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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也未必能碰第二个人。 午饭后他睡了一小觉,便吩咐打水来洗脸。 在嘴里他用舌头顶着腮帮子,用香皂擦洗了好久,而后从客店伙计肩上拿过手巾来,先对着伙计的脸喷了两三口气,就从耳根开始向四面八方擦,把自己的胖脸擦了又擦。 后来对着镜子戴好罩胸,把从鼻孔里伸出来的两根鼻毛拔掉,随后就穿上了带小花点绛红色的燕尾服。 这样穿戴完毕之后,他便坐上自用马车,在无限广阔的大街上颠簸。 街上只有偶尔从窗户里射出来的微弱灯光来照明。 不过省长官邸依然灯火通明,颇有举办大型舞会的气派;一些挂着车灯的马车停在门前,两个宪兵站在门口,驭手赶牲口的声音又从传来远处,——一句话,应有尽有。 走进大厅以后,奇奇科夫只好把眼睛眯缝一小会儿,因为蜡烛、灯火和仕女们服装的光亮太耀眼了。 一切都闪闪发光。 飘动着的黑色的燕尾服,一会儿在这儿散开,一会儿又在那儿聚拢,好似炎热的七月盛夏老管家婆在敞开的窗户前边把大块晶莹洁白的精糖砸成闪亮的碎块时围着闪亮的糖块飞动的群群苍蝇一般:在旁边孩子们好奇地看着管家婆挥动锤子的干瘦的手臂,而苍蝇们则围成飞行轻骑队,驾着轻风,趁着管家婆老眼昏花和阳光刺眼的机会,大模大样地时而稀稀拉拉时而成群结伙地到香甜可口的糖块上麇集;食物丰盛的夏天本来到处都盛满了佳肴美味,苍蝇们早已吃得肚满肠肥,它们决不是为了吃来到这里,只不过是想来露露面,在糖块上随便走动走动,彼此蹭蹭前腿或后腿,或者用爪子在自己翅子下面挠挠,或者伸出两只前爪搓搓自己的头上,然后转个身飞走,随后再同新的惹人的轻骑队一起飞回来。奇奇科夫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周围情况,已被省长挽住手臂,立即介丝给了省长夫人。 来客当然没有失礼:他说了一句恭维话,非常合乎一个官衔不太大可也不太小的中年男人身份。 当人们双双起舞,把不跳舞的人推到墙边时候,他背着手非常专注地看了跳舞的人大约两分钟。 女客们虽有许多人衣着讲究、入时,但也有些人穿的是省城里能弄到的服装。 在这里男人们也跟在任何地方一样,分成两类:一类是瘦子,他们总是绕着女客们转悠;其中有些人很难同彼得堡的绅士们区分开,不是留着一部梳法极其时髦的连鬓短须,就是有着一张招人喜欢刮得极其光滑的脸蛋儿,他们在太太们的身旁那么潇洒地坐,满口法国话,总会逗太太们开心,完全象在彼得堡一样。 男人中的另一类是胖子,或者象奇奇科夫这样:既不太瘦也不太胖。 这类男人同第一类不同,他们看着太太们,她们躲开,只是左顾右盼地关心着省长官邸的仆人是否把打惠斯特牌用的铺绿毡的牌桌在什么地方放上了。 他们的脸又胖又圆,有的脸上甚至长着个痣,有的脸上还有几点麻子,他们的头发既不留成蓬起的鸡冠式,也不烫成卷发,也不理成法国人说的“听天由命”式,——他们的头发不是短短地剪着,就是光光地抿着,他们多半是滚圆胖大的脸型。 这些都是本市的达官贵人。 是啊!胖子比瘦子要善于立身处世。 大多瘦子是听人吩咐的,或者只不过在哪里挂个名,成天东游西逛;他们好象是过于轻浮的存在、完全靠不住。 胖子们却从来不坐偏座,坐的总是正座,一坐下来,就稳当牢靠,即使座位被坐坏压碎,也还是照坐不误。 他们不喜欢摆阔;他们身上的礼服不象瘦子身上的剪裁的那么讲究,可是他们的钱匣里却装满了上帝的奖赏。 用不上三年瘦子就会把农奴典押得净光;胖子则不声不响,可是一看——他却用太太的名义在市区的一头儿购买了一所房子,接着在市区的另一头儿又买下了另一所房子,不久在市郊又添了一座小村子,然后连同农田买进了一座大村庄。 最后,为上帝和皇上尽职尽责的胖子,赢到了人们的崇敬之后,便告老还乡,当地主、当体面的俄国式绅士老爷,过起慷慨好客地生活来,而且过得极好。 在他身后一些瘦弱的继承人接着便出现;这些瘦子呢,就会按着俄国人的惯例,把父亲的家产以驷马难追的速度挥霍一空。 毋庸讳言,奇奇科夫在观察这个社交场面的时候心里几乎就是这样想的,结果他便加入了胖子的一伙。他在这堆人里几乎见到的全是一些熟悉的面孔:督察官,长着两道乌黑的浓眉,时而眨巴一下眼,好象在说:“跟我来,老弟,到另一个房间去,我告诉你一件事儿”
,事实上他却很少说话,老成持重;身材矮小的邮政局长,谈吐诙谐,爱发哲理性的议论;处事精明的公证处长,待人和气。这些人跟他都象欢迎老朋友似地打招呼,奇奇科夫则报之以微微侧身的鞠躬,虽然侧身,无愉快之感顿生。 在这里他认识了待人随和、彬彬有礼的马尼洛夫,以及看来有些笨手笨脚的索巴克维奇——第一次见面这人就踩了他一脚,说了声:“请原谅”。大家立刻把纸牌塞到他手里,同样他也有礼貌地鞠了一躬,把牌接过来。 他们围着铺绿毡的牌桌坐下,一直坐到吃夜餐。 象开始全神贯注地做一项重要工作一样,都停止了一切闲谈。 邮政局长尽管是一个很爱高谈阔论的人,可是就连他纸牌一经到手,脸上也立即摆出一副深沉的表情,下嘴唇裹起了上嘴唇,在打牌的全过程中始终没有放。 出大牌的时候,他总是用手使劲地敲着桌子,说一句什么——如果出的是皇后,他就说:“神父的老婆娘,去吧!”如果出的是国王,他就说:“坦波夫的乡下佬,去吧!”公证处长出牌的时候则说:“我揪这老头的胡子!我揪这婆娘的胡子!”到打牌桌上的时候,一会儿会听到这样的话音:“嗳!
没有别的出,听天由命了,红方块出马吧!“或者几声简单的吵闹:”红桃儿!虫蛀的红桃儿!黑桃儿!“或者”小黑桃儿!黑家伙!发黑的小桃儿,“或简单地喊一声:”黑东西!“——这些浑名是他们在自己的圈子里给各种花色的牌起的。 牌打完以后,照例他们斗起嘴来,声音极高。 我们的来客也参加了斗嘴,但他非常巧妙得斗,使大家都看到他的嘴也没有闲着,却又感到他的话并不难听。 他从来不说“您出错了牌”,而是说“蒙您错出了牌”,“我有幸收了您的两点”,等等。 为了争取对方更多地支持自己的观点,他总是先递过去镶着珐琅花纹的银鼻烟盒,人们可以看到鼻烟盒底上的两朵紫罗兰,增添香味用的。 上边谈到的两个地主马尼洛夫和索巴克维奇引起了来客的特殊关注。 他马上把叫公证处长和邮政局长到一旁,开门见山地打听起这两个地主的情况来。 他向他们提出的几个问题说明,他不单是好奇,而且是有深谋远虑的,因为这两个地主各有多少农奴,庄园的情况如何,他首先问清了,然后才问到这两个地主的尊姓大名。 他没有用多少技巧就完全迷住了这两个地主。 地主马尼洛夫,还根本不老,甜得象糖一样的两眼,总是眯缝起来笑。 他已经对奇奇科夫喜欢得无以复加了。 他久久地握着奇奇科夫的手,诚恳地邀请他赏光到他的离城里只有十五俄里远的农庄作客。 对此,奇奇科夫微微颔首、彬彬有礼地真诚地握着他的手答道,他不仅非常乐于从命,而且认为这是他至高无上的责任。 索巴克维奇也简练地插了一句“也请光临敝舍”,两腿靠拢脚跟。 他脚上穿着那么大的很难找到有谁的脚能正好穿上的一双皮靴,特别是如今大力士在俄国也开始绝种的时候。第二天,奇奇科夫到警察局长家应邀赴宴并参加晚会。从饭后三点钟坐下打牌,一直打到下半夜两点。 他在那里又结识了地主诺兹德廖夫,一个极为活泼三十来岁的人,三四句谈话以后,就开始对他以“你”相称。 跟警察局长和检察长,诺兹德廖夫也很亲热以“你”相称,但是,坐下玩大赌注时,警察局长和检察长却非常留心观察他吃掉的牌,并且差不多注视着他打出的每一张牌。 次日,奇奇科夫参加了公证处长家的晚会,穿着略有油垢的便袍处长迎接宾客,虽然客人中有两位什么人的太太。以后,他又参加了副省长家的晚会,出席了包税人举行的大宴会,出席了检察长举行的规模虽小,耗资却很大的小宴会——出席了商会会长在做完日祷之后举行的一次便酌——虽说便也能抵得上一次宴会了。 一句话,在客店里他连一个小时也没有闲呆过,回来他只是为了睡上一觉。 他很善于迎合这位来客,处处显出他是个经验丰富的社交老手。 他无论谈论任何问题都能奉陪,谈起养马场,他也能跟你谈养马场;说到好狗,一些颇有见的看法他也能发表;议论税务局追查的案件,他也能表明对司法界内幕自己也并非无知;闲谈台球——他在台球方面也不外行;讲到慈善事业,他也能对慈善事业发表一通很好的看法,眼里甚至还噙着泪花;提到造酒——在这方面他也很在行;聊到海关稽查和官吏的时候——他评论得好象自己就在海关当过稽查和官吏。 他举止稳重,谈吐温文尔雅,说话的声音既不大也不小,恰到好处。 特别值得称道一句话,他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是一个很礼貌的人。所有的官员对这位新客的光临都感到高兴。省长感到他是一个忠君爱国之士;检察长认为他是个实干家;公证处长认为他是个知识渊博、德高望重的人;宪兵上校认为他是个学富四海的人;警察局长认为他是和蔼可亲的知识渊博的人;警察局长太太认为他是个非常可亲、极其随和的人。 就连索巴克维奇平日很少说人好话的,那天从市内很晚回到家里脱了衣服,躺在瘦削的太太身边以后,也会对太太说:“心肝儿,今天我参加了省长公馆的晚会,还在警察局长家里吃了一顿饭,结识了六品官帕维尔。 伊万诺维奇。 奇奇科夫:真是一个招人喜欢的人!”他的太太的答复是:“哼”了一声,并踢了他一脚。这些全市对来客形成了这样一些极好的观点,一直保持到客人的怪癖和他所从事的企业活动(外省人称之为怪),差不多使全市陷入大惑不解的境地。 读者在下文中便可知明白,关于他所从事的企业活动。
第 二 章
这位已经在本市呆了一个多星期了的外来的先生,天天出去参加宴会和晚会,度过了这样一段所谓美好时光。 现在他终于决定把访问活动转向郊区,去拜会他早已应承了的马尼洛夫和索巴克维奇这两位地主。 促使他这样做的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一件更重要使他更关切的事情……不过,这些,慢慢地读下去,只要有充足的耐心把我们呈献的这部小说读完,到时候就会知道的——这部小说很长,情节越往后就越离奇,直到终篇。 却说车夫谢利凡得到吩咐一早就套好了大家都熟悉的那辆轻便马车;彼得鲁什卡受命呆在家里照看房间和皮箱。 介绍一下我们主人公的这两位奴仆,对读者并不是多余的。 当然了,尽管他们不是那么显要,而只是所谓二流乃至三流角色,虽然在他们身上并不建立这部小说的主线和情节,只不过有时他们会涉及,触及他们——可是作者喜欢不管干什么都滴水不漏,他虽然是一个俄国人,可在这方面他却愿意象德国人那样面面俱到。 不过,介绍一下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和篇幅,因为读者已经知道了彼得鲁什卡身穿一件略显肥大的老爷穿旧了给他的褐色外套,并象任何具有他那种身份的人一样,长着一个大鼻子和两片厚嘴唇,因此许多的营养也就不再需要补充。 他的癖性,与其说是爱谈吐,不如说好沉默;他甚至还有获取知识读书的高雅兴趣,而且从不挑剔书的内容:英雄艳遇也好,祈祷书或普通的识字课本也好,不管读什么,他都同样专心;就是扔给他一本化学,他也不会拒绝。 使他高兴的是阅读这个动作本身而不是他读的是什么,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阅读的过程:字母总能组成一个什么词——而这个词有时候鬼才知道究竟代表一个什么意思,瞧,多有趣。 这种阅读多半是在穿堂里躺在床上读的,因此已经压得身下的那条褥子又硬又薄,象一张死面油饼了。 除了酷爱读书之外,他还有两个老毛病,这两个老毛病又组成了他的另外两个特点:一个是不脱衣服睡觉,也就是说,穿着那件外套倒下便睡;另一个是身上总散发出一种颇象卧室里常有的那种特殊气味,因此只要他一安下自己的床铺在哪里——哪怕是在一间从来没有住过人的房间里——并把行囊和大衣一搬进去,就会使人感到那间屋子好象已经有人住了十几年了。 奇奇科夫是一个洁癖很重的人,有时甚至达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清晨用灵敏的鼻子吸口气,就会皱起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