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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李平眼泪在腮上滚动,潘桃一拥就将李平拥进怀里,低吟道,真想你。
潘桃的一拥,拥进了太多太多,拥进了从春到夏她们之间所有的罅隙。潘桃紧紧拥着李平,许久,才松开来,开始自己的诉说。她说自己从上次分手,她一直很后悔,后悔那天不该生李平的气;她说像她婆婆那样的人,即使你不理她也不会放过你,先和她把话说尽了反而更清静,当时都因为太盼李平太想李平,一时间昏了头脑;她说这些日子天天都想过来看李平,向她赔不是,可是天天都下不了决心,不是放不下面子,而是怕李平不给面子;她说她三天一趟河套两天一趟河套,以为能在那里遇上,可后来有人说,李平根本不上河套洗澡;她说今天回家来,听说李平来过,门都没进就过来了。
潘桃不停地诉说,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可是说着说着,被自己的真实吓住了。她低下头,打开身上的包,从中取出一个发夹,往李平刚刚洗过的头上别。李平戴上发夹,抹一把眼泪,把潘桃拽进里屋,拿起放在炕上的纱巾,打开,给潘桃系上。李平说,上次去你家就带去了,结果……两个人说着,同时来到镜前,见她们的双眼皮都有些红肿,又禁不住孩子似的笑了起来。
第二天,潘桃一早起来,梳洗完毕,吃完早饭,系上李平给的纱巾,就朝李平家走去。纱巾的位置看上去是在脖子上,而实际这是朋友友情在心目中的位置——纱巾的位置有多显赫,朋友在你心中的位置就有多显赫。潘桃朝李平家走去,可是刚刚走出家门口不远,就见李平戴着她送的发夹款款走来。她们会意地向对方走近,脸上洋溢着喜悦——既为看到对方喜悦,又为看到对方的积极喜悦。因为离潘桃家近,她们就势返回潘桃家,而这一次,在院中看到潘桃婆婆,李平礼节性地笑笑,一步不停地朝屋里走,好像一旦停下就伤害了潘桃。
因为第一次的任性导致了不该有的熬煎,友谊伊始,两个人都小心翼翼,仿佛那友谊是只鸡蛋,不能碰,一碰就会碎掉。就这样,她们今天你家明天我家,后来,为了减轻没有必要的负担,她们干脆就上李平家,或者就到门口的树阴了,或者,找一个理由到镇子上逛。
夏天的美好是用水做成的。白日里树下的倾谈是那山里小溪的水,有着潺的、晶莹的形态,去往镇子的公路上,肩并着肩的倾谈是那渠道里的水,有着丰满然而规则的势头,夜晚里,一铺炕上头对头的倾谈是那湖里的水,有着深不见底幽暗无边的模样。水的流动推动了时光的流动,时光的流动全然就是水的流动,霞光满天的早上流走的是每日一小别之后各自细琐的经历,蝉声嘶哑的午间流走的是身边一些女伴和同学的故事,寂静无声的夜晚流走的,却是她们自己的故事。有时,她们就那么静静的,谁也不说话。她们眼睛看着路上的行人,远处的山脊,灯光下的天棚,任时光流成一眼深井里的水。但更多的时候,她们心中的水和时光的水还是要同时流淌的。她们有时是平铺直叙,没有选择,遇到什么讲什么。路上看到青蛙跳到水里,潘桃就说,小时候看到青蛙,常常想要是托生个青蛙多么不幸,一辈子就坝上坝下地跳,有什么意思,谁想到自个儿长大了,也和青蛙差不多,只在街东街西地走。李平说,还说你浪漫,浪漫的人是绝不会悲观的,人怎么能和青蛙一样,人街东街西地走,是为了寻找知音,有知音的人和只知哇啦哇啦叫的青蛙能一样吗,有知音的人和没有知音的人都不能一样。讲到青蛙和人,自然就讲到了命,讲到命,自然就讲到了那个决定她们命运是这样而不是那样的恋爱。而讲到恋爱,她们却要讲一点技法,要倒叙或者插叙,要搞一点悬念卖一点关子。潘桃说,你知道我是怎么爱上玉柱的吗?李平说,还不是他答应你把你的户口办到城里到城里安家,好多做美梦的女孩都是这么被人骗到手的。潘桃说才不是呢,有条件在先那叫什么爱情?李平说,你难道没有条件?潘桃说,要不怎么说我浪漫,那时候我高中毕业,在镇上开理发店,到理发店里追我的人相当多,镇长的儿子厂长的侄子都有,可是我没一个往心里去。那时我正迷恋韩磊《走四方》那首歌,其实也说不清是迷韩磊还是迷《走四方》,有一天下班,往家走的路上,正唱着,就发现前边有一个人背着行李,大步流星地走在夕阳里的山冈上,那山冈就是歇马山庄的山冈,因为是下坡,那个人走起路来一冲一冲,简直就跟MTV中的韩磊一模一样。我放开车闸,快速冲下山冈,撵上那个人,我喊了一声韩磊,你猜听到我的喊他怎么样?怎么样?他听我喊,顿了一下,接着,嗷的一声就唱了起来,“走四方,水迢迢路长长,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当天晚上,我们就在小树林里约会了。李平静静地看着潘桃,羡慕地说,你真是爱情的宠儿,够浪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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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有时尽量给对方一些机会,让对方说,自己静静地听,似乎多说了,就多占了便宜,而她们都宁愿对方多占便宜。但有时,却是需要交换的,是需要你一段我一段的,比如潘桃讲了自己的恋爱,李平就必须讲她的恋爱。这种时候,不用潘桃逼,一个静场,李平就知道该自己投罗网了。在进入夏季之后,在与潘桃有了密切交往之后,李平发现,她一点也不在乎提起过去了,这并非因为只有过去,才能解决她们的现在,而是她已经拥有了挑选和省略某些过去的能力,拥有了虚构过去的能力。这其实一点都不难,只要你略微地谨慎稍微地
用心。李平说,你知道我是怎么爱上成子的吗?潘桃说,我当然知道,肯定是他答应你在城里给你盖栋高楼,要不一个在城里打工的小姐哪肯嫁他。李平说,你真聪明,我这人确实和你不同,我开始是有条件的,我把条件看得很重,我从进城打工那天,就没想再回乡下,所以我的眼光就从来没想看什么民工。与成子相识,完全是个偶然,他跟他的包工头到酒店吃饭,我给上茶倒酒,一下撞了他的手,后来就老来纠缠我,我开始反感他反感得要命,觉得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是有一天,他给我送来一封信,信上说,我不是一般的民工,我是我们包工头的侄子,我在城里不但有房子,还可以给你找工作。我看完信就约了他。就这么的,我被骗回了歇马山庄。李平在说自己恋爱过程时,没有讲出属于爱情肌理的那一部分,但这一点潘桃并不追究,她不追究,不是相信李平就是那样务功利的人,而是把这看成是李平对自己的一份情谊——故意用自己的不好衬托别人的好。潘桃说,好你个李平!
李平和潘桃好上了,这在歇马山庄两个新媳妇中间,既是心理的,又是身外的。心理上,她们谁也离不开谁了,她们一早醒来,只要睁开眼睛,就看到对方的笑脸。她们的好,既像是恋爱中的女孩,又有别于恋爱中的女孩。像的是,她们都因为生活中有着另一个人,才有了交谈的内容和热情,不像的是,恋爱中的女孩没有敞在院子里漫长的日子,而她们有日子。现在,她们发现,她们彼此就是对方的日子。有一回,她们正趴在墙头,彼此眼对眼地看着,李平突然说,潘桃,你想没想过,一个人一生中,面对的和感兴趣的,其实就一个人。潘桃懵懂,轻轻地眨巴眼睛,你什么意思?李平说,我上小学时,有一个叫兰子的女伴,她皮筋跳得好,我俩只要离开课堂,天天一起;上中学?熏又有个叫迟梅的同学,她妈是知青,我被她头上的红发卡吸引,上学放学,总要一起走;进城,在第一家饭店,有一个比我小一点的同乡,普通话说得好,有事没事,我都愿去找她,听她讲话;结了婚,有了成子,就谁都不在心上了,谁知,成子一走,心里空了,老天就派来了你。有了你,我都快把成子忘了。潘桃不语,似在琢磨。李平说,细细想,女人的世界其实没多大,就两个人,两个人就是世界;细想想,世界多大都跟你没关系,玉柱是你丈夫,可是现在,此时此刻,你能说他跟你有什么关系吗?潘桃终于琢磨出头绪,说,李平,你很深刻。潘桃一边佩服地看着李平,一边用手抚着李平肩上的头发,那样子好像她与李平的关系,因为李平深刻的提示而更加深入了一层。地瓜蔓爬到这一程,真的是不可只用长度来度量。
心里的东西,无疑要溢到身外,就像瓜熟了总要裂出沟痕。潘桃和李平相好之后的那个秋天,动辄就肩并肩地穿过屯街穿过田野向镇上走去。潘桃一直是注重打扮,现在则更加地注重了,不过她再也不化浓妆,不穿艳丽衣服,而像李平那样化淡妆,穿灰调子的衣服。随着与李平友情的加深,她认识到,李平的洋气?熏是从对色彩的选择开始的。李平自从那件穿了一个春天的毛衣外套脱掉?熏再也不守一件衣服只要穿就穿脏穿旧的原则了,不换衣服其实是对自己青春时光美好时光的作践?熏她开始由最初的半月一换到后来的一周一换。随着与潘桃友情的加深,李平渐渐认识到,结了婚就逼迫自己进入一种乡下女人的日子是多么大的错误,人生不会有几度青春,在青春里要毫不气馁地抓住,青春这东西,你抓住一百?熏才能留住五十,你如果只抓五十,就连二十都留不住。潘桃身上那种不向现实就范的孩子气,确实唤醒了李平一段时间来极力用理性包裹的东西。事实上,理性永远是理性,理性包不住热情,就像纸包不住火。两个人由友情的加深开始了相互的欣赏,由相互欣赏开始了形影不离,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使她们有一种相加的力量——她们在大街上走时,心底里感到的是一种相加的力量。
潘桃和李平好上,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入秋之后,一些不很中听的议论便像秋雨后的蘑菇一样长了出来。现在的年轻人,学好不能,学坏可是太快了,那成子媳妇,刚来时还本本分分的,现在可倒好,日子都不想过了,地里的庄稼十天半月也不去看一回。要俺看,不是潘桃把成子媳妇带坏,而是成子媳妇把潘桃带坏,她在城里呆过,再说,潘桃她妈在咱村子里,谁不知道是最会过日子的人,根儿在那呢。
对于谁带坏谁的问题,潘桃婆婆和李平的姑婆婆都表现得比较谦虚,潘桃婆婆一再说是让她的儿媳妇带坏了,成子媳妇刚结婚时,并没这样,人家一春天就穿一件衣服。李平姑婆婆却说,还是让她的侄子媳妇带坏了,怎么说潘桃是天天上她的侄子媳妇家,而不是她的侄子媳妇上潘桃家,要是她的侄子媳妇不拿什么引逗她,她怎么能老去,再说,潘桃早先搞过烫发,也没变过发型,现在可倒好,几天一变几天一变,绝对是她的侄媳妇带坏了潘桃。然而,不管谁带坏了谁,不管有多少议论,潘桃和李平是不在乎的,对于不在乎的人,议沦,就像肥料对于一株已死的稻苗,不会起半点作用。相反,有村里人的议论,有两个婆婆的议论,潘桃和李平不向山庄女人就范的理想更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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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是真好,但是偶尔的,一点微妙的不快,也还时有发生。有一次,在镇子一家理发店烫头,一个曾经追过潘桃的小伙一边梳理潘桃的头发,一边开玩笑说,有一种办法可以叫你们烫头不花钱。李平说,什么办法?小伙子说,亲一口。李平说,这可是个不错的交易,我看行。小伙子分明是撩人,李平也分明是迎合了这种撩,潘桃一下子就生气了。从理发店出来,潘桃绷着脸,一路上不跟李平说话。见潘桃生气,李平知道不经意间,露出了自己在城里学坏的小尾巴,快到家门口时,就主动邀请潘桃,说,今晚到我家睡吧。其实,走到半路
,潘桃已经不生气了,可是一时又拉不回来,听李平邀她,便赶紧答应,好,不回家了,就让婆婆痛痛快快讲去吧。一场不快,引出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往友情的深度再走一步,像赎罪,更像奖赏,且这奖赏又往往是你给一寸我给一尺,你给一尺我给一丈。潘桃冒着婆婆面前夜不归宿的风险住了下来,李平便毫无疑问要掏自己最最真挚的东西。然而那东西是什么,一时并不清楚,还需一点点留心一点点寻找。关门之后,屋子一下变得温馨起来,宁静起来,以往,潘桃也在晚饭后到李平家坐过,但因为没有想不走,感觉还是很不一样。要走的夜晚,温馨和宁静往往浮在表面,与人的肌肤和喘息离得很近,让你时刻担心它会一瞬之间溜走;而决定不走的夜晚,温馨和宁静却是沉在墙壁里和天棚上,是那种旷远的、与人