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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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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逢若道:“院子皮薄,若听见了,要骂你哩。”貂鼠皮笑道:“咱把熟食撕开罢,我委实的饥了。”夏逢若道:“几年没吃饭?”

  貂鼠皮道:“实不相瞒,我与人家说了一宗媒,挣了一千多钱。运气低了,一场输的净光,剩下十二文,气的我昨日一天没吃饭。”白鸽嘴道:“如今奇事极多,赌博人有了气性,日头就该从西出来。”须臾,将熟食撕了五六大盘,乌龟把酒烫热,连男带女,六个人共桌。珍珠串略动箸儿,这几个一场好嚼也。

  珍珠串看见一起穷帮闲,明知没油水,说道:“我困了,我去小奶奶床上躺躺去。”貂鼠皮道:“‘二仙传道’去罢!”珍珠串瞅了一眼,笑的去讫。

  夏逢若道:“倒了灶!遭了瘟!像是搬家时候,没看个移徙的好日子。自从搬到这里,眼见得是个好营运,几家子小憨瓜,却也还上手。偏偏杨三瞎子把管九打了,那管小九虽说当下和处,其实他何尝受过这没趣?”如今也不来。鲍旭回他本县里,一块好羊肉,也不知便宜那一伙子狗。贲浩波或者这两日就上来,只是他赌的不酽。谭绍闻如今又重新上了学,改邪归正,竟不来丢个脚踪。我又运气低,放头钱都会飞,自己赌又会输。这小串儿,不是他避事,还请不来哩。如今家中过活也窄狭,又不肯放的珍珠串走。怎的生法弄几把手来,再生法弄几串钱,抽些头钱,大家好花消费用。您认的人多,难说偌大一个省城,再没了新上任的小憨瓜么?”貂鼠皮道:“有,有,有。南马道有个新发财主,叫邹有成,新买了几顷地,山货街有几分生意。听说他儿子偷赌偷嫖。这一差叫白鸽嘴去,他住的近,叫他勾引去。”白鸽嘴道:“那不中,早已张大宅罩住了。”夏逢若道:“谁呀?”白鸽嘴道:“老没么。”夏逢若道:“老没?”白鸽嘴道:“没星秤——张绳祖。”夏逢若道:“这老脚货是皮罩篱,连半寸长的虾米,也是不放过的。”

  白鸽嘴道:“听说周桥头孙宅二相公,是个好赌家。”夏逢若道:“骑着骆驼耍门扇,那是大马金刀哩,每日上外州外县,一场输赢讲一二千两。咱这小砂锅,也煮不下那九斤重的鳖。”

  细皮鲢道:“观音堂门前田家过继的儿田承宗。他伯没儿,得了这份肥产业,每日腰中装几十两,背着鼓寻捶,何不把他勾引来?”貂鼠皮道:“呸!你还不知道哩,昨日他族间请了讼师,又在新上任的边老爷手里递下状了,又争继哩。他如今也请人作呈状,他如何顾着赌博?”细皮鲢道:“若是十分急了,隔墙这一宗何如?”夏逢若道:“一个卖豆腐家孩子,先不成一个招牌,如何招上人来?”即如当下珍珠串,他先眼里没有他,总弄的不象团场儿。惟有谭绍闻主户先好,赌的又平常,还赌债又爽快,性情也软弱,吃亏他一心归正,没法儿奈何他。”

  貂鼠皮哈哈大道:“寻个窟窿儿下蛆,就不算好苍蝇。只要他色盆、宝盒上经过手,他一经过手,我就有本事用‘捆仙绳’捆下他来。”夏逢若道:“呸!不是这作难。若说叫谭绍闻下路,我的本事就不用借。只是他如今从的一个先生,不惟能管他的身子,竟是能改变他的心。我前日见了他,才说到赌上,他不容分说,就是几个咒。他还念了一首诗,我也不爱听,是先生与他做的。他是誓不再赌博的。”貂鼠皮道:“他不赌博,他还赌咒,这就是还有点赌意。何不先生法叫他师徒开交?我且问你,他这先生你见过不曾?”夏逢若道:“我在街上远远望见过,走路时也戴着眼镜。”貂鼠皮道:“这是近视眼,这就有法了。他是正经人,我便生个法儿叫他离庙。”夏逢若道:“井水不犯河水,怎的开发他的先生?况且素无仇冤,你该怎的?”貂鼠皮笑道:“俗话说,破人生意,如杀人父母一般。他把谭福儿能以教的不再赌博,就是破了咱的生意,这就是杀了咱的父母,还说没冤没仇么?”夏逢若道:“你该怎的生法?”貂鼠皮道:“从来正经人最护体面,我弄几句话熏他,叫他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对人说不出,心里暗生气,他自己就会走。”夏逢若道:“他若是不走呢?”貂鼠皮大笑道:“罢!我明日胡乱去试一试。”夏逢若道:“你到底怎着,你先对我说说。”貂鼠皮道:“我说他看了我的老婆。”白鸽嘴道:“发昏!发昏!你是光棍汉子,你的老婆在那里呢?”貂鼠皮笑道:“我前年在吹台会上,看中了一个女人,我已定下来生的夫妻。”夏逢若道:“呸!你胡赖说话,看人家耳刮子打脸!”

  貂鼠皮道:“他打不着我,我先没脸。”夏逢若道:“你今生不如人,积下来生。这真真叫个没良心的人。”貂鼠皮道:“我且问你:你如今把枝梢儿也干了,把汁水儿也净了,赖的你不吃,破的你不穿;叫你当乌龟,你眼前还不肯;叫你种地做土工,你没四两气力;叫你卖孩子,你舍不的,况且你还没生下孩子哩。你说我没良心,你看这省城中许多住衙门的,专一昧了良心要人家的钱哩。你说我没良心,你这前半年当房子,放头钱,肥吃肥喝,是你那一块良心地上收的籽粒呢?”

  夏逢若道:“由你去做,我不管你。”细皮鲢道:“这一遭做错了,人家要撕他那貂鼠皮!”貂鼠皮笑道:“我的法子已生停当了,只要你们耳听捷音。”大家一笑,各自散去。

  到了次日,貂鼠皮儿向土地庙细细打探。认清了智周万的家人耿葵,看真是个老实正经人,一把手扯到土地庙中,说道:“罢了!俺这小家人好难为人,我说也说不出来!”耿葵道:“你这个人是做啥哩?”貂鼠皮道:“智师爷五六十年纪,况且在外教书,总不该老有少心。俺家小媳妇子,上中厕,为啥该伸着头儿向里边望?俺家媳妇子才想恶口,认的是智师爷,不好意思。”耿葵若是个能干家人,轻者吆喝两句,重者耳刮子就打,一天云彩散了。只因这耿葵是自幼书房中人,一个砚水小厮,今日跟出门来,智周万也只图笔床书箧便宜,全不晓得外事。听见貂鼠皮这段话,吃了一惊,说道:“俺家老爷是近视眼,五步外看不见人,您家女人休错认了人。”貂鼠皮道:“万万不错。俺家媳妇子,如今在家气的有干血痨了。我请了许多医生,再治不好。我说我对师爷说,又怕羞着师爷。我对你说罢,若是师爷十分看中俺家女人,我情愿偷偷送过来。”耿葵被这话弄的入云钻雾,摸头不着。但问道:“你在那里住?你姓什么?”貂鼠皮道:“丑事,丑事,怎好说出我的姓名。若问我在那里住,我的后门,师爷是知道的。你只回去对师爷说,看那女人的汉子,感恩承情。”耿葵闷闷去讫。

  貂鼠皮刁卓回到夏鼎家,众人俱在。刁卓哈哈笑道:“我今日做了没老婆的乌龟。”遂把土地庙的话述了一遍。夏逢若道:“肉麻死人!”刁卓道:“不用你肉麻,一宗好生意,就要上手哩。你说,谭福儿赢了咱,他分文不能要;咱赢了他,他分文不能欠;就如他家放着银钱,咱白取了,又不怕拿强盗,又不怕拿窃贼,美乎不美?只要这智老头走了路,咱就开市大吉。”细皮鲢道:“谭宅的先生未必走的成,防备谭宅知道了底里,送到官上,要剥你的貂鼠皮!”刁卓道:“我的皮,他再剥不成。我每日在赌博场儿上走,赌博场有名儿是剥皮厅,没见我少了咱的一根毛儿。只是至今以后,我再不敢往那街走了,只要你细细打探,那看俺老婆的智老头走也不走;他走了,咱就好过,他不走,我也没福。”

  且不说这一起攒谋定计。单讲耿葵把貂鼠皮的话,述于智周万,智周万叹道:“这是那的缘故?耿葵,你不必提起。”

  黄昏烛下,自己独自思忖道:“这等污蔑之谈,从何而来?想是我在此处,必定深中小人之所忌,故造此飞语,是暗催我起身意思?我与欧阳文忠公一样,同是近视眼,或者误遇女人,看不见,有错处也未可知。但只是我之教书,非为馆谷,不过为众人所窘,乔寓在此。若有此等话说,何必以清白受此污辱?不如我以思家为各,奉身而退,改日写一封书来,以恋家不能赴省为辞。风平波静,岂不甚好?且是这诗稿已将次告成,回家差人送剞劂之资,赍回原板,何必羁留他乡?”

  主意已定,次日谭绍闻上碧草轩用功,智周万说了怀乡之情,回家一望,改日仍来。本日又到孔耘轩家,亦说久客思归的话头,程、苏诸公不能遍辞。即命耿葵到转脚行中,雇了一乘驮轿,收拾了书籍行囊,自回灵宝而去。迟了半月有余,另差了一个能干家人,搬回诗稿全板一付,写了几封书,备述回家染病,不能客外书札,分寄于孔耘轩、程嵩淑诸友人。谭绍闻书内,又写了勉励功课等语,并不一字旁及。呜呼,智周万可谓高士矣!

  税驾西归去不旋,避嫌远害道应然。

  士夫若遇横逆事,三复“色斯举矣”篇。

  看官要知,小人之诬君子,必加以淫欲之事。盖人道尽人而具,欲心尽人而有,一加于君子之身,辨白不得;人口如风,俱是以己度人,一传十,十传百,真如果然一般,而本人尚不知也。智周万则有我偌大年纪,焉有这事,此等语岂非下乘哉! 

第五十七回 刁棍屡设囮鸟网 书愚自投醉猩盆
 
  语云:养正邪自除。正气充实,则邪气无缝可入;正气衰弱,则邪气自来相攻。人世间风寒暑热,遇见秉气壮盛之人,饮食调和之侣,便毫不为害;若正气衰弱,自有各邪来侵。

  谭绍闻自从智周万去后,这一群宵小打探明白,是到灵宝不再回来,便商量勾引的话来。一日,俱集在夏逢若家,正是珍珠串要起身他往。但衣服首饰,被他们都送到当铺粉字第一号内,大家吃用了。遂打算谭绍闻光降,便周通流动。因商量叫细皮鲢干这一功。细皮鲢道:“我差个人替我。”众人问用那个,细皮鲢道:“叫串儿汉子去。”貂鼠皮道:“算来你将来当乌龟,不料今日已叫乌龟当你。”细皮鲢道:“我经的多了。我当初就是这帮客蔑片么?我也是一家主户儿,城东连家村,有楼有厅,有两三顷地,一半儿是光棍吃了,一半儿是乌龟(贝青)了,今日才到这步田地。”恰好乌龟见连日没生意,来催赎衣服起身,细皮鲢道:“差你一差,去胡同内请谭爷。你去也不去?”乌龟道:“不去。”夏逢若道:“你也使了他多少钱。”乌龟道:“谭爷钱,不发家。我原使他百把银子,场场儿输,没赢一场儿。”貂鼠皮道:“你这回去,是俺们看的喜神笑的日子,大家都要发财哩。你若不去,你家里衣服首饰,谁有钱与你回赎?”乌龟道:“我怕人家撞见了。”夏逢若道:“他家惟有个家人王中,好揽宽,管主子,别的小厮没有管闲事的,你只顾去。”

  乌龟请嫖客,如何不情愿?这个东西领了命,竟大胆进了胡同口,直上碧草轩来。恰好没人遇见。进了轩内,谭绍闻正在窗下用功,乌龟爬下磕个头,说道:“谭爷一向好。”谭绍闻只当是城内某宅人。抬起头来,认的是珍珠串的汉子,说道:“好,好,你起来。你如今在那里住,到此做什么?”乌龟道:“俺如今又到夏爷家住,俺家女人叫小的请谭爷,到那边说说话儿。”谭绍闻道:“你到家替我说罢,本该去望望,但学院考试就到,趁空还要温习些书儿,不得工夫。候改日去望罢。”乌龟道:“改日俺走了。”谭绍闻道:“委实不得工夫,休要胡缠。”乌龟见谭绍闻掀起书页,不敢多说,只得退去。

  到了夏逢若家,说道:“谭爷不来,要念书哩。你把俺的衣裳回赎回来,俺要去西乡管九爷那边去。”白鸽嘴道:“再一回叫的就来了。不拘何等样用心学生,座上没个师傅,再读不成书。你这回去一撩拨,他心里已是添上一串珍珠,再一回就来了。你不信你只管再去。”乌龟向细皮鲢道:“你可该替我去哩。”细皮鲢道:“你当我不想膺你么?只吃亏没修下你这个福,一般赌钱、吃嘴,不胜你手头宽绰。你还去,你就说你家里哭哩。”乌龟道:“你听俺家在后院笑哩,怎的说哭?”

  貂鼠皮道:“憨砖!你到那里也装个不喜欢腔儿,只说你家哭的了不成。再对你说句要紧话,他不来,你休走。”乌龟笑道:“我装不上来不喜欢的样子。”夏逢若道:“你把鼻子擦上点蒜,用莲叶遮住,管情你还尿的出来,何但泪呢。”乌龟道:“夏爷昨日晚上吃蒜汁,想是使了人家熬秋石锅上钱。”夏逢若道:“好忘八,一发骂起人来了。你快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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