比的音乐! 
  这一天,学生离开之后,朱耳竟然忘记了杨校长的吩咐,他站在墙角望着窗外。窗外梧桐树繁密的叶片间,游走着四月的风声。他心里有许多美好的设想,但他懂得,作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不等定货,不等买主,而是今天,明天,永远——都在劳动,并养成劳苦的习惯,惟如此,设想才能和创造力打成一片。所谓灵感,就是意志力和长期观察所得到的结果,惟有艰苦的、诚实的劳动,才能拯救一个艺术家。朱耳收回目光,挨个儿巡视了学生的作品,并在教学笔记本上以漂亮的行书飞快地记录着什么,然后走到东墙边一幅一米见方的画布前,踌躇地拿起柳木炭条,思索片刻,他就飞快地划动起来──然而这不过是虚拟的动作,画布上并没留下一根线条。他不知是多少天面对这张空白的画布了,这张空白的画布给他带来难以言说的精神的痛苦。他要表现的东西太多,他企图在这张一米见方的空间里,浓缩他的理想、抗争、追求乃至生命。然而,那些东西都与时尚远离。他的才具似乎还不足以为他确立坚持的力量和坚定的信仰,这是他痛苦的根源。然而,如果让他丢掉作品中灵魂的因素,而去着意表现一些迎合的东西,就是拔掉了他心灵中的旗帜,他的劳动除了可以卖钱,就不具备任何价值。——如果是这样,那就不仅是痛苦,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他把门闭紧了,又坐在地板上思索。 
  刚刚坐下,就有人敲门了。朱耳打开一看,是总务室的小伍。小伍气忿忿地说:“朱耳,杨校长不是说你要来领纸么,现在都不来,我可就不管了!纸领不到,标语弄不出,由你自己负责!”说罢转身离去。 
  小伍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漂亮而狐媚,父母颇有家财,一心一意要把独生女盘出个模样儿,无奈小伍前世与书无缘,初中未毕业就不辞而别,与几个哥们姐们南下广东追求自由去了。两个月后,小伍垂头丧气回到父母身边,免不了一顿臭骂和痛打。可是,书是决不愿再读下去。学校也不敢接收说出走就出走的学生。尤其是女生。从此,小伍这个公司搞两天,那个商场混几日,在任何一家单位,都干不上一月。去年,她痛心疾首的父母调动种种关系,才为女儿在这所学校谋了个正式职工席位。父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在小伍看来,她这种漂亮姑娘,屈尊在一个学校的总务室发放纸张墨水粉笔帚帕之类,简直是苍天瞎眼!好在她常常迟到早退,甚至一天只上两小时班,也从没有人过问她,否则,她是忍受不下去的。 
  这时候,朱耳突然感到疲倦。可他不能迟疑。美术室在五楼,总务室在二楼,他知道只要稍稍慢了一点,尊贵的小姐就真会把门锁上,不再理他。他快步跟了下去。他想:你为什么不可以给我送上来呢?……待他下去,小伍已经到了底楼的大厅,纸被放在总务室外面的过道上。 
  朱耳将纸抱上楼去,就觉得站不住了。他一屁股坐在糊满各色颜料的椅子上,望着窗外的艳阳天。一只灰色的鸟儿,在梧桐树上鸣叫。叫了许久,没有同类的应声,便跳过横贯过来的枝桠,过渡到美术室的窗台上,温柔地看了屋角的朱耳两眼,展翅远去。 
  弄出几幅标语,说起来不复杂,可也不是件易事。除了纸自己裁,内容自己编,写好之后,还要在大门口和教学楼底楼牵绳子,把那斗大的字挂上去。来到这所学校之后,朱耳都是这么过来的,不仅写标语,每个办公室的“教师守则”,每间教室的“学生守则”,就连楼道里的“文明用语”,甚至厕所里诸如“请将便纸放入纸篓内,以防堵塞”一类的忠告,也是他用标准的魏碑写出并贴上去的。 
  把标语挂好,已是夜里九点多,朱耳回美术室放东西的时候,才发现放在写字台上没有拆封的信。他拿起信封一看,竟是加拿大寄来的,抽出信纸,全是英文,他的英文不地道,明白不了其中的意思,便下楼去,敲开了一个英语教师的门。 
  “你的画获奖了!”英语教师激动地说,同时把信高高举起,一字一顿地念道:“对你这位富有天才想象力的艺术家,我们表示崇高的敬意。恭请你于×年×月×日光临多伦多德尔· 贝娄画廊参加授奖大会。” 
  朱耳不停地搓着手:“就这些?” 
  “另外是一些资料,介绍这次获奖画家的情况。对你的介绍是:‘朱耳,中国画家,代表作《母亲》。’” 
  朱耳的眼睛湿润了。正是这幅《母亲》,为他的流浪生活画上了句号。 
  见朱耳的眉宇间充满忧愁,英语教师问道:“获奖了,咋不高兴?” 
  朱耳说:“如果能去见识一下德尔·贝娄画廊的壮观场面,确实是我的心愿。但是,这样的奖只是个荣誉,没什么奖金,因此我是去不了的。” 
  英语教师理解地点了点头。朱耳把信收好,道了谢,就踏上了回家的路。四站公交车的路程,他总是步行。 
  一路沿锦江走去,夜色安静而慵懒地躺在河面。桥下的河水,幽深而灵动,无声无息地流向远方。朱耳想:如果用一个汽车轮胎做救生圈,我能沿着这条河游到加拿大的多伦多吗? 
  他在铁桥上又站了个把时辰。 
  “才回来?”朱耳刚进屋,坐在暗淡灯光下的母亲问。儿子朱无病躺在沙发上,病恹恹地睡着,嘴角残存着一片黄不拉叽的白菜叶。 
  “才回来。小小呢?” 
  母亲不回儿子的话,站起身,颤颤巍巍地去为儿子热饭菜。 
  “小小呢?”朱耳又问。 
  “管她呢!总是到哪里找野……”母亲说到这儿猛然打住。 
  朱耳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 
  母亲痛惜地看了儿子一眼,说:“明天是周末,你把娃娃抱到医院抓两副中药。他一天吃不了二两饭,都瘦成一根蔫丝瓜了。” 
  朱耳看了看儿子,心里一阵刺痛。他把儿子放到了母亲的床上。 
  “咋这么晚才回来?”母亲问。 
  “为学校写了几幅标语,”朱耳说。他想把自己的作品在加拿大获奖的事告诉母亲,可他突然没有心情。 
  朱耳吃了很少一点儿饭。 
  母亲收罢碗筷,进屋睡觉去了。 
  易小小还没回来。 
  朱耳走到阳台上去,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他想把灯光下和暗影里的每一张面孔都辨认清楚。人们举着自己的脑袋,不断地涌出来,又不断地消逝。人声嗡嗡嘤嘤,像渺茫的涛声。后来,街道空阔起来,丝丝缕缕的孤独,摸不着,看不见,把街道缠住了。 
  易小小依然没回来。 
  朱耳一夜没睡,易小小一夜没回来。 
  天一亮,朱耳就把儿子抱去看医生。医生说,孩子有点贫血。什么都可以贫,就是不能贫血。朱耳回来一面老老实实地向母亲报告,一面把怀里的孩子放下来。 
  “奶奶,我的药。”无病吃力地抱住两袋中药。 
  母亲把药接过去,“我的孙孙会做事了。” 
  “妈,我想到学校去一趟。”朱耳说。 
  “今天还上课?” 
  “我有点事。”他想到了那幅空白的画布。 
  母亲突然暴怒起来,痛哭流涕地说:“你到底还要不要这个家?婆娘一夜没回来,婆娘跟了人家,你还有心思啊……这段时间,她常常外出,有时很晚才回来,你就从来没往心上去过?啊?”母亲怀里的药,在地上泼了一地。 
   
  此时此刻,易小小正急急匆匆地往家里赶。 
  一夜不归,太出格了。 
  易小小进屋的时候,朱耳已把儿子的药熬上,屋子里飘出一股浓烈的药香。儿子用几盒火柴在玩开火车的游戏,朱耳和母亲各占据一只墙角,坐在凳上发愣。易小小前脚跨进屋,母亲瞧见了,猛地站起身来,走进卧室,砰地将门闭了。朱耳没有动,也没有看易小小一眼。 
  回家的途中,易小小心怀愧疚,而且想好了一套谎言,应付婆母和丈夫的盘问。可是,从华子那皇宫一般的豪宅里走进这贫民窟,加上看到婆母的举动和丈夫的脸色,她的愧疚之心就完全消失了。 
  易小小在屋子中央站了半分钟,就走到儿子面前。儿子沉浸在自己的游戏之中,对她视而不见。易小小突然觉得伤感。连儿子也不理我了。她仔细地看着儿子,儿子的脸黄皮寡瘦,眼圈暗黑。母亲的柔情催促她伸出手去,把儿子抱在怀里。直到这时,朱无病仿佛才注意到了妈妈,嘴一咧,哭了起来。“妈妈,你不要我了吗?你昨晚上咋不回来?” 
  易小小的泪水下来了,把儿子搂得紧紧的,含糊地说:“妈妈……有事……你是妈妈的儿子,妈妈怎么不要你呢……”言未毕,竟然伤心断肠地哭了起来。 
  没有人理解她的痛苦,包括朱耳。那是一种闷痛。她跟了朱耳,当初虽然崇拜的因素多,但并不是不爱朱耳。对男人而言,爱是理性的放纵,可对女人而言,爱往往就是她们的人生。她们不像男人那样可以把诸多复杂的感情分离出来,而是被爱笼罩着,成为她们心灵中最温馨又最严肃的享受。不仅如此,女人的肉体也是情感化的,当她们越过栅栏,把贞操交付出去的时候,情感上所经受的撕裂般的疼痛,往往为男人所不理解。淫荡的男人与别的女人发生了肉体上的关系,有时并不影响他的爱情,女人则不行,如果不是天生的坏种,当她们把肉体交付出去的同时,情感就已经出现了可怕的破裂。任何破裂都必然承受痛苦。易小小不是放荡的女人,尽管她还没有深刻地认识到婚姻是一种需要伴随牺牲的事业,但是,她的感情是纯净的,正派的。她爱朱耳,可她已经好多次背叛了朱耳,这就是她痛苦的原因。何况,她还有儿子呢。儿子是她与朱耳爱情的结晶。这种结晶以最响亮的色彩,铺洒着她生命的过程,使她无法割断与过去生活的联系。 
  朱耳走到她身边,一言不发,只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易小小搂着孩子,倒在了朱耳的怀里,哭得更加凄切。 
  朱无病见妈妈这么伤心,恐惧地看着爸爸。朱耳要把他抱过来,朱无病却不愿意,用瘦小的手掌,为妈妈抹着眼泪。 
  易小小把孩子搂得更紧了。她仿佛要从这搂抱当中得到某种保证。 
  “你受苦了,”朱耳说,“跟着我,你真是受苦了。” 
  屋子里的母亲听到了朱耳的话,气愤地大声说:“没出息的东西!自己的婆娘一夜不回来,不问个明白,还自己做检讨!” 
  客厅里的空气一下凝固了。 
  易小小脱离了朱耳的怀抱,把孩子放到旁边的凳子上,坐正了身子。她沉着脸,胸脯一起一伏,是一副准备吵架的样子。 
  屋子里的母亲又说:“你为啥不问问她昨晚到哪里去了?” 
  易小小眉毛一扬,冲着母亲的屋嚷道:“我找野老公去了,该满意了吧!” 
  “多体面!”母亲回嚷道,“野老公……亏你说得出口……不要脸!” 
  “我是不要脸!我想不要脸!我愿意不要脸!” 
  屋里的老人活了将近七十岁,从来没见过哪个女人有易小小这么大胆这么直率的表白,因此她哑然了。 
  “天啦,”朱耳想,“看这情形,她们早就开始吵架了,可我全不知情。” 
  里屋没有了声音,可易小小还没发泄够。她干脆站了起来,以更大的声音嚷道:“你儿子能干,可他给过我脸吗?我成天为生活担惊受怕,人家都以为我是快四十岁的人了,我的脸已经老了,要脸干啥?” 
  这句含沙射影的话对老母亲是不公平的,老母亲忍辱负重地活了一生,你可以不赞成这种活法,但你无法否认其中的伟大。 
  老母亲拖了声音说:“你骂我不要脸,可我懂得做女人的责任。当初,你嫁给朱耳的时候,他穷得舔脚板,你不嫌弃,现在为啥就嫌弃了?不知足啊,不知足是要吃眼前亏的。” 
  在易小小听来,这样的道德训戒,不仅落伍,而且无聊。 
  老母亲接着说:“那些年,我跟他的爸爸……” 
  这一次,易小小没让她把话说完,悲愤交加地说:“我不想狗也不如地活一辈子!” 
  越来越不像话了。老母亲终于拉开了门,压抑不住的悲伤写在她饱经风霜的脸上:“我不如狗,我承认,你比我聪明,就该活出个人样来吧?自己的男人不要,去找野男人,能说是一个好女人的样子?那男人到底给了你啥好处?” 
  易小小猛地把手伸进领子,捞出一条金灿灿的项链来,一把扯下,往地上一掼:“他给我这个,我跟了你儿子这么些年,他给过我这个吗?”言毕,易小小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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