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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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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青年进士初任官,且日子浅,诸事糊糊涂涂。内中强盗攀了一个良民,西平硬夹成了案。人家不依,告到府里。府太爷前日委敝东会审,我跟的去办。你说好不难为人,一个年轻轻的进士,咱如何肯不作养他?但他这读书的人,多是天昏地暗的,把事弄错,就错到一个不可动转地位。咱心里又舍不的闹掉了他这个官,想人家也是十年寒窗苦读,九载熬油,咱再不肯一笔下去闹坏。好不难为死人。”钱万里道:“休怪我说,那西平县是来不哩的人。六月上司来,投手本禀见,还要有话说,到官厅里坐下。那门包规礼,以及内茶房、内上号分子,跟他讨多少气。全不晓的做官的银子是‘天鹅肉’,大家要分个肥;就是不吃大块儿,也要撕一条小肉丝儿。全不管俺是他一条大门限。难说本司一个大衙门,是他家堂楼当门么?”

  他二人这一个钱师傅,那一个淡师爷,使盛希侨听的厌极了,说道:“布政司堂楼当门,我不但常走,还住在堂楼里边,毫末不为出奇。你不认的我,我在娘娘庙街北哩住,我姓盛。大家看戏罢。”这钱万里觉着风头儿不顺,就趁着一阵锣鼓喧天,喇叭铙钹齐响,住了口看起戏来。

  少焉席已上来,水陆并陈。汤饭将到之时,恰恰两个旦脚,袅袅娜娜在毯上做戏。那盛希侨目不转睛,眼中赏心中还想着席上喝彩,好令管家放赏。争乃一起腐迂老头儿,全不知凑趣,早已心中不甚满意。忽听淡如菊道:“十年离家,全然没见一副好箱,一颗好旦脚。”绍闻道:“这是山东接来的。”淡如菊道:“这都是敝处打下来的‘退头货’。”只这“退头货”三字,盛公子肝花上直攮了一大针,心坎内就轰了一声雷。扭头厉声道:“淡师爷淡老先生,眼中看罢,不用口中胡褒贬。像你这个光景,论富,你家里没产业;论贵,你身上没功名。即在贵处看戏,不过隍庙中戏楼角,挤在人空里面,双脚踏地,一面朝天,出来个唱挑的,就是尽好;你也不过眼内发酸,喉中咽唾,羡慕羡慕就罢了。你今日且不要到席上口中说长道短!”

  绍闻见盛希侨出言卤莽,急拦一句道:“盛大哥是怎的,看戏罢。”盛希侨一声喝住戏子道:“退头货,进去罢,休惹人家恶心。这些话,吓马牌子罢,休扫我这傻公子的高兴。”

  这淡如菊现听说布政司堂楼当门一句,早晓知是一个大旧家;兼且隍庙戏楼角看戏,也未免竟有些亲历其境意思。况且当场煞戏,大为无光。只是一溜烟,推小解而去。

  德喜说姓淡的走了,绍闻急忙出赶。这张类村诸公,都微有失色之意。唯程嵩淑笑道:“高极!高极!叫他们还唱罢。”

  盛希侨道:“程爷吩咐,你们还接住唱。”于是锣鼓重响,两旦脚依旧上常盛希侨道:“方才非是晚生造次,实在姓淡的那话,叫人咽不下去:一个进士官,全在他手心里搦着。既然如此,如何只听说贺进士,没听说人家贺幕宾的?即如这两个旦脚,虽不尽好,也算罢了。只到山东、河南,便是他南方打下来的退头货,好不恼人。”程嵩淑道:“世兄不晓,他就是南方打下来的退头货。他本地方好的,不在家享福,便在外做官。惟其为退头货,所以在山东河南,东奔西跑。”盛公子道:“若是晓得老先生们不嗔,就早已动粗了。”

  看官要知,草此一回,非故为雕刻无盐之笔,乃是有一个正论缀在后边。古人云:“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莲幕中岂无显于功名、饫于学问之士?但此亦不能恒观。若是短于功名,欠于学问,一遇本官属下但有生员牵入案牍者,这胸中早刻下“草野可笑,律例不通”八个字的印板。既已成竹在胸,何难借笔于手,票拟之下,便不免苏东坡喜笑怒骂之文章矣。总缘“以准皆各其及即若”的学问与“之乎者也耳矣焉哉”的学问,是两不相能的。所以真正有识见的人,断不肯于公署中轻投片纸。若不自重自爱,万一遭了嘲笑的批语,房科粘为铁案,邑里传为笑柄,你也挝不了登闻鼓,雪这宗虐谑奇冤。这是何苦而来?

  更有一段话说。大凡世上莫不言官为主、幕为客。其实可套用李谪仙两句云:“夫幕友者,官长之逆旅;官长者,幕友之过客。”本是以利为朋,也难强人从一而终。所以做官人有主意的,诸事各要自持主张,不过律例算盘在他们身上取齐。

  若说自己虚中善受,朋友们是驾轻就熟,倘有疏虞,只怕他们又同其利而不同其害了。

  闲言已完,再叙戏常绍闻赶不上淡如菊,急忙回来照客。

  席面草率完局,首座张类村,早有离席之意。众人看见,一齐起身。戏子住了锣鼓。这钱万里早向绍闻告别。王隆吉见堂眷一齐回向后楼,也不说再见姑娘。孔缵经亦言家无别人。周无咎知后边人多,催小厮叫轿夫抬轿,要并新妇同归。绍闻一总说了些谢不尽厚贶赐光的话,戏子吹着鼓乐,一同送出门去。

  张类村道:“正心,你该去后院看车来了不曾。”张正心领了伯父之命,也跟出大街,转向胡同口看车。绍闻送客回来,说:“老伯们俱住下看晚戏,小侄万不肯叫走。”张类村道:“我不能坐,这一会儿腰疼的很。不但看不成戏,且不中伺候。”

  绍闻道:“任老伯睡坐自便,一定住下;不然看完戏,小侄即送老伯到胡同口小南院住下。”程嵩淑笑道:“老类哥,老侄留你住下,你今晚暂唱一个‘外’何如?”张类村笑道:“休说唱外,就是唱‘末’,如今也成了‘吾未如之何也已矣’。”

  程嵩淑笑道:“这岂不难为了‘旦复旦兮’?”张类村笑道:“明日一旦填沟壑,其如我竟不敢自外何。”苏霖臣道:“‘旦旦而伐之’,岂不怕人!”张类村道:“并不是旦,直是一个白丑,一个黑丑,就叫老生有几分唱不成。”这一群苍髯老友,说起闺阁谑语,不觉的一座皆粲。

  少焉,德喜来说:“张少爷在后门上请张大爷坐车回去哩。张大爷还从后院过去罢。”张类村道:“老侄把果子送我一包,竟是我老来丢丑。”绍闻道:“现成。”程嵩淑道:“直把如君作细君。”张类村道:“卢仝之婢,不如之甚,不如之甚。”

  笑别而去。绍闻引自后院过去。

  男客只有程、苏、盛、夏候看夜戏。这女客也有几位住下的。乃是周家小舅奶,被王氏苦留住不放,周无咎只得仍到前厅看戏。别的是:王隆吉女人韩氏,马九方女人姜氏,地藏庵慧照,巫守敬女人卜氏,巴庚女人宋氏。巫氏母亲,原未去的。

  男客五位,女客七位,准备看起夜戏。

  原来程公因连月雠校书版,有刻上的批语嫌不好,又刊去了,有添上的批语又要补刻起来。一向精神劳苦,正要借戏酒儿疏散疏散,所以同苏霖臣留下夜酌。

  唱过四五出,这巫氏与姜氏,在帘内讲起戏来,笑语之声,颇彻帘外。程公嫌自己有碍,便要苏霖臣同走。盛希侨一连闹了几日夜,这精神也就强弩之末。夏鼎见众人欲去,自己念家中无人,老婆一个伴着灵柩,或怕孤零,也要回去。于是一同要走。绍闻款留不住,送出大门,各踏月而去。

  戏也住了,巫氏偏不依,叫绍闻再点三出。戏子虽不欲唱,却听街上正唱的热闹,少不的勉强从命,却也没心细做。这巫氏一定叫唱《尼姑》一出,调笑了新亲家慧照。帘内笑成一团,方才阕奏。

  这两回书,街上送屏的花团锦簇,厅前演戏的绕梁遏云。

  若论士庶之家,也就算繁华之甚、快乐之极了。我再说一句冷水浇背的话:这正是灯将灭而放横焰,树已倒而发强芽。只怕盛宅那一宗九十两,只满相公事后,送到一片子账单,便扣除开发的所剩有限了。岂不难哉。 

第八十回 讼师婉言劝绍闻 奴仆背主投济宁
 
  却说十八日晨,打发两班梨园子弟吃早饭,各给了赏钱,自运其箱筒而去。这解彩拆棚,检送借来家伙,收拾自己物件,俱是王象荩悉心照验,那德喜一班家人,当未事之先,赶趁热闹,还肯向前张忙;及既事之后,他们竟是兴阑情减,个个推委瞌睡,支吾躲闪起来。绍闻吆喝了几句,几个尽有不服之意。

  只因素怯王象荩,不过背地唧哝道:“伺候了几天几夜,不得安生,还吆喝哩。不胜拉倒杏黄旗,大家散了罢。”德喜道:“且耐过这几天,把这宗事打发清白。天也冷了,不能像往年不受屈,各人寻下投向,好散伙。”这些暗中埋怨,王象荩且不能知,何况绍闻。

  本日借张类村车,沿门投帖,谢了拜寿的客。到晚王氏叫趁张宅的车,送赵大儿母女回去。包了些吃食东西,针线碎布,又给了赵大儿两件道袍,叫他拆毁,与女儿改做小衣裳穿。王象荩跟回,好缴明南马道的车。

  次日,绍闻要下帖酬冯健及姚杏庵送戏的盛情,并满相公、夏鼎办造寿礼的偏劳。又打算着,他人未必不辞,这夏鼎是定然不肯辞席的。且不言单客一席,只恐他说殡埋母亲的缠瘴。

  因此先投冯、姚、满三个帖子,果然都有辞帖回来,遂把夏鼎的请帖留住不发。此非绍闻今日细密,总因手中窘乏,凡事略知打算。

  又过一日,忽而盛宅送个纸条儿,上边写着:“照灯、看灯、堂帘、堂毯,祈速发回,午时即用。便中拾纸,不恭乞耍”绍闻遂吩咐德喜,叫双庆、邓祥、蔡湘,往盛宅送这所说急要的东西。德喜叫三人同到前厅,收抬毯帘,合扰纱灯。争乃这几件东西,肘腋下既夹不得,脊粱上又背不得,四人左右打算,难以运转。绍闻只管催督,说:“盛爷性子你们是知道的,必是刻下要唱堂戏,你们只管挨迟,他在家下就要跳的。”德喜道:“凭他怎的跳,也要生个法子拿得。若有车时,不拘横顺放在车上,就捞的去。又没有车,要用手拿,两挂堂帘大长,这毯子一大堆,况这两夹板灯扇子,八个架子,又怕撞坏了人家哩。你来把这几样收拾妥当,俺们情愿拿去就是。”绍闻道:“休要没好气。拿不清,街上再觅两个闲人帮一帮何如?”

  德喜道:“谁敢没好气。”绍闻道:“你看你那说话的样儿,叫人受的受不的?是我穷了,你就要缘头上脸的。”德喜把帘子丢下道:“你穷是你穷了,与我们何相干?休要嘴打闲人。”

  绍闻急在心头,怒生胆边,便劈面一耳刮子,说:“你这淫妇养的,通了不成!我就打了你该怎的?”这德喜一头顶住绍闻胸膛,说:“你打死我!”顶的绍闻退了几步。绍闻道:“你两个还不扯开这个东西?”邓祥道:“打哟!”绍闻道:“您这一起儿,通是反了!”用力将德喜推开。这邓祥两个亦各有愤恨之意。绍闻道:“祥符是个有日月地方,我把您这些东西,一齐送到官上,怕不打折您下半截来。”德喜道:“送就送,一个也不跑。”王氏同巫氏、冰梅俱到厅上,王氏道:“一点点儿,养活你们到这样大,一发好了。”蔡湘道:“我是雇觅的,我不敢。叫我住,我就住;不叫我住,我就自寻投奔。”

  这绍闻也不细听,开了大门,觅了五六个闲汉,将东西搬运盛宅去讫。自己径往冯健家,来寻讼师。

  冯健迎进家中。这是绍闻头一次到的,只见一个小屋儿,满壁字画。作了揖,又谢前日厚情。彼此略叙寒温,冯健道:“我看相公满面怒色,有何事情?”绍闻道:“天翻地覆的事,几个小价围住打我,这还了得!”冯健道:“理所必无。消消气儿再说。”绍闻道:“我要写一张‘强奴凌主,乞天惩究事’的状子。但后面情节,我气的写不来。我说一遍,烦即照说的,写个清白。我今日午堂投递。”冯健道:“我有几句贱言相劝,若肯曲从,我自酌度个法子,叫他们磕头。凡事将就些过去罢了。我若是前半年时,央写就写,还怕写的不厉害,拿不翻人。我今已为盛大宅曲全兄弟所感,凡事只是劝人。”绍闻道:“聆教。”冯健道:“我先有一句话,相公休恼。俗话道:邻居眼睛两面镜,街坊心头一杆秤。大相公近来日子薄了,养不哩许些人,不如善善的开发了几个,何必强留他们,生相公的气?”绍闻道:“内中只有一个(贝青)身钱,两个俱是家生的,如何容得他这个刁悍?”冯健道:“不管他是外来鱼,本池鱼,总是一个水浅鱼不祝且休说水浅鱼不住,即是水太清,鱼先不住了。譬如做官的长随,若不是劳金之外,有些别路外快儿,谁还肯跟哩。在主户人家,粜粮米,有他们出仓钱;卖牲口,有他们笼头钱;送节礼,有他们脚步赏封;出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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