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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山冷燕-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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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千思百虑,不能消释。此时冷绛雪正在房中宽慰她,忽山显仁走来问道:「我儿,这一会心下宽爽些么?」山小姐应道:「略觉宽些。」山显仁道:「你心下若是宽些,我有一件奇事与你商量。」山小姐道:「有甚奇事,父亲但说不妨。」山显仁道:「我方纔在接引庵闲步,普惠和尚对我说,有两个少年书生,要来与你较才,口出奢言,十分不逊。」山小姐道:「为何不来?」山显仁道:「因闻知你有病,料不见人,故此回去了。临去,题了两首诗在接引庵壁上,甚是狂妄。我抄了在此,你可一看。」
  山小姐接了,与冷绛雪同看。看了一遍。二人彼此相视。冷绛雪说道:「二生诗虽可观,然语句太傲,何一狂至此!」山小姐道:「有才人往往气骄,这也怪他不得。祇是他既要来夺凤凰池,没个轻意还他之理。须要奚落他一场,使他抱头鼠窜而去,方知小妹不是窃取天颜,以为声价。」冷绛雪道:「这也不难,等他来时,他是二人,贱妾与小姐也是两个。就是真才实学,各分一垒,明明与他旗鼓相当,料也不致输与他。」山小姐道:「我与你若明明与他较才,莫说输与他,就是胜他,也算不得奚落,不足以为耻。」
  山显仁笑道:「我看此生,才情精劲,你二人也不可小觑。若与他对试,不损名足矣。怎么还思量要取辱他?」冷绛雪道:「这样狂生,若不取辱他一场,使他心服,他未免要在人前卖嘴。祇是除了与他明试,再无别法。」山小姐笑道:「孩儿倒有一法在此,输与他不致损名;胜了他,使他受辱。」山显仁道:「我儿再有甚法?」山小姐道:「待他二人来时,爹爹祇说一处考,恐怕有代作传递之弊。可分他二人於东西两花园坐下,待孩儿与冷家姐姐假扮作青衣侍儿,祇说小姐前次曾被无才之人缠扰,待费神思。今又新病初起,不耐烦剧,着我侍妾出来,先考一考。若果有些真才,将我侍儿压倒,然后请到玉尺楼优礼相见。倘或无才,连我辈不如,便好请回,免得当面受辱。若是胜了他,明日传出去,祇说连侍儿也考不过,岂非大辱。就是输与他,不过侍妾,尚好遮饰,或者不致损名。」
  山显仁听了大喜道:「此法甚妙。」冷绛雪也欢喜道:「小姐妙算,真无遗漏矣!这两个狂生如何晓得。」大家算计停当,山显仁又叫人去与普惠说:「若题诗书生来,可领他来见。」一面打点等候不题。
  却说燕白颔与平如衡辞了普惠回来,一路上商量。燕白颔道:「我们此来,虽说考才,实为婚姻,怎么一时就忘记了。今做此二诗,将她轻薄,少不得要传到山相公与山小姐面前,她见了岂有不怒之理。就是度量大,不怀恨於我,这婚姻事断断无望了。」平如衡道:「做已做了,悔也无益。况婚姻自有定数,强她不得。或者有才女子的心眼与世人不同,见纨袒乞怜愈加鄙薄,今见了你我有骨气才人,转垂青起敬也不可知。愁他怎么:且回去与你痛饮快谈以养气,迟两日好与她对垒。」燕白颔笑道:「也说得有理。」二人遂欢欢喜喜同走了回去。
  过了三五日,心上放不下,因天气晴朗,又收拾了一径出城,依旧走到接引庵来。普惠看见,笑嘻嘻迎着说道:「二位相公今日来的早,象是真个要与山小姐考试诗文的了。」燕白颔因问道:「山小姐病好了么?」普惠道:「虽未全愈,想是起得来了。」平如衡道:「既是起得来,我们去寻她考一考不妨。」就要起身去,普惠留住道:「此时太早,山小姐祇怕尚未睡起。且请少坐,奉过茶,收拾素斋用了,待小僧送去。」燕白颔道:「斋倒不消,领一杯茶罢!得老师一送更感。」普惠果然邀入去喫了些茶,坐了半晌,将近日午方纔同去。
  到了山相公庄门,普惠是熟的,祇说得一声,就有人进去通报。不多时,就有人出来说道:「请师父与二位相公厅上坐。」三人遂同到厅中坐下。又坐了半晌,山显仁方葛巾野服走了出来。燕白颔与平如衡忙上前施礼,礼毕,就以师生礼叙坐。普惠恐怕不便,就辞去了。
  山显仁一面叫人送茶,一面就开口问道:「哪一位是赵兄?」燕白颔打一恭道:「晚生赵纵。」山显仁因看着平如衡道:「此位想是钱兄了。」平如衡也打一恭道:「不敢,晚生正是钱横。」山显仁道:「前在接引庵见二兄壁上之作,清新俊逸,真可谓相如再世,太白重生。」燕白颔与平如衡同打一恭道:「书生寒贱,不能上达紫阁黄扉,故妄言耸听,以为进身之阶。今既蒙援引,狂鼓之罪,尚望老太师宽宥。」山显仁道:「文人笔墨游戏,上天下地,无所不可,何罪之有!祇是小女闺娃识字,亦无心僭据斯文,实因时无英雄,偶蒙圣恩假借耳。今既有二兄青年高才,焕奎壁之光,润文明之色,凤凰池理宜奉还,焉敢再以脂粉相污!」燕白颔道:「脂粉之言,亦愧男子无人耳。词虽不无过激,而意实欣慕,乞老太师原谅。」平如衡道:「凤凰池亦不望尽还,但容我辈作鸥鹭游翔其中足矣!」
  山显仁道:「这都罢了,祇是二兄今日垂顾,意欲何为?」燕白颔道:「晚生二人俱系远方寒士,虽日事椠铅,实出孤陋。每有所作,往往不知高下。因闻令嫒小姐着作悬於国门,芳名播於天下。兼有玉尺量才之任,故同造楼下,愿竭微才,求小姐玉尺一量。孰短孰长,庶几可定二人之优劣。」山显仁道:「二兄大才,倒教小女可谓以管窥天,以蠡测海。然既辱赐顾,怎好固辞。但考之一途,必须严肃,方别真才。」燕白颔道:「晚生二人短长之学尽在胸中,此外别无一物,听凭老太师如何赐考。」平如衡道:「老太师若要搜检亦不妨。」山显仁笑道:「搜检也不必,但二兄分做两处,省了许多顾盼问答也好。」燕白颔与平如衡同应道:「这个听凭。」
  山显仁就吩咐两个家人道:「可送赵相公到东花园亭子上坐。」又咐咐两个家人道:「可送钱相公到西花园亭子上坐。」又对燕白颔与平如衡道:「老夫不便奉陪,候考过再领教佳章。」说罢,四个家人遂请二人同入穿堂之后,分路往东西花园而去。正是:
  东西诸葛八门阵,左右韩侯九里山。
  莫料闺中小儿女,寸心偏有百机关。
  两个家人将平如衡送到西花园亭子上去坐,且不题。
  且说燕白颔跟着两个家人,竟到东边花园里来。到了亭子上一看,祇见鸟啼画阁,花压雕栏,十分美丽。再看亭子中,早已东西对面摆下两张书案,文房四宝端端正正俱在上面。燕白颔心下想道:「闻她有个玉尺楼,是奉旨考才之地。怎么不到那里,却在此处?」又想道:「想是要分考,楼中一处不便,故在此间。」
  正沉吟不了,忽见三五侍妾簇拥着一个青衣女子而来。燕白颔远远望去,宛如仙子。欲认作小姐,却又是侍儿打扮。欲认作侍儿,却又秀媚异常。心下惊疑未定,早已走到面前。燕白颔慌忙出位施礼。那青衣女子略福了一福,便与燕白颔分东西对面坐下。燕白颔不知是谁,又不好轻问,祇得低头偷看。
  倒是青衣女子先开口说道:「赵先生不必惊疑,妾非小姐,乃小姐位下掌书记的侍妾。奉小姐之命,特来请教先生。」燕白颔道:「原来是一位掌书记的才人,请问小姐为何不自出,而又劳玉趾?」青衣女子道:「前日也是几位贵客要见小姐试才,小姐勉强应酬,却又一字不通,徒费许多口舌。今辱先生降临,大才固自不同,然小姐私心过虑,恐蹈前辙。今又养病玉尺楼,不耐烦剧,故遗妾先来领教。如果系真才,贱妾辈望风不敢当,便当扫径焚香,延入楼中,以定当今天下斯文之案;倘祇寻常,便请回驾,也免一番多事。」
  燕白颔听了,心下暗怒道:「这小丫头这等作怪,怎自不出来,却叫一个侍妾辱我,这明明高抬声价。我若不与她考,他便道我无才害怕。若与她对考,我一个文士,怎与一个侍妾同考。」又偷眼将那侍妾一看,祇见满面容光,飞舞不定,恍与阁上美人不相上下。心中又想道:「山小姐虽说才高,颜色或者转不及此。莫管她侍妾不侍妾,如此美人,便同拈笔砚,也是侥幸。况侍妾之才,料也有限,祇消一首诗打发她去了,便可与小姐相见。」心下主意定了,因说道:「既是这等,考也无妨,祇是如何考起?」青衣女子道:「听凭先生起韵,贱妾奉和。」燕白颔笑一笑:「既蒙尊命,学生僭了。」遂磨墨舒纸,信笔题诗一首道:
  祇画娥眉便可怜,涂鸦识字岂能传。
  须知才子凌云气,吐出蓬莱五色莲。
  燕白颔写完,早有侍妾取过去与青衣女子看。那女子看了微笑一笑道:「诗虽好,祇是太自誉了些。」因拈起笔来,全不思索,就和了一首,叫侍儿送了过来。燕白颔展开一看,祇见上写着:
  一时才调一时怜,千古文章千古传。
  慢道文章男子事,而今已属女青莲。
  燕白颔看了不觉吐舌道:「好美才,好美才!怎这等敏捷。」因立起身来,重新深深作一个揖道:「我学生失敬了。」那青衣女子也起身还礼道:「先生请尊重。俚句应酬,何足垂誉。请问先生还有佳作赐教么?」燕白颔道:「既蒙不鄙,还要献丑,以抒鄙怀。」因又题诗一首道:
  爨下风光天下怜,心中情事眼中传。
  河洲若许操舟往,愿剖华峰千丈莲。
  燕白颔写完,侍妾又取去与青衣女子看。那女子看了又笑一笑道:「先生何反浅而言深!」因又和了一首,叫侍儿仍送到燕白颔面前。燕白颔再展开一看,祇见上写道:
  思云想月总虚怜,天上人间信怎传?
  欲为玄霜求玉杵,须从御座撤金莲。
  燕白颔看了不胜大异道:「芳姝如此仙才,自是金屋娉婷,怎么沉埋於朱门记室,吾所不解。」那青衣女子道:「先生既以才人自负,要来与小姐争衡。理宜千言不屈,万言不休。怎见了贱妾两首微词,便大惊小怪?何江淹才尽之易,而子建七步之外,无余地也!」燕白颔道:「美人见哂固当,但学生来见小姐之意,原为景仰小姐之才,非慕富贵高名者也。今见捉刀,英雄不识,必欲叙魏公雅望,此无目者也。学生虽微才,不足比数。然沉酣时艺,亦已深矣!未闻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沧海之余复有沧海。才美至於记室,亦才美中之泰山沧海矣,岂更有过者?乃即所传小姐才美高名,或比记室才美之高也!」因又题诗一首道:
  非是才穷甘乞怜,美人词调果堪传。
  既能根底成佳藕,何不枝头常见莲。
  燕白颔写完,又有侍妾取去。那青衣女子看了又看,因说道:「先生佳作末语,寓意委婉,用情深切,实东坡、太白一流人。自须尊重,不要差了念头。」因又和了一首,叫侍儿送过来。燕白颔接在手中一看,祇见上写:
  春光到眼便生怜,那得东风日夜传。
  一朵桃花一朵杏,须知不是并头莲。
  燕白颔看了,默然半晌,忽歎息道:「天祇生人情便了,情长情短有谁怜?」那女子隐隐听见,问道:「此先生所吟么?」燕白颔道:「非吟也,偶有所思耳!」那女子又不好问,祇说道:「妾奉小姐之命请教,不知还有甚么见教么?」燕白颔道:「记室之美已侥幸睹矣,记室之才已得教矣,记室之严亦已闻命矣,再以浮词相请,未免获罪。」青衣女子道:「先生既无所命,贱妾告辞。敢再申一言,以代小姐之请。」因又拈笔舒纸,题诗一首,叫侍儿送与燕白颔。因就起身道:「先生请慢看,贱妾要复小姐之命,不敢久留矣!」遂带了侍妾一舳ァQ喟昨タ戳耍腥蝗缬兴А*y了半晌,再将那诗一看,祇见又写着:
  才为人瑞要人怜,莫诋花枝倩蝶传。
  脂粉虽然污颜色,何曾污及墨池莲。
  燕白颔看完,因连声歎息道:「天地既以山川秀气尽付美人,却又生我辈男子何用!前日题庵壁诗说『脂粉无端污墨池』,她今日毕竟题诗表白。我想她慧心之灵,文章之利,针锋相对,绝不放半分之空,真足使人爱杀。」又想道:「小姐既有病,不肯轻易见我,决没个又见老平之理。难道又有一个记室如方纔美人的与他对考?若遇着一个无才的记室,便是她的造化。」
  祇管坐在亭上癡癡獃想,早有引他进来的两个家人说道:「相公坐在此没甚事了,请出去罢,祇怕老爷还在厅上候着哩!」燕白颔听见说老爷还在厅上候着,心下獃了一獃道:「进来时何等兴头,连小姐还思量压倒。如今一个侍妾记室也奈何她不得,有甚脸嘴出去见人。」祇管沉吟不走,当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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