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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5年第4期-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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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达连摸得两张大王牌,不禁乐得暴露出一丝微笑。 
  树先说,想到什么好笑的,就说出来也来个奇文共欣赏嘛。 
  树达说,我是想,你说的那个老同志反正都退休了,他还急着给你送人情做什么?想入党吗? 
  树年插进来说,树先,上次你说的田老反那个事还没结果?有那么麻烦啊,要你们教育局拿出一份钱来真不容易。我看,我们六个人一起写个证明材料怎么样——我是在想,我们六个人六张脸皮,在县里还是值得上几个钱的,难道就证明不了一个老师的身份啊?没人会认为我们搞伪证吧。 
  树先就有点想笑,他想小时候树年被认为是他们这一拨人里面最机灵最有搞头的,到现在就数他荤话说得多。转而又明白过来了:这都是树年搞女人搞多了搞成的。他说,哪是你想的那么容易,批这补助金是州局里的事,总要讲个物证吧。以前U县就出过这样的事:相互证明一下就敢随便填学历,公款去买假文凭。结果上头拱下来一个记者,把这事抖出去,闹成个丑闻还真丑大了,在全国范围轰动了一下。这事后风头就一直紧,我们系统的各种审批都把得严,看重物证,不管谁的脸皮值不值钱。 
  牌打了两圈,树帜这边坐稳了庄。这一圈是树帜拿底。他一边留底牌一边说,我看今天晚上就别来“政治性”那些俗段子了,换个严肃的话题,专门回忆一下我们的老师田老反。师恩难忘,我看,这一百来块钱都不帮他搞到手,于心难安啊。 
  说着,树帜就发下第一手牌。他叫的主花是方块,这下子发了一对副牌草花K。 
  树培坐在树帜左手侧,他发下一对草花8,口里也没有停。他说,我觉得树帜说的是。田老反那事还得群策群力,大家都想想办法。 
  和树帜同财的树达早就铺下了一对草花5,他说,我提议,我们今晚就作为关于田老反一事的第一次碰头会。 
  树先心里想还他妈群策群力,这事还不是要由我去操心。他发下了一个7一个4,他说,树帜,把你一对A发下来,拿在手上想拿息钱啊。 
  树年树超很快地放了牌,他们附和着说,我对田老师,也是很有感情的——谆谆教诲难以忘怀不是? 
  轮了一圈,该发第二手牌。树帜很有感慨地说,师父师父,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啊。说着他把手中那一对众人皆知的A发了下来。树达跟在后头满有把握地下了二十分。树先笑了,他手里的草花牌只有一个7一个4,现在就用一对方块10墩死树帜的一对A,出其不意拿下四十分。 
  他说,说什么都是空谈,关键就是拿到那份老档案,证明田老反以前是个老师。 
   
  5 
   
  一连有好几天,田老反没有到屋外酸柚树下晒太阳。这几天都很阴,外面去不得,他在家中省了又省地烧柴。可是他秋季挖沙挖到的树蔸柴不是很多,他看着柴的减少,就想着一有点太阳还得出去晒。正想着这太阳就拱了出来,他在屋里忍了忍,又蹴到树下晒起来。一挨着酸柚树,他感觉背上又在发痒,于是就蹭起来。老婆死后,也没人肯帮他抓背,于是这皲皮裂缝的酸柚树成了他的老头乐。衣穿厚了,他蹭起来非常费力。有好几天没蹭痒皮子,所以这下子是越蹭越痒,越蹭越舒服。他仿佛觉得背上的痒皮都浮了起来,正像棉絮一样轻飘飘地往下飞坠。 
  也不知蹭了多久,田老反过瘾过足了,人也累得不行。太阳还锐利着,这在冬天是很珍贵的。田老反感到一阵惬意,脑子也灵便起来。他看看太阳的光晕,很轻易又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事。 
  四八年时他二十四了,他记得当时自己是很吸引异性目光的。家里有一面很古老的铜镜,从里面照出的自己并不明朗,但可以大概地知道,自己的条件是能够配上一个标致的女人。村里村外很有几个女人想嫁给他,他看得出来,他的妈也相中了其中的好几个。早几年前他就进了想女人的年龄。想女人想多了,晚上就有点耐不住寂寞,他从那几个女人中比较着选定一个来,都准备叫自己的妈上那一家的门去说亲了。 
  可是有一天的早上他还躺在床上时,听见村子里热闹了起来。他披着衣出去看,原来是O县西式学堂里下来了一些穿黑裙的女学生,她们每人背上背了块两尺见方的板子正款款地走过田老稀家的田埂。阳光一下子照在她们裸在短袖衣外的手臂上,那个二十四岁的田老反,看见她们的手臂就像重晶石一样,是半透明的可以让阳光穿过去。他走得很近,他看见她们当中某个圆脸的女孩似乎冲他笑笑。然后女学生走过去了,后头跟来一群穿中山装的男学生。 
  田老反折回家去,看到母亲时,一下子就没有了叫她去说媒的念头。 
  二十四岁的田老反无比强烈地想,有机会得去城里找个有文化的女人,她得剪短头发敢穿半袖衣服和裙子而且手臂得是半透明的让阳光穿过时可以看见里面蓝色的血脉。 
  结果很快就有了这样的机会。四九年,他二十五岁。四月的一天,听说O县里守城的国军正在撤退,O县非常混乱,附近各个乡村的很多人纷纷结队去了O县,想乘乱打点秋风弄点什么东西回来。田老反不贪图什么东西,他读过书,这点志气还拿得出来。但他一想到O县,就浮现出去年那一群走过田埂的女学生的样子。他感到有些发抖,邻家的田银放这时邀他一起上O县看看,他就怀着与别人不一样的心事去了那里。 
  O县当时确实乱极了,四乡八村猛然一下涌进来无数的人,见什么捡什么,还和尚未撤出的国军散勇对着放起了枪。后来,就不仅是捡东西那么简单了,住在O县的平头百姓也在抢掠的范围之内,死的人就更多了。田银放当时打死了两个人,自己也被别人射杀。他捡了几个银圆和一块有金色链条的表,都是托田老反带回家的。田老反尽量躲开人多混乱的地方,在一片片瓦砾中游荡。在别人清理过无数遍的地方,田老反捡得了一个气息奄奄满脸锅烟灰的女人,同时也把垫在女人身下的一袭军氅捡了来。 
  田老反回村以后,一度成为蔸头的大笑柄。别人都捡了一些可以换钱的东西,只有他捡来一个半死不活的要倒贴饭菜养活的货。可是他把女人调理好以后,别人才发现那是一般的村里从没有见过的标致女人。她也心甘情愿嫁给了田老反。 
  不久全国都解放了,田老反小时候读过五年书,是村里最有文化的角色,上面就发下一本聘书,他拿着这个做起老师来。 
  田老反现在想起那段一生中最光彩的日子,还能偶尔地沉入一下陶然忘我的境界。紧接着一只面色凄惨的牛从他眼前走过。他仿佛被什么猛地踹了一下,他看了看太阳不似刚才那般好了,不自觉缩了缩棉衣。 
  田老反在酸柚树下抽起自卷大炮筒。 
  五五年某一天,他听到一个名词:四二四事件。起先,这个名词还没有和自己关联上。村里来了很多穿黄衣服的警察,到处找人盘问,许多人被问过话后就不见了,说是带到了县里。过了两天他才知道,四二四事件就是指去年在O县发生的事,带出去的人,听说都是参与抢东西的。 
  到这个时候田老反还不以为意。田老反想,我只不过捡了个快死去的女人,那件军氅,是她的东西。 
  有个警察来学校问他的时候,他也毫不隐瞒。田老反告诉他,我是去了,但我没有抢,更没有杀人。警察问他谁可以证明,田老反想了想,就把女人拖出来,说,她可以证明。她是我的女人,是我那时从O县救回来的。田老反当时还为自己有文化而暗自叫好,会用“救”这个字眼,而不是“捡”。 
  那个警察看看田老反又看看女人,笑一笑,在本子上记些什么,就走了。 
  后来,政府给四二四事件定性为反革命事件。抓去的人不说,田老反和别的一些去了O县的人统统成为反革命分子——田老反这名字也是自那时候叫起的。他女人的身份给查清了。她名字倒和田老反知道的一样,是叫素音,但她身分和她的自诉就相去很远。她是国民党一个营长在四二四之前刚搞来的一个小姨太。 
  一对反革命! 
  本来村里的反革命还有不少,可是他一下子跳将出来成了最突出的。一遇集会,总是把他两口子抓上去先批一通再说。别的反革命闹下的民愤似乎不那么大,田老反记得,同村其他反革命上台去被说两句也就完事了,可是他和他女人一上台去下面就会瞬间热闹起来。他们往台上扔东西,还在下面说得他田老反从头到脚都不是个人了。他记得田银放的女人,一个脑袋终年长癣的女人,老是散布谣言说田银放就是被他害死的,还说他于心有愧才拿出一点点东西退回他们家。后来,管事的不准田银放的女人乱说话。他们说田银放家里的也没资格乱放屁,田银放幸好是死了,不死的话同样是反革命分子一个。 
  田老反不明白,怎么同村人一下子就对他那样凶了呢?以前,他自我觉得在这村子里人缘是非常不错的。他还在台子上思考诸如此类的问题,别人马上扔来几个臭鸡蛋弄得他一脸浑浊的臭浆。 
  后来的日子自是越过越难过。 
  女人素音以前平平安安的时候生不出孩子,怎么生也生不出来。他就到村里草医田吊毛那里弄草药,吃了好久不见效果。田吊毛老是劝他放心放心,这药要吃到一定的时候孩子自然可以怀上。打成反革命后,女人素音突然能生了,两年内生下一男一女来。生第一个,也就是树月时,什么事也没发生,母女平安,可惜却是个女孩。隔一年生下个树才,女人素音两天后就死了。这个玩了命生下的树才竟然还是个半痴半呆的。 
 女人死后他去问田吊毛,是不是药给的不对。那会儿田吊毛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说,你这个反革命生得下痴儿子就不错了,生个正常的,又想搞反革命活动啊? 
  他看着怀中两眼往上翻的孩子,他知道生这么个崽,自己下辈子也翻不了身的。 
  田老反抽了好几根自卷烟。这时他不再回忆下去,因为他看见田和青牵着他的牛正朝这里走来,转眼就到了眼前。田和青让牛停在道旁,凑上来说,老反,晒太阳啊? 
  晒月亮。田老反说。 
  田和青没脾气,仍是嘻笑着蹴了过来,挨着田老反。田和青从兜里掏出两个烀熟的红苕,把个大的扔给田老反。田老反拍拍灰,吃起来。 
  田和青问田老反弄到补贴了没有。 
  田老反又觉得他话里有讽刺,就大气地说,那钱我拿不拿都无所谓。反正没领到钱,我以前也是个地道的老师,树培树先树达树帜他们都是从我手底下出来的。谁也不能把这事情给赖掉。 
  田和青不说话了,把口里的苕嚼得很响。田老反听着听着,也往咀嚼肌上使起劲来,比响。田和青听出不对劲,便又轻轻地吃起来。 
  好半天,田和青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唉,其实,我一直都觉得这学校的老师还是该你去当的。要是你一直都当,搞不好我们这里还要出几个树帜来——搞不好还能出比树帜他们更狠的角色来。 
  田老反有些不知所措。他说,也不是,还是要看孩子自己的本事。这都是生就的,能读上去的小孩谁也拦不住他。 
  田和青说,我看不是。你教那两三年就出了那么几个,我后面教了十来年,就碰不到一个苗子好点的?跟别人我不肯说,我看我是把一些小孩浪费了。 
  田老反没好怎么接他的话。他吃完了那个红苕,拿手在地上揩一揩,忽然就有点后悔。他想这么多年来,田和青其实从来也没真的惹过自己,自己怎么就老把他当对头看来着?搞到底,反倒是自己显得小气度了。 
  田和青还在说,有时我在想哪,要是能跟你换一换——我教出几个像样的学生现在拿不到钱,而你现在拿到钱却没教出过成气候的学生,那都划得来。当老师嘛,手底下出学生总是最高兴的事。 
  换以前,田老反会觉得他得了便宜还讲风凉话,这次,看看他的脸色,又是很当真的。这话总归是说得他浑身舒服,他身上没有烟了要不然他会递他一枝。这么些年,从来都是田和青跟他递烟他没有回的。田和青恰在这时又递他一枝烟,田老反窸窸■ ■地擦燃火柴给递了火过去。这也是他第一遭给田和青递火,轮到田和青一时反应不过来。 
  田和青刚要走,田树海又从老远的地方走过来了。田树海挎着他的黑革包,从县上下来。一到冬天县上就要开些总结会,评选出一堆从事乡村教育工作的优秀领导优秀个人。这几年托树先的福,他连续搞得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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